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鄧硯塵的眼睛像是盛夏萬裏無雲的蒼穹, 綴滿了萬千星光。
許明舒在這直白的對視中第一個敗下陣來,她心虛地錯開眼,輕咳了一聲, 道:“信上說你受了重傷, 傷哪裏了?”
自他進門,一副腿腳靈活的模樣, 許明舒實在是沒有看出來他身上哪裏有問題。
鄧硯塵笑了笑, “確實是受了點傷,不過誇大其詞的成分多了些。”
他牽著她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 許明舒觸到一大片堅硬。
她一時有些心急,“打鋼板了?傷到骨頭了嗎,這還不算嚴重?”
當初黎瑄將軍身上的鋼板用了近半年方才能拆下來, 整個人都被繃著難以行動自如, 鄧硯塵胸間的鋼板不小, 少說也得養個半年方能恢複。
“被砸了一下,不礙事,沒你想的那麽嚴重。”
鄧硯塵溫柔地看著她:“我受了重傷不便再禦敵,才有機會叫陛下將兵權還與侯爺。”
許明舒眨了眨眼, 明白了他的意思。
當初黎將軍身受重傷, 北境陷入危機, 如此之困境光承帝都忍著沒將兵權還給她爹爹, 就是還放不下對許侯爺的戒心。
現如今, 許侯爺上交兵權在家中安分守己的待了一年半,他對朝廷的忠心, 朝野上下有目共睹。
鄧硯塵是外姓人, 此番得勝而歸,光承帝很可能借此封賞於他, 逐漸將玄甲軍兵權排出許家人手中。
玄甲軍素來有依賴主將的習慣,鄧硯塵受傷,黎瑄尚未痊愈,北境不可一日無主將,即便光承帝再不願,朝中無人可用,這兵權也還是要落回許侯爺手裏。
許明舒心口湧上一陣酸澀,前世,靖安侯府出事後,包括蕭珩在內大的許多人想將玄甲軍為他們所用。
派往前線接替的主將接連都因為同玄甲軍間缺乏磨合,對作戰方式的不熟悉而吃了敗仗。
內憂外患下,玄甲軍士氣一落千丈,損失的人馬不在少數。
危難之下,朝中人人都不願再觸碰這塊燙手山芋,一時間竟無一人願意帶兵出征。
那時,蕭珩因為許明舒的事已經處處為難鄧硯塵。
明知前路可能是死局,鄧硯塵還是站了出來主動請纓,抵禦外敵。
許明舒抬起手,想描繪鄧硯塵的眉眼。
鄧硯塵看向她,低聲道:“我的歲敬,許大人收到了嗎?”
許明舒揚了揚手,寬大的袖子滑落了幾分,露出少女白淨纖細的手腕。
一條深紅的朱砂手串戴在那兒,襯托的她皮膚愈發細若凝脂了幾分。
鄧硯塵盯著那串紅色的珠子,白得潔淨,紅得灼眼。
像是北境白茫茫雪地裏落下的一點朱砂,讓人浮想聯翩。
他輕輕咽了下口水,喉結微動了一下。
良久後,不知怎麽的啞著嗓子開口道:“那你今年,還沒同我說過拜年的祝福話。”
許明舒想起慧濟寺樹上懸掛的平安符,偷笑了下開口道:“歲歲長安。”
鄧硯塵滿意的笑起來,眉眼彎彎,頭頂的深藍色發帶隨風飄揚了幾下。
許明舒吸了吸鼻子,她這會兒是真的凍得有些受不住了。
“你不在的這一年,遂城縣的案子有了新的進展,外麵冷我們先進屋說吧。”
鄧硯塵點點頭,跟著她隨便走進一間屋子內。
許明舒進去圍著火爐邊烤了烤手,身體逐漸被寒意包裹後,她方才發現鄧硯塵筆直地站在那兒不動。
猛然間想起他胸前繃著的鋼板,他應當是沒辦法彎下身子。
許明舒將自己的手烤的暖暖的,站起身將雙手捂在鄧硯塵凍得通紅的耳朵上。
外麵天寒地凍,他帶著鋼板隻會更冷,還陪自己說了那麽久的話。
“你有沒有暖一點?”
鄧硯塵點了點頭。
許明舒歎了口氣,這人哪兒都好,就是喜歡報喜不報憂,在對自己的事上格外的話少。
“這次回來了,打算住在哪兒?”
鄧硯塵想了想,他本意是想和以前一樣同長青一起住在軍營,可這一身鋼板行動多有不便,日日換傷藥興許還要打擾人休息。
沉默片刻後,他開口道:“黎叔叔方才同我說,府裏的房間已經為我打掃出來了,吃了團圓飯,我同他們一起回去。”
許明舒垂下眼,有那麽一瞬間,她竟然想著若是當年收養鄧硯塵的是她們家就好了。
她搖了搖頭,想把頭腦中這個荒誕的念頭甩出去。
鄧硯塵被她的模樣逗笑了,“你想什麽呢?”
許明舒沒接他的話,隻道:“先前你猜測的那些事已經得到證實,遂城縣四位知縣的死因的確是蘇州知府荀柏所為,兩個月前,荀柏已經被奪了官職,關押在刑部大牢裏,但是......”
鄧硯塵順著她的話,道:“但是,他沒有交代這麽做的真正目的是嗎?”
許明舒點點頭,“他將罪責攬在自己身上,按照他的說辭朝廷也隻能定他個貪汙謀害官員的罪名。可遂城縣十多年間繳納的巨額稅收,不可能僅僅隻進了他一個人的口袋裏。”
“戶部那邊怎麽說?”鄧硯塵問。
“天衣無縫,戶部表示每年是按照一個州應繳納的總額收稅,地方內部出現的問題他們並不知情。”許明舒抿了抿唇,歎息道:“我們現在苦於沒有證據能證明,這些錢流入了劉玄江的口袋中。”
鄧硯塵低下眼睫,這個案子拖了這麽多年,早就已經將他的心性磨出來了,他語氣平和道:“就如你所說,這麽大一筆錢總要有去處,此事不可操之過急盯著他查下去一定會有些蛛絲馬跡。”
許明舒張了張口,神情顯得有些猶豫。
鄧硯塵微微歪頭,看向她道:“你想說什麽?”
“你此番回來,有一個人要小心一點。”
“誰?”鄧硯塵不解的問。
“七皇子,蕭珩。”
許明舒拉著他的手,緩緩道:“我知你此前去遂城縣也同他打過照麵,此人城府頗深,未達目的不惜一切,我怕日後他會為難於你。”
鄧硯塵感到有些好笑,他不理解許明舒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擔心,尚未問出口,又聽許明舒道,
“蕭珩返京後不久,曾在一天夜裏被人行刺,倒在了靖安侯府牆外,這件事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沒有人會選擇在靖安侯府門前行刺殺人。”
鄧硯塵覺得她說的有道理,問道:“然後呢?”
“那天晚上,我怕他出了什麽事給府裏惹來麻煩,便叫小廝給他送到附近的醫館,後來我一直暗自留意著宮裏的動靜,大約過了一個多月左右,聽聞四皇子蕭瑜被太子下令打了四十廷杖。”
太子蕭琅這個人一向最是溫雅謙和,對待自己的弟弟妹妹都是一視同仁,關愛有加。
此番動怒將蕭瑜仗責四十,一向恃寵而驕的劉貴妃也沒有出來勸阻,可見的確是犯了不可饒恕之事。
這件事的風聲被隱藏的極好,就算有人疑心太子那邊也隻說是弟弟年幼不懂事,他最為長兄教育一番。
可聯係前因後果,許明舒卻覺得事情沒那麽簡單。
憑她對蕭珩的了解,這極有可能是他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故意傷害自己而為蕭瑜布下的陷阱。
他將事發地點選在靖安侯府,便是想將事情鬧大,若按著他的計劃而來,事發的第二日,七皇子蕭珩遭人行刺被靖安侯府的人救下來的事就會傳的滿城風雨。
可惜蕭珩的如意算盤沒打成,他撞見的是許明舒。
許明舒叫根本認不得他的小廝將他送去醫館,隨後又將這位小廝派遣至外地的莊子經營生意。
整件事,靖安侯府完全不知情。
事關皇家顏麵,無論究竟是何原因,太子蕭琅都隻會將此事歸結於兄弟之間的打鬧,尋了個借口教訓了一番蕭瑜。
蕭珩的計劃,極有可能因此撲了個空。
許明舒將事情的經過一字一句地講給鄧硯塵聽,鄧硯塵沉默良久後,問道:“所以,你是懷疑他想借此事將侯府拉入水中,還是他想借蕭瑜引身後的劉貴妃亦或者是戶部尚書劉玄江露出馬腳?”
許明舒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平心而論,重活一世,即便帶著前世的記憶,她依舊猜不透蕭珩這個人。
她從前被親人保護的太好了,以至於不諳世事,心思簡單。
許明舒自認不夠聰明,也沒那麽勇敢,要不然前世也不會被他困在東宮什麽都做不了。
她唯一勇敢一回,便是他登基的那一日,她毅然決然地奔赴黃泉路,毀了他苦苦經營的名聲。
她不知道蕭珩的計劃究竟是什麽,但無論是好是壞,她都要勇敢起來,不能再叫靖安侯府牽扯其中。
鄧硯塵拍了拍她的背,安撫道:“沒事,你既然擔心就一定有你的道理,今後萬事有我,不必害怕。”
許明舒望著他,眼中湧上一陣水汽。
這樣熟悉地話,前世鄧硯塵也同她說過,可是當時的她被情愛衝昏了頭腦,從未聽進去他的囑咐。
鄧硯塵撫摸著她的脊背,一年不見,麵前姑娘也長高了一些,身材玲瓏有致,手感極好。
一些在夢境中的畫麵不斷在他頭腦中湧現,興許是舟車勞頓,此時此刻他隻覺得一陣口幹舌燥。
那姑娘聽了他的話,低著頭半晌未說話,鄧硯塵低聲喚著她道:“明舒?”
隨著他出聲,許明舒突然踮起腳雙臂攀上他的肩,牢牢地環抱住了他。
屋裏的火爐燒得旺盛,肌膚相觸的地方變得愈發滾燙,鄧硯塵餘光還能看見許明舒白淨的脖頸,微微透著紅暈的耳垂。
鄧硯塵由著她這樣抱著,隻覺得胸前那塊一向冰冷的鋼板在此刻炙熱了起來,燙得他整個人氣血沸騰。
一層接著一層的熱浪湧上身體各處,他像是突然妥協了,又像是準許了自己這一刻的放縱,他抬起手,撫摸上那彎懸掛在他心間裏許多年的月亮。
鄧硯塵扳過她的臉,額頭抵上她的,彼此炙熱的呼吸交融纏綿著。
埋藏在心中許多年的洶湧愛意在這一刻衝破了心中的防線,他聽見麵前姑娘低聲喚著她,帶著呢喃,又像是帶著某些準許。
他隱忍著,怕嚇到她那般,輕輕在她唇上落下一個炙熱的吻。
蜻蜓點水般的一觸而分,鄧硯塵怕嚇到她,剛想抬頭時,對上了許明舒也同樣緊緊望向自己的眼睛。
頃刻間,許明舒拉住他繡著紅色山茶花的領口,急切地將自己的唇湊到他唇角。
有什麽東西在這一刻崩裂開,化作萬千煙花在頭腦中炸裂。
鄧硯塵再也忍不住,伸手扣住許明舒的後腦,重重地吻了下去。
四片唇瓣不斷糾纏著,他們彼此熱烈地親吻著對方,似乎想無聲地訴說著這一年以來的相思。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許明舒被吻得頭暈目眩時,窗外咚的一聲,打斷了二人的親昵。
許明舒當即回神,推開門朝外麵望過去。
興許是她太緊張了,根本沒有人過來,窗前地上隻有房簷處掉落的一塊積雪。
鄧硯塵見她站在門前歎了口氣,忙問道:“怎麽了?”
許明舒關上了門,神色有些不高興,“掉了一塊雪砸在窗前了,沒什麽事。”
被人打斷導致許明舒現在心情非常不好,她賭氣地走向鄧硯塵,道:“來抱我!”
鄧硯塵溫柔地笑了笑,隨即朝她張開了雙臂。
房間內兩人低聲交談聲再次響起,窗外,一抹青衫身影沿著廊下小路輕手輕腳地離開。
鄧硯塵攬著懷裏的許明舒,麵上的神色淡了下來。
他微微側首,看向方才腳步聲傳來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