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京城接連下了幾日的雪, 寒風凜冽。
許明舒披著厚重的氅衣走進佛堂內,丫鬟替她掀起簾子,風雪順勢吹了進來。
許明舒站在門前抖了抖身上的雪, 雙手揉搓著凍得通紅的耳垂, 問道:“祖母呢?”
身邊丫鬟道:“老夫人正在裏間禮佛。”
許明舒脫了氅衣交到身後的沁竹手中,道:“那我們先在這兒等等。”
餘老太太身邊的丫鬟玉珠沏了熱茶遞給她們道:“姑娘先喝盞茶暖暖身子。”
佛堂內檀香味濃鬱, 許明舒吸了吸凍僵的鼻子, 捧著熱茶道:“今年真冷啊。”
玉珠抬眼看向窗外紛紛而下的大雪,似乎根本沒有停的意思, 不由得感慨道:“幸好今年侯爺不必去北境禦敵,北境本就天寒地凍,這樣冷的一年必然是要叫侯爺舊疾複發。”
許明舒捧著茶盞的手頓了頓, 她想起那個一年四季總是穿得十分單薄的少年, 也不知道他遠在千裏之外有沒有聽她的話, 好好吃飯,好好穿衣。
正思索時,裏間傳來一陣響動,玉珠忙走過去從裏麵將一位雍容華貴的老婦人扶了出來。
見狀, 許明舒站起身向走上前行禮, 道:“孫女給祖母請安。”
餘老太太麵容慈善, 望向許明舒時眼裏含著笑意, 緩緩走過去開口道:“小舒今日怎麽跑到這兒來了, 有什麽急事想同祖母說嗎?”
許明舒接過餘老太太的手,攙扶著她在榻上落座, 一邊替餘老太太倒了盞茶一邊道, “有些心裏話想同祖母說,這邊清淨便過來了。”
餘老太太笑著接過茶盞, 打趣她道:“哦?小皮猴子有自己的心事了,快說來同祖母聽一聽。”
許明舒笑而不語,從沁竹手中接過食盒,拿出兩盤精致可口的點心放在桌案上,又將其中一盤遞給餘老太太身邊的玉珠,笑著道:“玉珠姑姑,我帶了重月樓的點心過來,您嚐嚐。”
玉珠察言觀色,知曉許明舒是有些私密的話同餘老太太說,自己不便在場,便接過點心拉著沁竹道:“那就多謝姑娘了,我同沁竹一起出去邊烤火邊吃。”
人走遠了,餘老太太抿了一口茶,抬起頭看向許明舒笑盈盈地道:“什麽事這麽謹慎,連你玉珠姑姑都不便在場了。”
許明舒在她身邊落座,道:“是有些急事不太好叫旁人聽了去。”
聞言,餘老太太眸光微動,放下茶盞突然正色道:“怎麽了小舒,你可是有喜歡的人了?”
許明舒愣了愣,還以為是她同鄧硯塵的事被家人發現了,轉念一想是她多心了而已。不過是她今日做事看著神情緊張,讓餘老太太誤以為她有了心上人害怕被別人發現。
她連忙擺擺手,道:“祖母你想到哪裏去了,沒有的事。”
餘老太太看著她,道:“你也快到了相看親事的年紀了,有意中人也正常。前幾日昌邑伯家的馮夫人還打聽到我這裏,問你可有婚約在身。還有中宮皇後娘娘那邊,若非太子病情一直不穩定,你一早就該是同他訂了親的。”
許明舒笑了笑朝餘老太太撒嬌道:“我還小,還想在祖母身邊多待幾年。”
餘老太太慈祥地摸了摸她的頭發,“祖母也是這樣替你回絕的,咱們府中隻你一個女兒家,不求你嫁得有多風光,也不會拿你的婚事穩定家族根基的助力,萬事有你父親叔叔們扛著,你自己能無憂無慮地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就足夠了。”
“祖母疼我,我一向是知曉的,”
說著她從衣袖裏拿出一疊子書信放在桌案上,手指推著送到餘老太太麵前。“孫女今日過來,的確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想同祖母談一談,事關四叔孫女拿不定主意特意來先行過問祖母。”
餘老太太接過書信打開,眼神自上方逐次掃過,記載的是一些地方的稅務賬目。
從縣到州府再到朝廷一層一層的記錄後,末尾的私印餘老太太熟悉地不能再熟悉,是她那個在在戶部任職的小兒子的名字,許昱康。
餘老太太仔細打量一番,這些賬目無論是在流程上還是數額上都暫時沒有看出任何問題,符合一個州府一年應繳納的稅收。
她抬起頭看向許明舒問道:“可是你四叔在此賬目上存在徇私枉法之處?”
許明舒搖搖頭,“四叔進戶部的時間短,這些都是地方的一些陳年舊賬,想來隻是他後來歸檔時負責審批而已,對此並不知情。”
她朝餘老太太坐近了幾分,伸手在賬麵上指著道:“雖說一個州府一年需繳納的絲稅的確應當符合這一數額,但祖母你看這裏,蘇州府下設七縣,本應當是七個縣共同承擔的稅收,幾經輾轉實則由遂城縣獨自承擔。”
餘老太太朝她指的方向看過去,一應賬目仔細看來的確存在諸多問題。
許明舒趁著她思索時從下方翻出來幾張遂城縣縣衙發布的訃告,緩緩開口道:“近十年來,遂城縣先後去世了四位知縣,這四位知縣都非本地人,是經朝廷調任至此,短短十年內接二連三的遭遇禍事。”
許明舒手指點了點桌麵,道:“祖母,此事存疑。”
餘老太太道:“這些東西,你是如何得到的?”
許明舒笑笑,“祖母您忘了,黎將軍故人之子鄧硯塵,他生身父親曾是永德三年的探花郎鄧洵,後經朝廷調任至遂城縣擔任知縣。他被黎將軍接進京城的前一年,他父親含冤而死。”
聞言,餘老太太看向她,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這些年鄧硯塵從來沒有放棄追查他父親當年的案子,他是如此,我想同他一樣的人或許大有人在。如今,太子蕭琅已經派遣七皇子前往遂城縣查案,這件事興許過不了多久便能水落石出。”
許明舒將桌案上的諸多證據推進,又道:“祖母,孫女擔心此事會連累四叔。”
“若非鄧硯塵是自己人,查到這一步時先行將四叔這邊的事告知於我們,日後一經東窗事發,四叔資曆淺屆時受人陷害也是極有可能。”
餘老太太看著手中的賬目,對許明舒的話愈發認同。
她自己的孩子不會有人比她更了解,許昱康雖是年紀輕輕便高中進士,但他的性格並不適合官場內的彎彎繞繞。
本想著能在翰林院留個一官半職平穩度日便好,未曾想前幾年竟然被調去了戶部。
古往今來,同錢打交道的那都是人精待的地方。
一開始,餘老太太也擔心許昱康去了那裏會多有不適。
如今看來,她的擔心並非沒有道理。
餘老太太緩緩抬起頭,將手中的賬目折疊好看向許明舒道:“你們兩個好孩子費心掛念四郎,祖母在這替你四叔道謝了,此事祖母會妥善處理,小舒不必擔心。”
許明舒笑著道:“這個家裏有祖母在,自然是事事放心的。”
這話說得不假,餘老太太出身書香世家,管家行事都有自己的一套準則。
當年她祖父過世後,更是以一己之力拉著五個孩子長大,將偌大的侯府打理的井井有條。
此事交給祖母,許明舒最是放心不過。
她站起身,朝餘老太太行了一禮,道:“那孫女就不打擾祖母,先行告退了。”
......
北境大營內,馬蹄聲驟起。
長青幾乎是從馬背上摔下來的,在雪地裏打個好幾個滾方才穩住身子,仰麵躺在那裏大口大口的喘息著。
他摘了頭頂的盔甲,湧上一陣劇烈的頭暈目眩,隻覺得從頭盔到腦子都是有回音的,眼前也都是密密麻麻的星星。
鄧硯塵翻身下馬,走到他麵前伸手想拉他起身。
長青擺了擺手,示意不必管他,叫他自己躺一會兒。
“這一錘砸過來,我差點見到我爹娘了。”
鄧硯塵在他身邊徑直坐下,厚重的積雪形成天然的軟墊。
“早叫你摘了頭盔,你不信。”
長青躺在地上歎息道:“不習慣啊,咱們一向是帶重甲的,摘了就像光著屁股出來打仗一樣。”
半晌,他又補充道:“不過,你說的也對,同這群人周旋一天這盔甲就一天帶不得。”
鄧硯塵抓了把雪,抬頭看了看陰鬱著的天。
“今年雪大天冷,咱們的戰馬沒有蠻人的矮種馬耐寒,昨日已經有兩匹凍死在馬廄,我們本就缺馬,再這麽下去這個冬天可能有些難捱。”
長青吐了口嘴裏的血沫,暗罵一聲,“從今晚開始老子要和青鸞同吃同睡!”
鄧硯塵笑笑,“那你可離我遠點,別一身臭味。”
北境冬季白日短,天已經逐漸暗下來,長青躺在雪地裏終於將那股頭暈惡心忍了過去。
他坐起身擦了擦嘴角的血跡,道:“從前總覺得蠻人不過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傻大個,根本沒拿他們當做對手,如今遇見烏木赫方才發現我才是那個最大的傻子。”
即便他再不情願,事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認他不是烏木赫的對手。
這人簡直是雪地裏的狐狸,像是能提前嗅到對手的氣息,根據來人是誰調整作戰方式。
黎將軍打法穩重,烏木赫便激進逼得他隻能一味防守,招架不住。
鄧硯塵沒來之前,長青同他交過幾次手。
長青擅長追擊,可在北境這片烏木赫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地方,他被烏木赫耍的團團轉,險些在大雪中迷失方向。
這人太賊了,變化莫測根本摸不到章法。
營帳內傳出一陣煮飯香,長青聞得膩了,皺眉道:“已經入冬了,朝廷應允的軍糧還沒送到。”
鄧硯塵昨日前去糧倉清點過,加上些陳糧還能勉強支撐兩個月,天越發冷了,馬吃得多,人也一樣。
“他媽的,戶部答應給陛下修皇陵時出錢那麽痛快,到了咱們這兒就步步拖延,前線將士的命在他們這群人眼中就好像不值錢一般。”
鄧硯塵站起身,掃了掃身上的雪,“無論如何,該打的仗也是要打的,軍糧那邊我已經送信給侯爺,他會替我們操辦著。”
長青舒展雙臂,伸了個懶腰,道:“等打完這場仗,叫侯爺給我放個假我得好好歇一歇,也出去看看山山水水遊曆一番。”
說完,他側首看向鄧硯塵,問道:“小鄧兄弟,這場仗打完了,你可有想做的事?”
鄧硯塵握著手中的亮銀槍,想贏的念頭在此刻愈發膨脹,填滿了他整個胸腔。
他點了點頭,笑著往營帳裏走,爽朗的開口道:“想回家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