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京城難得迎來一個晴日, 房簷上的積雪融化一點點掉落下來,滴答滴答地響個不停。
鹹福宮內,成佳公主坐在書案前, 用手中的狼毫小筆給畫像上色。
白馬上的人身著玄衣, 一把長槍隱隱冒著寒光。
那人臉上帶著笑,深藍色的發帶在他腦後隨風飄動, 增添了幾分獨屬於少年人的意氣風發。
成佳在他鬢邊的劉海兒上畫了最後幾筆, 頗為滿意地將畫拎起來看了看。
一陣風湧入鹹福宮大殿,畫被吹得翻了過來, 成佳抬頭看向門口,隻見帶起那陣風的主人正焦急地東張西望。
蕭瑜環視周圍,沒見到他母妃劉貴妃的身影, 扭頭問向成佳:“母妃呢?”
成佳公主心疼地將畫整理好, 白了他一眼, 沒好氣的道:“不知道!”
蕭瑜看著自己妹妹望著畫像時一臉癡迷的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皺眉道:“你一天呆在這兒什麽事都沒有,連母妃去哪了都不知道!”
成佳正想回懟, 屏風後傳出一陣訓斥聲,
“又吵什麽!”
劉貴妃手搭在女官身上, 緩緩走到貴妃榻上落座。
蕭瑜見狀, 連忙搬了個椅子坐到劉貴妃麵前, 著急道:“母妃!出大事了!”
劉貴妃接過女官遞來的茶,輕抿了一口美目微抬, “看你慌裏慌張的, 像什麽樣子。”
蕭瑜道:“我聽東宮那邊的人說,蕭珩求了皇長兄, 要請旨賜婚迎娶靖安侯嫡女許明舒為妻。”
聞言,劉貴妃端著茶盞的手一頓。
“蕭珩?娶靖安侯嫡女,他也配?”劉貴妃冷笑了下,“他想娶,靖安侯舍得嫁嗎?”
蕭瑜眉間擰成了個川字,想了想道:“可他們去求了皇後娘娘,皇後娘娘素來和昭華宮那位關係好,皇長兄若是沒生得如此病弱,她們兩家早該是聯姻的。”
“蕭珩這些年一直在皇長兄身邊,皇長兄他待蕭珩如同胞兄弟,若是他向皇後娘娘,這事兒沒準就答應了呢。”
劉貴妃陷入沉思,半晌沒說話。
成佳公主瞟了一眼母親和兄長的方向,幽幽開口道:“他想娶許明舒就娶唄,關你什麽事。”
蕭瑜扭頭怒視她,“你懂個屁,滿京城還有哪家哪戶有靖安侯府位高權重,他蕭珩若是真成了靖安侯的女婿,豈不是背後有了滔天權勢,要壓過我一頭了!”
成佳公主癟了癟嘴,沒有說話。
話說到這兒,蕭瑜越想越覺得心慌。
他焦急地站起來,圍著左右踱步道,又指著成佳公主道:“還不都是你,每次遇見許明舒就和吃錯藥了一樣,非得鬧得恨不得打起來不可,若是我能得靖安侯府助力,我……”
“本宮瞧你是腦子不清楚,開始說胡話了!”劉貴妃歎了口氣道:“你怪你妹妹做什麽,鹹福宮和昭華宮不和,那是人盡皆知的事。蕭珩有那個本事就叫他娶吧,阿娘給你尋一個出身更好的姑娘出來。”
蕭瑜冷笑了幾聲,“阿娘說得輕巧。”
“滿京城還有哪家門戶能高的過靖安侯府,如今父皇傳喚我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外祖父又被罰了俸祿停職在家……”
思及至此,蕭瑜慌忙上前抱住劉貴妃的雙手問道:“阿娘,我是不是沒機會了,我是不是沒辦法碰那九重宮闕了!”
劉貴妃伸手攬住他,聲音隱隱帶著顫抖,“容阿娘和你外祖父想想辦法,想想辦法……”
……
時值晌午,禦書房前,高公公同幾名內侍站在門外靠著廊柱打盹兒。
不知過了多久,房間內傳來一陣光承帝的暴喝聲,隨即像是什麽東西散落在地上,發出陣陣碎裂的響動。
高公公突然精神起來,側耳聽到太子蕭琅似乎又爭辯了幾句,父子二人像是又因為朝堂之事意見相左吵了起來。
高公公歎了口氣,這父子倆就像是一對冤家,脾氣秉性,處事方式截然不同,唯一相似的就是都生了一副倔脾氣。
一個直言不諱不懂迂回,一個疑心深重不聽勸解。
聽著裏麵的動靜,今日吵得時間倒是比從前長了許多,光承帝動氣也更重了些。
高公公擔心太子的身體,揮了揮手示意一邊的內侍道;“速去坤寧宮請皇後娘娘過來。”
內侍有些猶豫,道:“七殿下不是也在裏麵嗎,有他在興許能安撫一二。”
高公公瞟了他一眼道:“叫你去你就去,太子殿下金尊玉貴要是出了點什麽事,皇後娘娘問責起來,你能承擔得了?”
聞言,內侍臉上一驚,躬身忙小跑至坤寧宮方向去。
王皇後帶著身邊的女官趕來禦書房時,房內的爭吵已經停了,七皇子蕭珩帶著太子蕭琅方才離開沒一會兒。
高公公忙將方才的事講解了一遍與王皇後聽,臨了還不忘勸誡王皇後當此事沒發生過,快些回去休息吧。
王皇後立在原地,靜靜地站了一會兒,隨即道:“本宮既然來了,總得進去同陛下請安。”
見狀,高公公沒再阻攔。
禦書房大門被推來時,王皇後剛一腳邁進去,見滿地狼藉。
光承帝坐在主位上,麵色陰鬱還帶著未消散的怒氣。
見有人進來,他側首看了一眼來人,頗為不滿地道:“瞧瞧你養得好兒子,三天兩頭的過來氣朕。”
王皇後走上前,替光承帝沏茶。“陛下,喝盞茶潤潤嗓子吧。”
光承帝將手中的奏折仍在一旁,憤憤道:“朕在位十九載,從未有一日不操心於國事,每日隻能睡上兩個半時辰,如今朕隻是想為自己修個皇陵而已,何至於遭儲君如此反對!”
王皇後擺弄著手裏的茶盞,沒有接他這個話。
曆朝曆代君王都會為提前為自己籌建皇陵,在正常不過。
興修皇陵勞民傷財,儲君出言勸阻也本沒有錯。
錯的是她,她與皇帝的婚姻本質上是一場利益互換,娶她為正妻,她助他得皇位。
她於光承帝而言,不過就是當時權衡利弊的最佳選擇。
光承帝不喜歡她,連同著也不喜歡她的兩個孩子。
即使蕭琅他貴為儲君,言行舉止是皇室一眾子嗣的典範。
很多時候,王皇後會暗自心想,光承帝當初冊封蕭琅為儲君,究竟是因為顧及宗法禮教,看中蕭琅嫡長子的身份,還是因為他身後的琅琊王氏。
平心而論,如果可以王皇後並不想讓蕭琅當這個儲君。
為人母沒有哪個不想讓自己的孩子順遂無虞的長大。
她此生得二子,一個體弱多病卻要每日操勞處理政務,一個原本活潑開朗卻被選中前往敵國一年後,變得少言寡語。
王皇後不想在同光承帝爭論這些事,轉移話題道:“前幾日,太子過來和臣妾說,七皇子有心上人,想為他向臣妾請一道賜婚的旨意。”
光承帝抬眼,沉聲道:“怎麽,他外出的這一年看中了哪個市井丫頭不成?”
“非也,”王皇後眸光淡淡,“是京城裏的姑娘。”
王皇後抬起頭,認真地看著光承帝的臉,一字一句道:“是靖安侯的女兒,許明舒。”
她靜靜地望著光承帝,想從他麵容上捕捉些細微的情緒,從而驗證她心中的猜想。
沉默良久後,光承帝突然笑了,“朕從前費心替他謀劃,他不領情,如今倒是開竅了。”
頃刻間,王皇後的心隨著他落下的話音跌入穀底,她似乎能聽得到自己的唯一僅剩的那點執念,在這一刻如同緊繃著的繩弦斷裂開來。
王皇後以為他會驚訝,會覺得七皇子癡心妄想,可萬萬沒想到光承帝會是這幅神情。
她不在意許明舒嫁給誰,左右當初是蕭琅親自提出退掉了的婚事,也不在意今後靖安侯府的滔天權柄會落到誰頭上。
迎娶許明舒的人是誰都無所謂,但是唯獨蕭珩她接受不了。
有一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弄嘲地說道,“看吧,太子在皇帝心中的地位,甚至都不如一個歌妓之子。”
蕭琅成長至今日,早在幾年前就到了該議親事的年紀,王皇後對此也時常勸解他早日成婚,可蕭琅自己不願意,那幾年他身體不好總是會擔心自己今後會成為別人的負擔,拖累人家姑娘半生。
自己的兒子說出如此消沉的話,宛如利刃時時刻刻剜在王皇後心口,折磨著她整夜整夜睡不好。
她將此事告知於光承帝時,那位薄情寡義的皇帝對此毫不在意。
她以為他就是這般的性子,國事繁忙不願為些家長裏短的瑣事煩憂。
如今他卻當著她的麵說,不枉他當初為蕭珩費心謀劃。
王皇後不知自己是怎麽應付完光承帝,從禦書房內走出來的。
她邁出房門時,看見不遠處的石階下站著一位身著青色官服的人,在等候皇帝召見。
王皇後看清那人的麵容,朝他走了幾步。
隻見他掀起官袍行禮,恭敬道:“臣都察院禦史許昱淮見過皇後娘娘。”
王皇後笑了笑,開口道:“好長一段時間沒見過許禦史了,今日進宮是有事同陛下商議嗎?”
許昱淮點點頭,“都察院有些政務要向陛下稟明,過幾日家母過壽,臣今日順便接宸貴妃娘娘回府。”
王皇後神情緩和,淡淡地開口:“你們一家兄弟姐妹關係融洽,真是讓人羨慕。”
“皇後娘娘謬讚了。”
許昱淮回了話,卻見皇後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也不敢抬頭,依舊保持著行禮的姿勢,寬大的官府隨風飄動。
頭頂的鴉雀飛過放晴的天空,轉瞬間又消失在層層宮簷中。
良久後,王皇後盯著他青色的袖擺幽幽開口:“京城常年都是這樣風大,吹得人睜不開眼睛,這幾年旱澇頻發,就連花園裏最常見的花都長勢不佳,得人勤加更換才能維持著花團錦簇。人站在宮裏待得久了,便誤以為繁華易得......”
王皇後的一番話聽得許昱淮雲裏霧裏,總覺得不是字麵上的那個意思。
許昱淮凝神想了一會兒,還是沒能明白其中深意,尚未開口詢問,便又聽見王皇後笑著對身後的人說,“高公公走路怎麽沒個聲音,嚇本宮一跳。”
高公公躬身道,“是奴婢的不是,奴婢見娘娘同禦史大人說話,怕驚擾了您,沒成想還是嚇到娘娘了。”
王皇後笑得溫和,“可是陛下叫公公來傳許禦史進去了?”
高公公點點頭,
王皇後轉過身,她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她能做的也隻有這麽多了。
“既如此,禦史大人便快些去麵見陛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