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烏木赫自雪地跑馬歸來時, 看見不遠處的營帳前,一抹深藍色的身影正朝他招手。
他眼中湧上笑意,隨即翻身下馬快速朝那抹身影跑了過去。
他緊緊的抱住了麵前的人, 臉上洋溢著孩子氣的欣喜, 抬手為她撫去了發間的風雪,開口道:“額吉, 你怎麽會過來這裏?”
烏木赫今年方才二十歲, 是上一任首領烏日汗的獨生子。
他的母親吉雅,是當年部落裏最美麗的姑娘, 十幾歲時便嫁給了年輕且驍勇善戰的首領烏日汗。
二十多載年華匆匆逝去,歲月仿佛從未在他母親身上留過痕跡,她還是同烏木赫記憶中一樣知性美麗。
吉雅端詳著兒子的麵容, 手指輕輕拂過他消瘦的臉龐, 眼中滿是溫柔。
“我的擔心是對的, 你看起來並沒有好好吃飯。這次過來,額吉給你帶了你愛吃的馬奶糕。”
烏木赫牽著母親的手,往營帳中走。
統帥一方的年輕首領,此時在母親麵前像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這裏離得很遠, 又很危險, 額吉以後不要親自過來做這些事了。”
吉雅被他牽著在營帳中的矮凳上落座, “我想來這裏看看你, 我的孩子還是頭一次離開我身邊這麽久。”
烏木赫咬了一口馬奶糕, 悶聲道:“額吉不必擔心,我在這裏過得很好, 大家都很照顧我, 包容我。”
吉雅望著自己的兒子,眸光微動, 沒有多說什麽。
這段時間以來,交戰地的消息她也聽說過一些。
來的時候,她也已經將周圍打量了一遍。
烏木赫獨自一人住在營帳裏,其餘的帳子離他所在的地方相比都遠了一些。
房間內的擺設簡單,茶壺杯盞都是幹淨的,不像有人到訪過的樣子。
吉雅沉默地替烏木赫在帳子裏燃燒著的火爐上煮奶茶,半晌後她遞來滾燙的茶水,笑著開口問道,“方才去哪兒?”
烏木赫喝著奶茶,應聲道:“去跑馬,到山腳下祈禱了一番,我想請長生天賜給我一些寶貴的作戰經驗。”
烏木赫這個人從娘胎裏出來就對舞刀弄槍很感興趣,他人生的二十年裏,心中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打敗玄甲軍,為族人,為父輩們報仇雪恨。
他十四歲那年在戰場上展露頭角,收獲了一眾的好評。
人們稱他為天才,說他是部落指日可待的希望。
烏木赫在這些讚譽中成長,卻從未鬆懈過對自己的要求。他已經具備了一個主將應該擁有的武藝和領軍作戰的頭腦,唯獨缺少一些經驗。
在過去的二十年裏,靖安侯是壓在他們部落人們頭頂的一塊巨石。
同玄甲軍之間的作戰,幾十年如一日陷入被動受牽製的局麵,這也使烏木赫他缺少主動進攻的經驗。
吉雅慈愛地望著他,緩緩開口道:“長生天已經給了你寶貴的經驗。”
烏木赫抬頭,目光中帶著些許錯愕。
他從母親的神情中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長生天賜給了他失敗的經曆。
吉雅開口道:“戰場上的事情變幻莫測,你要學會應對每一種突發情況。天神庇佑我的孩子能在每一次危機中逢凶化吉。”
這日夜裏,烏木赫同母親吃了飯,早早地躺在軍帳裏歇息。
入夜,營帳外突然傳來了一陣沉重的馬蹄聲。
他瞬間驚醒,披著外袍探頭出去問道:“外麵怎麽了?”
守夜的親衛回道:“烏恩的人馬回來了。”
話音剛落,烏木赫扭頭看見烏恩從馬匹上摔下來,跌跌撞撞的朝主將營帳方向跑過來。
他胸前的盔甲被鮮血浸染,右邊的胳膊看起來使不上力氣。
烏木赫拖著鞋慌忙迎上去,問道:“發生了什麽事?”
烏恩喘著粗氣,“前幾日,有將士回稟離我們營帳不遠處,出現了一隊玄甲軍的輕騎,像是在風雪中迷路了。巴圖得知消息後,不顧阻攔帶著人馬追著出去,中了那些中原人的陷阱。他們沒有殺巴圖,而是把他圍困在那裏慢慢的耗著,想讓他們陷入饑寒交迫的困境。我帶著人趕過去營救,但根本不是那個拿著銀槍的少年的對手。”
“不過,那少年沒有殺我,反倒是讓我把巴圖帶了回來。”
烏恩揮了揮手,隨即身後幾名士兵抬著擔架,將一個血肉模糊的人抬了上來。
那人周身是血,胸前的肋骨斷掉了凹陷下去,像是被鐵錘打砸出的痕跡。
烏木赫隻看了巴圖的屍身一眼,便明白了這位姓鄧的少年的意圖。
他們中原人有一句話叫做一報還一報,他將他們加注在黎瑄將軍身上的傷悉數還給了巴圖。
之前,他圍困的黎瑄多日,致使他身受重傷,昏迷不醒。
如今鄧硯塵用同樣的方式圍困巴圖,他在向他示威。
烏木赫雙手緊緊握成拳,
從初次的交手中烏木赫就知道,若是再給這個銀槍少年幾年的時間,他興許會成長為比靖安候更加難對付的對手。
早知如此,圍困黎瑄的那一晚,就該調動更多的兵馬過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這位少年活著離開。
……
許昱淮自打接手了遂城縣的案子後,回府的次數變得多了起來。
許多事情,他私下需問一問曾經在戶部任職的四弟許昱康,也有許多事要同長兄許侯爺商議。
許玉康自稱病辭去了戶部官職後,在家安分地照顧懷孕的妻子周氏,靖安侯府難得有機會全家人這樣齊全的聚在一起。
如今四房有孕在身,不便再照顧正正,許明舒回絕了這一年宮裏詩詞歌賦,觀花賞月的所有邀請,安靜地在家中擔當起長姐的身份,照料好兩個年幼的弟弟。
春去秋來,黎將軍的傷一點點好轉,逐漸恢複地能下床行走。
經此一事,他同沈凜之間的關係好像緩和了許多,偶爾許明舒還能看見沈凜同黎瑄獨處閑聊時,臉上洋溢著的笑意。
北境一封接著一封的捷報傳來,終於,在年末傳來了玄甲軍大獲全勝,將蠻人逼回防線之外的消息。
如今邊境安穩,她尚未來得及欣喜,許明舒眼尖的看到信上還寫了鄧硯塵在同蠻人的交戰中深受重傷的消息。
索性仗已經打完了,許侯爺當即派人去接替鄧硯塵駐守北境。
叫長青一路護送鄧硯塵回京,妥善養傷。
彼時正值年末,鄧硯塵有傷在身不便疾行,興許趕回京城時已經到了新歲。
這一年來,朝中許多人時刻關注著北境的消息,鄧硯塵也在短短的一年內在京城中人耳中名聲大噪。
他返京的那一日,得知消息的百姓紛紛站在街道上歡迎。
許是因為太子通過他三叔知曉鄧硯塵的新身份,也乘著馬車出宮趕了過來,迎接鄧硯塵帶領著的玄甲軍。
許明舒帶著裴譽站到城樓上,本想目睹鄧硯塵回京的場景。
她站在高處,卻看見太子的那輛馬車後還走下來兩道身影。
一位身形嬌小,穿著花紅柳綠滿頭金釵的姑娘,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成佳公主。
成佳墊著腳朝人群中看,吃力笨拙地樣子看得許明舒隔空翻了個白眼。
而在她身後,一個身形高大的青年緩步走了出來,他身穿青色錦服,麵色陰鬱。
在許明舒看向他時,他仿佛如有所感扭頭朝城樓上望了過來。
正是在那個晚上過後,她許久再未曾見過的蕭珩。
銳利的目光同她對視時,許明舒聽見樓下的呼喊聲,隨即一行人馬剛一進了京城,便被人團團圍住。
許明舒別開眼,透過層層疊疊的人影看見了白馬上,那個肩頸端正,黑衣灰甲的俊朗少年。
一年不見,他好像又長高了些,臂膀也比從前更加健碩。
他一進了城門,便被人層層包圍住。或是寒暄,或是慰問。
鄧硯塵一一回應著,臉上帶著謙和的笑。
許明舒在城裏上猶豫了半晌,一來不想下去同蕭珩打照麵。二來,此處也並不是她能與鄧硯塵敘舊的好地方。
思及至此,她便帶著裴譽先行回了靖安侯府。
許明舒在院子中那棵古樹下轉圈,鄧硯塵進門時,一眼就看到了她。
他眸光亮了亮,腳下朝她走近的步子剛一動,便被走上來的小廝攔住,被告知黎將軍和沈夫人正在前院門前等著他。
離得遠,許明舒隻能看見他們相談甚歡,卻聽不到他們在講什麽。
她踩著腳下的那個小石子不停地轉悠著,隻覺得方才尖銳的石子已經被她打磨得圓潤了。
她圍著那個樹開始轉,一圈兒又一圈兒,不知道走到了地多少圈兒,撞到了一個人的肩頭。
被她撞到的那個人沒出聲,筆直的站在那裏,仿佛一堵堅硬的人牆。
許明舒盯著他凸起的喉結,在他領口看見了自己繡的那一朵小小的紅色山茶花。
他們二人就這樣站在那兒,誰也不先開口說話,許明舒亦是沒有抬頭看他。
在外麵站的久了,這會兒凍得有些難受。
許明舒吸了吸鼻子開口道,“好狗不擋道,勞駕讓一讓。”
鄧硯塵不動。
半晌後,許明舒聽見他低沉的聲音自頭頂傳來,“我以為你會去接我的。”
許明舒剛想說自己也出去了,但轉念想起方才看見成佳公主看見他時雀躍的眼神,隻是酸溜溜的說道:“接你的人那麽多,不少我一個。”
聞言,鄧硯塵沒做聲。
他緩緩伸手,修長的手指落在她鬢發上一點點下移,隨即輕輕地抬起她的下顎,讓她同自己對視。
許明舒在他眼中看見了波光粼粼的,自己的倒影。
她沉寂了一年的心在此時開始一點點加速跳動了起來,片刻後,她聽見他問,
“一年不見,許大人一點也不想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