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京城降下第一場雪時, 許明舒正在暖房裏逗著繈褓中的弟弟玩耍。
這個孩子的降生全府上下都極為高興,也讓許明舒看到了靖安侯府能擺脫前世遭遇的希望。
她弟弟生得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看人時目光沉沉, 宛如一副小大人的模樣。
家裏人一早就為他起好了名字, 叫做許明禕。
許明舒常常拿著自己小時候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逗他玩,他隻是盯著看, 卻從未伸手觸碰。似乎尋常小孩子喜歡的玩意, 很少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反倒是每每許侯爺過來時,小明禕揪著他掛在衣服上玄甲軍的腰牌怎麽也不放手。
原本隻是以為小孩對沒見過的東西感到好奇而已, 時間長了,包括許明舒在內的人發覺,這個孩子似乎對有關兵器的一切東西都極為感興趣。
他眼神會越過麵前諸多花花綠綠的玩具, 筆直地伸手抓住遠處的匕首。
也會在一眾手工物件中找到劍穗愛不釋手的玩起來。
他同許明舒年幼時完全不同, 許明舒自小愛哭愛鬧還十分粘人, 而許明禕小小年紀卻不苟言笑,隻要手中有他感興趣的東西,他可以不哭不鬧獨自把玩一整天。
起初,許明舒告知自己父親她對弟弟的這一發現時, 許侯爺並不相信。
直到親眼看見徐夫人在抱起許明禕準備出去時, 小小年紀的孩子掙紮地想回到自己**, 隻為了拿走他心愛的桃木劍玩具。
那一刻, 許明舒看見自己父親望向弟弟的眼神裏閃過一絲驚詫。
靖安侯府延綿百年, 朝中之人明麵上雖對侯府多有敬重,背地裏卻對許侯爺未能有嫡子一事議論紛紛。
靖安侯許昱朗過了而立之年方才有了一女, 隨後這麽多年來一直未能再有子嗣。
不免有人傳謠道, 是靖安侯殺孽過重,此生遭到了斷子絕孫的報應。
還有人唏噓, 偌大侯府今後居然要因為這樣的事毀在這一代的靖安侯,許昱朗手裏。
諸多誇張的,不切實際的傳言層出不窮。
許明舒尚在閨閣都能時常聽人提起,更不用說她的父親母親。
她猜不出許侯爺在看向許明禕對桃木劍愛不釋手時的心情,但她想,無論如何終歸是開心更多一些。
立冬那日,府裏包了熱氣騰騰的餃子。
黎瑄將軍雖然還是未能蘇醒,好在身上的除卻骨折的地方,其餘的外傷好的差不多了,麵色與呼吸也愈發恢複正常。
興許也是因為這個,沈凜近來心情好上了許多。
許明舒每每見了她都覺得她不似以往那般心事重重,眉眼間像是永遠帶著陰鬱。
反倒是熱情地同她打招呼,偶爾還能尋徐夫人聊聊天,看看話本子。
府中難得熱鬧,餘老太太派人請了三房許昱淮和四房許昱康回府,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頓熱氣騰騰的餃子。
席間,四房周氏借此機會向餘老太太告知了自己有孕的消息,徐夫人也跟著喜出望外,拉著周氏的手一個勁地叮囑著。
所有的事情仿佛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許明舒望著周遭的一片歡聲笑語,心裏暗自鬆了一口氣。
餘光看到遠處有人一直在盯著自己,她轉過頭,對上了鄧硯塵那雙明亮清澈的眼睛。
房間內燈火通明,倒映在鄧硯塵眼中似有月光般瀲灩。
從她第一眼看見鄧硯塵時,便被他的那雙明亮不染纖塵的眼睛所吸引。
起初,她並不明白自己的觸動來源於何處,隻是覺得麵前這個蒼白清瘦的男孩子生得格外好看。
如果抬起頭,甚至能看得見他眼中的藍天白雲,能看得見夜晚的萬家燈火。
大概連他自己都不會知曉,因為這雙眼睛,給他本就俊朗的麵容增添了更多幾分的韻味,讓人過目不忘。
人在很小的時候都曾擁有過這樣一雙幹淨清澈的眼睛,就像現在她尚在繈褓中的弟弟那般。
像是對周圍的一切感到新奇,對未來滿懷憧憬。
可隨著時間的流逝,經曆的越多懂得的道理越多,人不再單純,眼神也變得沒有幼時那般清澈如水。
活了兩輩子,看盡世間人情冷暖,許明舒方才意識到這份清澈的可貴。
就像是長期生活在暗無天日的陰森房間裏,突然有一天被放出來看見頭頂湛藍廣闊的蒼穹,蒼穹並不自知,所見者自然心驚。
明明鄧硯塵自幼曆經重重磨難,可在他身上仿佛永遠都看不見消極與怨憤,她的少年永遠如記憶中那般帶著朝氣。
鄧硯塵朝她打了個手勢,隨即喝完自己杯裏的茶悄無聲息地起身離開。
許明舒在自己位置上心神不寧地坐了一會兒,隨即尋了個借口朝鄧硯塵離開的方向走去。
許明舒離席走到後院時,四周靜悄悄的隻能聽得見踩雪的咯吱聲。
少年披著氅衣站在院中央的雪地裏,長身玉立。
聽見動靜後,扭回頭看向她,眼含笑意。
許明舒迎上他的目光緩步上前,道:“要走了嗎?”
鄧硯塵點了點頭,“人員已經集結完畢,明日該啟程了。”
許明舒點點頭,沒有說話。
胸腔內的那抹酸澀蔓延至整個神經,她甚至覺得方才吃進肚子裏的餃子湧上一陣陣苦澀味道。
鄧硯塵見她半晌不說話,走上前幾步握住她的雙肩,低聲道:“明舒,我不在的這段時間無論發生什麽事都要第一時間告知於我,不要委屈著自己。”
“北境大營到達京城,有蒼梧不過快馬加鞭兩日而已,你需要我,我隨時都能趕得回來。”
許明舒正對分別之苦感到心酸時,聽見他這話突然笑了。
“你為什麽一直覺得我會衝動行事?”
鄧硯塵歎了口氣,道:“我不知道,或許是從前我阿娘常常同我說,時間和距離會將一切誤會與猜忌放大,會在彼此不知曉時已經演變到無法挽回的地步。明舒,我心裏,有一點擔心。”
許明舒不解地看著他,“可我們之間並無猜忌。”
這下換鄧硯塵笑了,“沒有嗎?”
他挑眉,湊近她,“那之前是誰誤以為我在慧濟寺給別的姑娘求平安的了?”
舊事重提,許明舒惱羞成怒再次朝他打了重重的一拳。
女兒家棉花似的力氣,根本不能傷及鄧硯塵分毫,他卻仍舊樂此不疲地裝疼。
“你再笑,我準備的東西可就不給你了!”
許明舒跺腳道。
“你要送我什麽東西?”鄧硯塵看向她雙手,問道。
許明舒作勢不給,卻聽他哄孩子似的道:“大人不記小人過,許大人就別和我一般計較了,我真的很想知道是什麽東西。”
許明舒踩著他搭好的台階,傲嬌地從衣袖中拿出一個藍色的平安符遞到他麵前。
鄧硯塵在看清那平安符後,眼神亮了一下,高興地接過去仔細打量著。
“有許大人的庇佑,這一仗必然所向披靡,得勝而歸。”
許明舒看了他一眼,道:“別貧了,我阿娘給你置辦了此行的衣物,已經叫人送去你房間裏了,明早你記得帶走。”
聞言,鄧硯塵神情愣了一下,隨即低下頭輕聲道:“侯爺和夫人的恩情,我此生難以為報。”
許明舒看向他,寬慰道:“你能帶著玄甲軍的將士們平安無事,就是對他們最大的報答了。”
她頓了頓,又道:“還有,我還沒問你,你為什麽總擔心你離開後我會同你有什麽誤會隔閡。”
鄧硯塵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或許是從前跟在黎叔叔身邊久了,看著他和沈夫人彼此心中都有著對方,卻倔強著誰也不肯低頭,所以總是覺得惋惜吧。”
亦或者,是許明舒之前同他講述的,和他曾經夢見的有一個共同點。
她許配給了別人,在他遠在北境不能返京的日子裏。
鄧硯塵上前幾步,牽住許明舒的手道:“你總是喜歡胡思亂想,做事先考慮別人勉強自己,今後無論遇見什麽事,都要同我商議,好嗎?”
許明舒看著少年溫柔地眉眼,認真地點了點頭。
次日一早,鄧硯塵穿上自己的灰色鎧甲,帶著集結好的長槍精銳隊於武場內集結。
靖安侯府內的眾人前來為他送行,許侯爺站在他麵前,看著這個已經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少年,鄭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孩子,萬事小心一路保重,若遇艱險及時調頭不必為難自己。”
鄧硯塵點點頭,旋即向連同許侯爺在內的侯府眾人鄭重地行了一禮。
他起身,迎著所有人的目光翻身上馬。
白馬銀甲,少年端坐在上方神色平緩,已經略有了幾分主將的模樣。
隨著許侯爺一聲令下,軍隊有秩序地朝府門外走出。
鄧硯塵跟在最後,正欲牽馬離開時,身後有人叫住了他。
沈凜緩步上前,看向馬背上的鄧硯塵,沉聲道:“你的槍沒有了,還怎麽上陣殺敵?”
鄧硯塵呼吸一凝,還是道:“我的沒有了,軍營裏還有其他兄弟剩的,隻要是槍,能殺敵,對我來說都一樣。”
“那怎麽能一樣,”沈凜道:“一些破銅爛鐵,連鐵錘一下恐怕都扛不住,拿著這樣的槍你怎麽當的了主將。”
見沈凜言辭犀利,周圍人紛紛看向她。
徐夫人暗自拉了拉沈凜的衣袖,道:“妹妹,硯塵今日出征,你別......”
沈凜沒等徐夫人把話說完,從身後小廝手上接過一個細長的木製盒子,拋給了馬背上的鄧硯塵。
她雖是拋過來的,但身邊眾人看得清清楚楚,那盒子一路上是兩個小廝抬過來的,看著他們氣喘籲籲的模樣也知道份量不輕。
鄧硯塵握住盒身時,也覺得身體猛地一沉。
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打開了那盒子,裏麵擺放著一把極其精致漂亮的銀槍。
尚未等他問出口,身邊一陣驚呼聲。
那把槍,在場諸位都認得。
是沈國公世子,沈凜一母同胞的兄長沈屹生前用的亮銀槍。
是先帝為沈屹量身打造,彰顯著沈國公府的赫赫戰功的無價之寶。
槍刃鋒利削鐵如泥,槍身由椆木和純銀製成,比尋常長槍重上許多,除了沈屹尋常人難以自如使用。
沈屹殉國後,這把槍一直由放置在國公府,他的靈位前。
所有人都詫異地瞪大雙眼,誰也想象不到,沈凜今日會將沈屹的槍取出來送給她一向不喜的鄧硯塵。
沈凜對周圍的驚呼聲置若罔聞,她抬頭看向鄧硯塵,依舊嚴肅道:“這把槍生前的主人從未打過一場敗仗,今日送與你,希望你別辱沒了他的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