第67章
蕭珩目光下移, 靜靜地望著橫在自己胸前的刀鋒。
他像是絲毫不在意,向前又邁了一步,那刀鋒也跟著朝他脖頸前逼近。
“刀劍無眼, 還請七皇子殿下莫要輕舉妄動。”
蕭珩側首, 麵對這個他曾經的左膀右臂,他幾乎不用猜測便知道裴譽投靠靖安侯府的理由。
隻是, 如今他身邊沒有可信賴的人, 許多事沒了裴譽在身邊,處理起來的確十分棘手。
“裴譽, ”蕭珩抬眼看他,“你師父的仇你不想報了嗎?”
裴譽依舊保持著握刀的姿勢,眸光淡淡, 平靜道:“都察院已經在著手處理, 許禦史明辨正枉素有佳名, 此案不愁沒有重見天日的一天。”
蕭珩冷笑了一聲,“所以,這就是你選擇投靠靖安侯府的理由。”
裴譽靜默片刻,“裴某不過是個草民, 得許姑娘和侯爺賞識, 如今許禦史又重審西北兵敗舊案, 靖安侯府大恩大德裴某沒齒難忘, 自當以死相報。”
蕭珩看著眼前的刀刃, 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
從前,他就是事先知曉了裴譽的身份, 借著裴譽提供的證據, 一舉扳倒了戶部尚書劉玄江,連同著鹹福宮的劉貴妃及其子女都未能幸免於難。
沒了蕭瑜, 他通往東宮的道路才變得格外順暢。
雖然這一世,他隻想守護好他皇兄蕭琅,安生做一個臣子,可看著這把曾經效忠於他的刀認別人為主,一種莫名的酸澀滋味逐漸蔓延至全身。
他的記憶恢複的太晚,以至於等到他依稀想起來時什麽都變了。
許明舒即將嫁給別人為妻,裴譽如今也不再是他的得力助手。
孤身一人的滋味,時隔多年,他又將再次體會一回。
所幸,如今他身邊還有關心愛護他的皇兄蕭琅。
刀刃出鞘的聲音使蕭珩收回思緒,山腳下等候的親衛已經上來查看情況,剛一見到被挾持的蕭珩,紛紛拔刀戒備。
蕭珩看向為首的親衛,遞出一個眼色。
不能放任許明舒跟著鄧硯塵離開,一旦回了靖安侯府,他再想見到她就難了。
親衛得到示意,正欲轉身追人,裴譽再次一個閃身擋在他們麵前,刀劍碰撞之聲在山頂驟起。
慧濟寺後院,小沙彌灑掃著院裏掉落的鬆針,聽見外麵的打鬥聲後,探頭出去眺望了片刻。
待看清外麵情況後停了動作,轉身朝房間內走去。
小沙彌推開門,一位年長的僧人正在打坐,這僧人麵容慈善,胡須花白,正敲擊著木魚閉眼默念著佛經。
小沙彌走上前,雙手合十行了一禮,“師父,寺內有打鬥像是有人從山頂摔了下去,可要弟子過去阻攔?”
聞言,木魚聲停止。
年長的僧人緩緩睜開眼,看向院外被風吹得搖晃的樹枝。
“阿彌陀佛,兩世糾葛,難解難解。”
小沙彌不明所以,皺著眉等候著師父的指令。
“今日上山的香客可有離開?”
小沙彌道:“回師父的話,鍾聲敲響後便都已經離開,按照您的指示,今日不再接待香客。如今外麵的那些人......”
“萬法因緣生,緣謝法還滅,由他們去吧。”
小沙彌似懂非懂,默默地退了出去。
僧人目視前方,像是能透過緊閉的房門看清外麵的世界。
他從袖袋中取出一個破舊不堪,上麵還染了血跡的平安符,長歎一口氣,搖了搖頭,合眸繼續撥弄著手裏的佛珠。
......
許明舒坐在蒼梧背上,手撫摸著它柔順的長毛,背後是鄧硯塵寬闊的胸膛。
蒼梧今日很乖,專心朝前趕路,不似平常喜歡朝她吐氣,圍著她鬧,安靜地就像它身後的主人一樣。
自從山頂下來她問什麽鄧硯塵便答什麽,多餘的話一句都沒有說。
他今日有心事,許明舒不知該怎麽同他開口,思來想去坐在馬背上一點點地向後移動,蹭著他熱乎乎的胸膛。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鄧硯塵的歎息聲,“別鬧了。”
隨即一件氅衣披在她身上,將她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
許明舒從厚重的氅衣裏探出一個小腦袋,側首眨著眼睛看向他。
“你今日,好像有些不開心。”
鄧硯塵抬眼看她,許明舒伸手撫過他的眉眼,“你不開心,是因為我嗎?”
鄧硯塵的眸光湧上一層水汽,唇瓣微動,似是在猶豫。
許明舒還想繼續問些什麽,身體一輕,整個人被鄧硯塵抱著轉了個身。人還尚未在馬背上坐穩,一雙有力的手將她緊緊地抱緊懷裏。
許明舒靠在他心口,熟悉地清香籠罩著她,隔著厚重的衣物,她聽見他陣陣心跳聲。
許明舒將臉埋在他懷裏,悶聲道:“你有話要對我說嗎?”
鄧硯塵攬著她的雙臂再次收緊,“有,”
“你和宸貴妃娘娘,為何這樣急著籌辦我們的婚事?”
許明舒仰頭,看著他消瘦的下顎,“你不想快些同我成親嗎?”
“我想,”
鄧硯塵目光灼灼,滿是堅定,“但我更想為你準備一場盛大的婚禮,想將一切都盡可能做到最好,讓你成為全京城女兒家羨慕的對象。”
“如此倉促的時間,即便我夜以繼日也沒辦法如想象中做的那般好。”
他望著她,語氣裏滿是柔情,“明舒,我想給你最好的。”
許明舒看著鄧硯塵眼下的淡淡地青色,知曉他這段時間為了婚事奔波著十分勞累。
明明是帶著傷回京,卻一直沒能有時間好生休息,身上的鋼板也是幾日前方才摘下來得,整個人瘦了一圈。
這幾年,她總是在催著鄧硯塵長大。
她一個十七歲的人,雖重新活一世,麵對的也隻是年少時的鄧硯塵,卻無形之中要拿前世的他作比較,甚至想讓鄧硯塵在諸多方麵做的比前世更好。
對於她的話,鄧硯塵從來沒有任何怨言,也不曾過問理由。
這一世的鄧硯塵,幹淨的不染纖塵。
他是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好不容易洗脫罪人之子的汙名,立下戰功,應當有大好的前程和人生。
不能再因為自己,陷入靖安侯府同皇權的鬥爭,耽誤了他一生。
許明舒張了張口,不知該從何提起她與蕭珩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恩怨糾葛。
卻也不忍心對他有諸多欺瞞。
思索良久,許明舒緩緩開口:“因為宮裏,有人想為我賜婚。”
鄧硯塵看著她,目光沉沉,良久後許明舒聽見他問,“是七皇子蕭珩嗎?”
許明舒愣了下,隨即點頭。
溫熱的掌心托起許明舒的側臉,迫使她仰頭對上他的視線。
不知是不是許明舒的錯覺,她在鄧硯塵眼中看見了一閃而過的心疼。
“你曾經和我說,你時常做一個夢,夢中因為你嫁給了一個不該嫁的人,害的侯府接連出事,親友不得善終......”
他聲音有些顫抖,一字一句地問道:“所以,那個人是蕭珩對嗎?”
她曾經滿心歡喜喜歡的人,不顧一切想要嫁的人是蕭珩嗎?
許明舒沒想到他能將她隨口說出的夢和現實這般敏銳地聯係在一起,事到如今,她該如何同他解釋。
是夢嗎?那為何夢中的事在現實一一應驗了。
可若不是夢,誰又會相信前世今生的說法。
沒等到她思索怎麽和鄧硯塵開口,他再次伸手將她用力地攬入懷中。
許明舒察覺到他身體有些輕微的顫抖,溫熱的氣息灑在她耳側。
“你該同我說的,你早該同我說的。”
怪不得她一年來閉門不出,推拒了宮中諸多宴席。
怪不得自他回來,她便一直催促著他盡早提親。
若是他早些知道是這樣的話,又怎麽舍得留她一人在京城,獨自麵對這些風雨。
他沒有逼問她同蕭珩之間的那些糾葛,而是心疼她孤身一人守著那些荒誕的夢而擔驚受怕。
許明舒心裏湧上一陣暖意,連同著眼前也逐漸生出水汽。
回來的這幾年,就如同做了一場美夢,許明舒夜裏驚醒時都會四處打量,看看自己還是不是活在現世。
一個人背負著秘密實在是太痛苦了,那些不能與外人說的話,那些無助與掙紮,都隻能化作沒有聲響的淚水,流淌在夜裏,隨著次日太陽升起消失的無影無蹤。
許明舒緊緊地抱著鄧硯塵的腰身,洶湧的淚水奪眶而出,打濕了鄧硯塵胸前的衣襟。
困在東宮裏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的日子,看著親友一個又一個離去的無助感,連同著重活一世對重蹈覆轍的擔驚受怕,終於有了宣泄的地方。
她從來不是一個睿智勇敢的姑娘,卻不得不謹小慎微,學著做一個堅強的人。
所幸,今後漫長的歲月中,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鄧硯塵將許明舒送到侯府大門後,囑咐了幾句好生休息,看著許明舒離開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視線中,他方才牽馬轉身回去。
他慢步走在回將軍府的路上,頭頂雲層陰鬱,似是醞釀著一場暴雨。
街道上的人很少,微風帶著潮濕的寒意,吹得他格外清醒。
今日他在許明舒那裏證實了自己的猜想,過去的一些不解的事情在這一刻豁然開朗。
一直以來,他都覺得許明舒在很多事情上如有未卜先知之感,總是能提前預料到風雨將至。
他當時問她時,她告訴他,是一個噩夢。
她說什麽,他便就信什麽。
是夢也好,左右她夢裏那些不美好的事,沒有在現實裏發生。
唯一介懷的是,在她那個夢境中,是因為她滿心滿意地喜歡蕭珩,卻因為蕭珩落得那麽淒慘的結局。
鄧硯塵心疼之餘,竟生出幾分憤怒。
那是他遙望多年,不敢輕易觸碰的月亮,是他捧在心口嗬護的姑娘,怎能叫旁人這般輕賤。
他心中的思緒很亂,許明舒向他透露的有關夢境的內容還是太少了。
鄧硯塵抬頭看向天邊被烏雲遮蔽著的圓月,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感受,隻能牽著蒼梧先行回府。
宸貴妃的擔心沒有錯,成親之事越快越好,不能再耽擱下去。
憑他這般出身,又怎能爭得過天潢貴胄。
許明舒回府後,一直等到了晚上也沒看見裴譽的身影,侯府內的小廝也說沒有人和馬車再回來。
她心裏有些忐忑,按理說憑借裴譽的身手對付幾個東宮親衛不成問題,何至於到了這會兒還沒回來。
晚膳過後,家中長輩聚在一起閑聊,許明舒在院子裏陪正正畫畫。
小團子這兩年長大了不少,隨了他父親許昱淮,小小年紀寫字作畫比她這個姐姐強上許多。
她坐在廊下,任由正正將一朵俗得要命的大紅花插在她頭上,一動不動地給他做畫畫素材。
不知過了多久,待到許明舒腰酸背痛正準備催促第三次時,府中有一親衛慌忙飛奔至她父親所在的房間。
見狀,許明舒一把摘了頭頂的花,提著裙擺跟了上去。
她原本以為是裴譽出了什麽事,一隻腳剛邁進門,聽見親衛跪在許侯爺麵前,聲嘶力竭道:“侯爺,朝廷送往沿海交戰地的船隻出現問題,福建兵敗,玄甲軍三營損失慘重,杜將軍...杜將軍被火炮擊中了後心,命懸一線!”
天空中一道閃電劃過,照得四周慘白。
悶雷陣陣,京城醞釀已久的大雨將至。
許明舒望向她父親,看見他握著信件的手微微顫抖。
恍惚間,她似乎覺得記憶裏那個無堅不摧的玄甲軍主將,征戰沙場數十年威名赫赫的靖安侯,再經曆諸多創傷後像是矮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