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許侯爺聽完她的話後沉默良久。
恍惚之間他產生一種錯覺, 自己的女兒像是一夜之間便長大了許多。
他這些年在外打仗同妻女總是聚少離多,年輕時心比天高,認為男子漢大丈夫應征戰沙場, 四海為家。人到中年方才感受到一家人和和美美, 在同一屋簷下過著平淡生活的幸福滋味。
他不禁回想起許明舒出生的那一年,也是這樣一個悶熱的夏季。
皓月當空, 萬裏無雲, 月光映照得院子裏分外明亮。
許是他這輩子殺孽太重,在子嗣上緣分頗淺。
過了而立之年, 妻子徐氏方才懷有身孕,且這一胎又極為凶險,懷孕前六個月幾乎感受不到胎兒的存在。
許侯爺尋遍各地的名醫給徐夫人把脈, 每一位大夫都是滿麵愁容, 勸他做好孩子無法順利降生的準備。
好在他們夫妻未曾有過放棄的念頭, 一直細心調養著。
許明舒生下來時要比尋常人家的小孩分量輕上許多,小小的一團包裹在被子裏不哭不鬧,像是一隻瀕臨死亡的稚鳥,周圍人隻敢瞧著不敢伸手觸碰。
餘老太太見孫女那般瘦弱, 特意請來曾經在宮裏侍奉過皇子公主的嬤嬤進府, 照顧年幼的許明舒。
在全家人的精心悉心嗬護下, 幾年過去後, 小明舒不僅身體康健更是養得驕縱任性。
許侯爺隻她一個女兒, 又心疼她自小體弱多病,便也事事依著她性子。
一不留神, 那個侯府裏曾經的小霸王, 皮猴子居然長得這麽大了,早在他不知不覺中成長成為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許明舒扭頭正欲開口, 卻見自己父親盯著自己看了許久,眼中滿是溫柔。
她忍不住出聲道:“爹爹?”
許侯爺回神,收回了桌案上的書信道:“好了小舒,這件事爹爹會去處理,時候不早了你快去休息吧。”
許明舒點點頭,她今日要說的也已經交代清楚了,至於後續的事情,她相信憑他父親與光承帝多年相處的經驗還是可以處理的完善。
她囑咐了幾句讓她爹爹早些休息的話,轉身欲離開。
“小舒。”
許明舒聞聲轉身,看向神情顯得有些猶豫的靖安侯,道:“怎麽了爹爹。”
許侯爺歎了口氣道:“朝中的許多事爹爹不願同你們母女說,是不想給你們母女添加煩惱。你是個女兒家爹爹隻希望你能平安快樂的過一生,做自己想做的事,今後嫁與自己喜歡的人。天塌下來有爹爹頂著,你和你娘隻開開心心像平常一樣生活就好。”
許明舒心中泛起一陣酸澀,她沒有多言,應了聲後強裝鎮定退了出去。
她來的時候運籌帷幄,氣定神閑,將今日發生的事情猜了個通透,更是為她父親尋找了好幾個能避開朝中輿論鋒芒的借口。
可一腳邁出房門時,卻覺得五髒六腑都攪在一起一般難受。
靖安侯府傳承百年,早就是曆代君王眼中釘肉中刺,她的爹爹明知道這一切,多年來在皇帝的猜忌和朝臣的針對中小心維持著平衡,守護著四境安穩太平。
許明舒想起前世她父親抱病出征,在北境交戰地苦苦廝殺三日之久,才將蠻人擊退回邊界內。
她爹爹這一生戰功赫赫,無愧於國,更無愧於民,卻倒在了返程的路上,死在自己人的手中。
這叫她無論到何時,都沒辦法原諒他們蕭家人,原諒蕭珩。
她抬手擦了擦眼角的眼淚,
靖安侯不知道,其實他捧在心尖上嗬護的女兒已經一腳踏入這泥潭中,這一次,即便前路困難重重,她也要護著自己的家人平安無憂。
第二日清晨,靖安侯便遣人遞了折子進宮。
言辭誠懇,稱自己多年來征戰沙場落下一身病痛,這半年舊疾複發夜裏輾轉反側不能入眠,需要休養一段時間。
且他夫人生產在即,靖安侯府子嗣單薄,他請旨想借此機會留在家中陪伴妻女。
最後還補充道,邊境駐守的玄甲軍分營不可一日無主將,現已將兵符送上,請陛下早日則良將前往任職。
光承帝看完靖安侯遞來的折子久久沒有說話,那日他一時惱怒,在太子生辰宴上說了一番對靖安侯存在猜忌的話,沒過多久便在宮裏宮外傳得人盡皆知。
即便話出口後他存心彌補,但也無濟於事。
光承帝一手握著靖安侯送上來的玄甲軍分營兵符,一手按著太陽穴,眉間皺得更深。
書房內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聲,高公公緩步進來將一盤糕點擺放到光承帝麵前。
“陛下,近來天氣炎熱您胃口一直不好,尚食局特意依著您的口味新研製了點心,您嚐嚐。”
光承帝抬眼看向那碟子糕點,漫不經心地提起一塊送入口中。
尚未咀嚼幾下,便頓住了。
“這糕點,是用什麽做的?”
高公公道:“回陛下的話,這是用芋頭磨碎蒸製而成。”
光承帝將手中咬了一半的糕點放在眼前觀摩了良久後,像是去興趣般扔回盤子中。
高公公上前幾步輕聲詢問道:“陛下,可是糕點不合口味。”
“太甜膩了。”
高公公連忙將那盤子糕點撤走道:“奴婢讓尚食局的人重新做一份。”
“罷了,”光承帝擺擺手,“怎麽做也沒有當年的滋味了。”
高公公有些不解地笑了笑,“奴婢愚笨,沒能理解陛下的意思。”
光承帝再次看向那碗芋頭糕,有些唏噓道:“你可知當年朕還在做皇子的時候,帶兵去北境打仗,吃過最多的東西是什麽嗎?”
高公公搖了搖頭佯裝糊塗,等著皇帝接下來的話。
光承帝手指叩了桌麵幾下道:“就是這芋頭。”
“北境天寒地凍,糧草短缺,朕同蠻人僵持了一個多月軍隊陷入饑寒交迫的困境,靖安侯同沿海一帶的敵寇打贏了仗,馬不停蹄地前來北境增援。”
他目光看向窗外層層宮闕,像是在追憶著過往。
“那一年隆冬,冰封十裏,無數戰馬牲畜被凍死在雪地裏,朕同靖安侯每每打了仗回來就圍在火爐邊烤幾個芋頭吃,日子過得苦倒也樂得自在。”
他那時不過是個不受重視的皇子,其餘兄弟在前朝協助皇帝處理政務,風光無兩,他隻能幹著辛苦又費力不討好的活,來到北境抵禦無論是在體格還是軍需裝備上,都比他所帶的軍隊要強上幾倍的蠻人。
朝中官員各個人精,表麵上奉承道一定會為殿下做好後續工作,實則送往北境的援軍以及糧草一拖再拖。
隻有許昱朗,在他送去沿海交戰地的書信到達後不久,便帶著玄甲軍長途跋涉至北境。
光承帝想著想著,覺得自己當日在太子生辰宴上說過的話實在有些過火,多年來許昱朗從無越界之舉,他妹妹許昱晴在後宮中又不爭不搶,從未給他增添過煩惱。
他不禁心想,既然靖安侯已經言辭誠懇地將兵符奉上,此事還不如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做個了結算了。
他猶豫著詢問道:“靖安侯現下在做什麽?”
高公公道:“侯爺身子不好,這幾日都在府中休養,且侯夫人生產在即,身邊離不開人侯爺得時刻盯著。”
光承帝長舒了一口氣,囑咐高公公派遣宮裏的太醫這幾日過去靖安侯府侍候,又賞賜了許多名貴藥材以示恩寵。
朝中一時還選不出得力的幹將,且光承帝總要顧忌著朝中輿論風向,沒有安排人選接替許侯爺的位置,隻是先將兵符放在自己手中保存。
高公公覺得今日這盤芋頭糕已經起效了,他領了命,麻利地退了出去。
靖安侯府內,許明舒這幾日也是提心吊膽。
她阿娘再次臨近生產,闔府上下陷入一片詭異的氣氛中,既帶著期待的高興,又擔憂徐夫人的身子。
畢竟她早就過了最佳的有孕時間,且上一胎也是十分凶險。
這日她起了個大早,想去慧濟寺燒香拜佛,替母親求個平安。
從前她年少無知,不信神佛,可如今重活一世,老天給了她再次同家人團聚的機會,她自該感恩戴德。
臨出門時,許明舒方才意識到盛懷跟著鄧硯塵去了蘇州,好像沒人替她駕車前往慧濟寺。
正苦惱叫府裏哪個小廝時,餘光看見一個懷裏抱著刀的身影,正低頭靠在一旁的長廊下。
許明舒走了幾步,站到他麵前問道:“你在這兒做什麽呢?”
那人沉聲道:“侯爺命我此番護送你去慧濟寺。”
許明舒冷笑了下:“你這樣的高手,給我當侍衛豈非大材小用了?”
裴譽麵無表情,他覺得麵前這個姑娘心思難猜。
先前她主動攔住了他,像是十分熱絡地給他一大袋銀子,叫他為他師父辦一場風光的葬禮。還以玉佩為約定,叫他想清楚後來尋她。
可當他按照她的要求拿著玉佩來靖安侯府,並順利被留在靖安侯府的這段時間裏,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覺得那姑娘每每看見他,眼裏時常會流露出厭惡和恨意。
裴譽不明所以,他倒也不想費心思去揣測一個姑娘心裏所想。
他來到這裏,隻有一個目的,希望日後能跟隨靖安侯征戰沙場。
他自詡在刀道上是個難得的人才,手中的刀亦是無價的寶貝,卻苦於這麽多年沒能有用武之地。
一匹千裏馬,若是遇不到能賞識它的伯樂,便是空有一身技藝。
裴譽直起身,目不斜視道:“馬車備好了,許姑娘,我們可以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