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許侯爺自禦書房出來後, 在內侍的指引下沿著宮道慢步朝原路返回。
臨近宮門時,有一人負手站在他麵前,似乎是等了許久。
許侯爺上前幾步, 拱手道:“見過太子殿下。”
蕭琅笑著望向他, “侯爺不必多禮。”
蕭琅朝許侯爺身後望了望,問道:“鄧小將軍今日沒跟著侯爺一同過來嗎?”
許侯爺應聲道:“來過, 陛下問過話後臣便讓他先行回去。”
“這樣啊, 我還想著當麵同鄧小將軍聊一聊呢。”
太子蕭琅笑得謙和,“遂城縣的案子已經結案, 這些年我一直惦記著鄧先生的事,想就此機會將冤情大白於天下,還鄧先生一個清白名聲。”
許侯爺跟在太子身側漫步道:“硯塵這些年都在為他父親的事四處奔波, 收集證據, 此番太子殿下相助, 他心裏必然是感激您的。”
“本就是我該做的事,談不上感激。”蕭琅攏了攏衣袖道:“這麽多年,鄧先生的事也一直是我心中的一個結,如今事情查清了, 我也算不愧對於他曾經對我的教誨。”
蕭琅回憶起城門前他前去迎接得勝而歸的玄甲軍時, 同那個白馬上的青年簡短的幾句交談。
少年人即便是身上帶著疲乏與傷, 也擋不住眸光的明亮和周身的意氣風發。
這是一直以來, 蕭琅最覺得遺憾的。
孩童時, 每個男孩子都有上陣殺敵保家衛國的夢想。
甚至小時候,宮中一些年紀小的孩子會拿著木質的短劍, 披著紅布, 輪流裝扮成威風凜凜地大將軍發號施令。
蕭琅隻能站在房門前看著,坤寧宮的女官守在他身邊, 不允許他參與這般危險的遊戲。
他像是一個被過度保護著的,已經生著裂紋的瓷器,稍有不慎就會破碎開來無法愈合。
時至今日,他貴為一國儲君,還從未能體會過暢快在草場上馳騁的滋味。
他笑了笑,收回思緒唏噓道:“我一直覺得如鄧先生那般的人,他的後代應當也會飽讀詩書,日後做個博學多才的翰林,沒想到鄧先生卻生了一個頗有天賦的武將。”
許侯爺對此不覺得奇怪,天賦什麽的都是外人讚譽別人時常說的話。
隻有最親近的人方才能明白,這世間從未有天賦異稟,有的隻是十年如一日的勤勉與認真。
如今世道安穩,同他們那一代人相比,小輩之中少有自製力極強,對自己有明確要求之人。
鄧硯塵的刻苦,他是看在眼裏的。
許侯爺應聲道:“硯塵自年幼被接入京中後,便在軍營中長大,他是玄甲軍中年歲最小的一個,學武又晚,隻能加倍努力方才能追上哥哥們的進度。”
蕭琅眺望遠處,結合著許侯爺的話,他仿佛能想象到那個畫麵。
年幼的鄧硯塵拿著比自己身量高出許多的長槍,一下又一下刻苦地練習著。
許侯爺看著陰鬱著的天,似有大雪將至。
他沉默了片刻,說:“如今這冬天可真是一年比一年冷了,京城都是如此,北境駐守的將士們隻會更加難捱。”
許侯爺張了張口,欲言又止道:“太子殿下,恕臣言辭逾越,遂城縣的案子雖然結束了,可禍根仍在。臣乃一介武將,對朝野社稷之事了解甚少,但有一事臣是清楚的。”
許侯爺看向太子蕭琅,正色道:“送往各個交戰地的軍糧一次少過一次,糧草的質量與戰馬的品相也較以往相差甚多,長此以往,臣擔心當年西北兵敗的慘案再次重演。”
聞言,太子蕭琅腳下的步子一頓。
西北兵敗的那一年,他年歲尚小,還是聽內閣大學士們講述時方才對此事有所了解。
聽聞駐紮的西北猶如銅牆鐵壁的十萬大軍,在一個尋常的夜裏被僅僅四萬的敵軍擊垮的防線,節節後退,損失慘重。
消息傳回京城時,朝野震**,沒有人會想到鍾老將軍帶領的十萬精銳竟會一朝損失殆盡。
鍾老將軍被人護送回京後,顧不上休息,穿著在戰場上的破舊盔甲,渾身是汙血帶著盛怒走進宮。
他當著滿朝文武的麵控訴有人在軍糧裏做了手腳,送往前線的糧草新糧之下壓著的都是些黴物,導致前線將士們吃垮了身體,招架不住敵軍的偷襲。
朝堂之上,一眾官員麵麵相覷。
有人站出來指責道,鍾老將軍這是經手不了自己一生英明毀於一旦,才尋了借口推脫責任。
更有甚者質疑道,即便是將士們吃了發黴的糧食身體不適,整整十萬大軍怎能被區區四萬人逼得節節敗退。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看似分析戰事,滿口江山社稷,實則官官相護都是些私欲。
鍾老將軍孤身站在朝堂之上,看著一眾官員的嘴臉,怒火中燒,當即摘了自己的盔甲連同兵符一起摔在地上,轉身離去。
後來,因為西北兵敗一事,連同著鍾老將軍禦前失儀朝廷問責下來,鍾老將軍領了“恩賜”自此辭官歸隱江湖,再也不過問朝堂事。
蕭琅年幼聽聞鍾老將軍的故事時,隻覺得惋惜。
如今再回首,卻覺得心驚。
朝堂駭人,官場吃人,這麽多年還是未曾變過。
蕭琅歎了口氣,沉聲道:“侯爺放心,有父皇在,有我在,如以往那般的事不會再發生第二次。未得昭雪的冤情,也會有重見天日之時。”
許侯爺拱手,恭敬道:“有太子殿下這番話,臣同諸位將士們必當金犬馬之勞,誓死守衛邊境安寧。”
靖安侯府的馬車停在宮門處等候許久,蕭琅同靖安侯作別,看著他乘車逐漸消失在風雪中。
城樓上的一道修長的身影走下來,在蕭琅身邊站定。
隨即,一件氅衣搭在蕭琅的肩頭,他側目看見了身後已經高出他半個頭的弟弟蕭珩。
“雪大路滑,我來接皇兄回去。”
蕭琅朝他露了一個疲憊的笑,雖是已經過了上元佳節,京城的天氣依舊沒有回暖的跡象。
在外麵走得時間久了,蕭琅臉色顯得有些蒼白。
蕭珩看了看他毫無血色的嘴唇,道:“皇兄近來肯定是沒有聽太醫院的話,不曾好生休息。”
蕭琅在他手背上拍了幾下,安撫道:“我這一年覺得身體比從前好多了,除了偶爾有些乏力外,基本沒有什麽值得擔心的地方,你啊別把皇兄看得太脆弱了。”
蕭珩沉默著,沒有說話。
蕭琅側首打量著蕭珩的神色,他覺得他這個弟弟還真是有趣,小小年紀生得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好像心裏永遠藏著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喜怒不言於色,凝神時就同......
就同他那位皇帝父親一模一樣。
“你可曾聽聞西北軍主將,鍾燮的名字。”
蕭珩道,“略有耳聞。”
太子歎了一口氣,隨即囑咐道:“方才同靖安侯閑聊時,提起了當年西北兵敗一事,明日早朝之後你幫皇兄跑一趟,去兵部取當年關於西北兵敗一戰的卷宗來。”
聞言,蕭珩眉頭皺了皺,問道:“十多年前的事了,皇兄這是又要查什麽?”
“查當年的軍糧一案”
蕭琅思索著,不知怎麽的,他總覺得靖安侯提起此事,是想暗示他些什麽。
而他,如今也隱隱覺得西北兵敗一事,或許另有隱情。
蕭珩勸阻道:“皇兄近來為遂城縣的案子費心勞神,又要顧及科舉一事,那些陳年舊案就不要再理會了。”
他話音剛落,就見蕭琅腳下的步子頓在原地,側首看向他,麵色上的笑意漸漸褪下來,還是那般溫和的神情,言語卻透著堅持與認真。
“在其位謀其事,我既然坐在了太子這個位置上,行事需當時刻以天下萬民的安危為己任,察民生之苦,平冤假錯案,不能讓清官蒙受不白之冤。”
蕭珩低下了頭,後退半步朝他行了一禮,恭敬道:“臣弟失言。”
蕭琅歎了口氣,在他肩頭拍了幾下,“阿珩你要記得,你是皇子,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會因為你的身份而放大。且你我同食天下之俸祿,該當時刻將浴血沙場保家衛國的恩者銘記於心。”
蕭珩拱手道:“皇兄教訓的是。”
蕭琅伸手扶他起身,二人繼續朝回去的方向走著。
良久後,蕭琅再次開口問道,“你近來很少回宮,在忙什麽?”
蕭珩道:“找人。”
蕭琅愣了一下,隨即問道:“找什麽人?”
“一個...姑娘。”
一個被深藏在他記憶裏,曆經許久,方才能一點一點拚湊出來的姑娘。
聞言,蕭琅突然笑了起來,“姑娘?你有心上人了,怎麽不同皇兄說呢,是個什麽樣的姑娘,找到了沒有?”
蕭珩低下了頭,沒有回他這個話。
蕭琅見狀,也不願逼迫於他這個弟弟,隻道:“劉貴妃那邊這一年來給四弟相看了不少親事,京城裏的適齡姑娘幾乎都看了一遍。你也到了議親的年紀,若是有了心上人可以同皇兄說,皇兄替你到母後那裏求個恩典,興許能賜婚於你和你心愛的姑娘。”
他隻是想安撫蕭珩,有心上人就去追,別有那麽多的顧慮。
誰知他話音剛落,卻見蕭珩目光灼灼地看向他道:“皇兄此言當真?”
蕭琅覺得他這個弟弟認真的模樣有點好笑,“當然,皇兄幾時哄騙過你。”
蕭珩上前一步,“那勞煩皇兄替我帶話於皇後娘娘,我中意一人,很喜歡。”
蕭琅有些驚訝地看著他,隻聽他一字一句道,
“我想娶宸貴妃娘娘的侄女許明舒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