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前世
京城的天一連陰著幾日, 終於在冬至的這一天清晨下開了雪。
東宮大殿內的桌案前燃著幾盞燈,蕭珩如刀斧般雕刻的英俊麵容,在燭火的搖曳下忽明忽暗。
他視線停留在那一張書頁上許久都未曾翻動過, 半晌後, 他合住書冊煩悶地揉了揉眉心。
周圍靜得可怕,半年前還常有一位喜穿月牙白色衣裙的姑娘靠著他的桌案, 陪伴著他辦公。
他批閱奏折時, 她就坐在一旁安安靜靜地畫畫。
她不似尋常女兒家畫些鴛鴦,牡丹之類的圖案, 每一次蕭珩偷偷側首看向她時,她畫的都是千篇一律的紅色山茶花。
蕭珩不明白那種花有什麽值得喜歡的,既沒有牡丹國色天香, 又沒蘭花清新雅致。
畫中的花一簇簇的開得茂盛, 紅得俗氣。
蕭珩覺得刺眼, 趕在那姑娘扭頭看他前收回視線。
殿門前一陣輕緩的腳步聲打斷了蕭珩的思緒,他愣了下隨即抬起頭,沒有看到他想見的人。
內侍端著錦盒上前,輕聲道:“太子殿下, 將軍府的人方才過來, 說是將鄧將軍贈予太子妃娘娘的新歲賀禮送過來。”
蕭珩皺眉, “離過年還早, 他倒是殷勤。”
內侍回稟道:“將軍府的人說, 靖安侯在前線失去聯係已有多日,鄧將軍現已帶兵奔赴交戰地搜尋, 興許除夕前趕不回來了, 便命人提前將賀禮送給太子妃。”
蕭珩帶著扳指的手指蜷縮了下,猶豫良久後開口道:“打開看看。”
內侍上前幾步, 將錦盒在蕭珩麵前打開。
雕刻著祥雲紋的木盒裏,擺放著一張扇麵,除卻請名家題的字外,還畫了紅色山茶花畫。
蕭珩盯著那張扇麵許久,直到眼眶刺痛,他伸手迅速將內侍手中的錦盒打翻,壓抑著怒火道:“拿出去扔了!”
內侍不知原因,慌忙跪地撿起散落在地上的扇麵,躬身退了出去。
蕭珩望著內侍離開的方向,心中怒氣更勝。
鄧硯塵喜歡她。
蕭珩一早就看出來,鄧硯塵每每看向許明舒時眼中毫不掩飾的傾慕。
她早在遇見自己之前就認識鄧硯塵,光憑這她們之間多出的這幾年青梅竹馬的情分,就夠蕭珩心生妒意。
那是他的月亮,無論今後暗淡還是明豔,都隻能是他的月亮。
蕭珩站起身,正欲叫上宮裏的太醫一同去探望被禁足在自己寢宮裏的許明舒時,殿門前再次傳來一陣響動。
殿門敞開,侍衛周身夾雜著連滾帶爬地跑進來,滿麵驚恐道:“太子殿下!不好了,太子殿下!!!”
蕭珩擰眉,看向殿下跪著的人,沉聲道:“什麽事?”
“太子殿下,靖安侯在返程途中遇襲,所帶的支隊盡數被屠殺,屍骨無存!”
烏雲遮天蔽日,整個天空暗得猶如黑夜。
蕭珩眼中各種神情交雜,慌亂、難以置信、最多的是驚恐。
怎麽會這樣,他分明叫人行刺,僅僅隻是叫靖安侯受傷,一段時間不能帶兵打仗而已。
他從來沒有想過取靖安侯的性命,那是許明舒的至親至愛的爹爹,他沒有想過要害許侯爺性命的。
他漫無目的地圍著殿前的書案踱步裏許久,猛然間像是意識到什麽那般抬起頭,透過層層宮闕看向那個熟悉的地方。
他提起牆上懸掛的長劍,大步朝著那個方向走了出去。
乾清宮的殿門被人從外麵打開,錦衣衛校尉魚貫而入,驅逐了殿內的宮人,在兩側依次站開。
太子蕭珩提著劍一步一步走進,麵上慘白神色肅殺,宛如黑夜當中的鬼魅。
錦衣衛指揮使裴譽跟在他身後,替他守著最後一道門,不許任何人進出
寢宮內,層層帷幔籠罩的床榻上躺著一個身形瘦弱人,正在有氣無力的喘息著。
那人目光渙散,像是被病痛折磨著,整個人看著幹癟毫無精氣神。
蕭珩將劍對準了床榻上的人,咬牙道:“是不是你做的?”
床榻上的人渙散的瞳孔望向他,朝他笑了一下,隨即陷入一陣劇烈的幹咳中。
“靖安侯,是不是你派人殺的?”
那人咳了半晌才平複,看向蕭珩的眼神中透著銳利,沉聲道:“是朕。”
劍抬起幾寸,冰涼鋒利的劍尖對準了光承帝的脖頸,質問道:“為什麽要這麽做?”
聞言,光承帝看著他突然笑了,問道:“那你,又為何要行刺靖安侯?”
蕭珩一時語塞,吞吞吐吐道:“我隻是……我隻是想讓他受傷一段時間不能帶兵,我隻是想要兵權……”
光承帝用帕子掩麵又咳了幾聲,收回手時白色的手帕上帶著幾絲血跡。
“你知道當你朕為何在眾多皇子中選擇了你嗎?”
光承帝抬頭看他,尚未等他開口自顧自的道:“因為在一眾皇子中,隻有你同朕最為相似。”
蕭珩勃然大怒,他此生最是厭惡旁人說自己像光承帝。
光承帝無情無義,為了權力他不惜犧牲一切,無論是他愛的人,還是愛他的人。
蕭珩並不想成為這樣的人。
“皇長子蕭琅空有仁愛之心,缺少狠厲的手腕。蕭瑜驕縱頑劣,難成大業。蕭玠寄情山水,隻適合做個閑散王爺。唯有你,最合朕意。”
“隻可惜你守在那個女人身邊,養成了顧忌兒女情長的性子。朕知道你些年你一直暗地裏查詢你生母死的真相,朕不怕你知道,你生母是為了給你的前程讓路而死,這是朕給你上的第一課,今日,靖安侯之死便是第二課。”
蕭珩身上的積雪融化,水滴順著他深邃的眉眼蜿蜒而下。
“那可是靖安侯,是曾經患難與共,拚死將你從敵軍手中救回來的人,是你心上人一母同胞的兄長,更是玄甲軍的主將百姓心中的守護神,你就這麽容不下他?”
他劍尖劃破了光承帝的脖頸,可光承帝不為所動,依舊氣定神閑道:“你也知道他許昱朗是百姓心中的守護神,那朕是什麽?朕是天子,是君父,他是臣子,臣子怎可功高蓋主?”
“可他後繼無人!”蕭珩怒斥道:“他隻有一個女兒,靖安侯府沒有能繼承他兵權的人,你為何非要他性命不可?”
光承帝冷哼了一聲,道:“你既知他無後,你是他唯一的女婿,日後想要得到兵權亦 是名正言順,為何要急於一時現在動手。”
蕭珩在他的質問下,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你如今一副正義凜然的模樣前來逼問朕,是因為想替靖安侯鳴不平嗎?你隻是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你宮裏那個許家姑娘,”光承帝坐起身,眼神輕瞟著他道:“朕早就說過,你將兒女情長看得太重,為帝王者,不該是個多情的種。”
蕭珩高大的身影突然凝住,被人戳破心中所想的惱怒燃燒著他,叫他無法喘息。
他強按住心神,道:“我和你不一樣,我是真心喜歡小舒。”
“難道朕不是真心愛許昱晴嗎?”光承帝聲嘶力竭地吼道:“他許昱朗明知朕自幼對他妹妹情根深種,還是先行一步將他妹妹許配給沈國公世子,他就顧忌過從前同朕患難與共的情分了?他們許家人世代戎馬,不是為了我們蕭家江山,他們愛的是天下!”
光承帝用盡渾身的力氣,掙紮著站起身,怒目一字一句道:“朕,先是一朝天子,是儲君的父親,而後才是她許昱晴的丈夫。”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蕭珩,道:“蕭珩,即便你再不想承認,你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最是無情帝王家,你我父子本質上沒什麽不同。”
蕭珩提起劍,對準了床榻上的那人,咬牙道:“你不要以為我真的不敢殺你!”
光承帝同他這個兒子目光對視,此時此刻,他的那副鎮定自若方才被擊破,因為他在蕭珩那看似平靜的眼中,看見了積攢了多年的滔天恨意。
裴譽在殿門前守了半晌,都未曾聽見裏麵有動靜。
正猶豫要不要進去看看時,乾清宮寢殿的大門被人從裏麵打開。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緩緩從裏麵走出來,慘白的臉側掛著血跡。
目光下移,看見他手中的劍刃正在滴血,一點一滴落在在雪地裏,像是盛開一朵朵梅花。
蕭珩抬手擦了擦臉邊的血跡,緩步走下石階,陰森道:“傳旨下去,陛下中風現已臥病在床,不許任何人探望。”
裴譽麵色一凝,跪在雪地裏驚恐地抬起頭看向蕭珩,他張了張口,道:“那……”
“屍身先行送入皇陵,不得走漏風聲。”
蕭珩扔了手中的劍,呆滯地一步一步朝東宮方向邁去。
在他身後,紛揚的大雪遮天蔽日。
……
宸貴妃在昭華宮裏女官的攙扶下回了宮,宮人替她煮了安神湯壓驚。
一直到一碗湯見底,她整個人都還是在控製不住地顫抖。
光承帝在太子生辰宴上當著眾人的麵,提起她送的禮物太過奢華,質問她是否聽聞民間對她兄長靖安侯的讚揚之聲時,宸貴妃跪在地上瞬間慌了神,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
僵持中,就在她瀕近絕望時,那雙曾經同她十指相扣的手又溫柔地將她牽起來,輕聲安撫著。
“朕不過是同愛妃開個玩笑,愛妃怎麽還是這般不禁逗。”
“朕同靖安侯曾有患難與共的情分,靖安侯府世代替朝廷守江山,此等豐功偉績別說是朕幾個玉如意,就是金山銀山相贈朕也仍覺得不夠用。”
這些年,外界那些關於光承帝的議論之聲她也有所耳聞,傳言他自登基後性情乖張,陰晴不定,喜怒無常。
宸貴妃隻當是些捕風捉影的謠傳罷了,為帝王者若不有些威嚴在身上,又怎能讓朝臣信服。
況且光承帝每每在她麵前時都是一副體貼入微的丈夫形象,同從前相比並未有太大區別。
結合今日在坤寧宮發生的事,即便光承帝笑著解釋隻是一場玩笑,宸貴妃還是覺得後怕心驚。
當晚,她派可靠的宮人備上厚禮去皇帝身邊的內侍高公公那裏打探口風。
高公公是宮裏的老人了,跟在光承帝身邊服侍了十數載,對這位外人看來喜怒無常的皇帝陛下最是了解。
且他這個人行事伶俐,善於察言觀色,他很清楚無論到何時,昭華宮宸貴妃娘娘都是皇帝放在心尖上嗬護的人。
宸貴妃平日在宮裏待他們這群人也大方,從不吝嗇金銀財物的賞賜。
高公公笑著接過了昭華宮送來的厚禮,客套了一番後,將近日朝中一些關於靖安侯的事如數同昭華宮的女官說了一遍。
聽過女官的回稟,宸貴妃這才明白皇帝突然發作背後的隱情。
玄甲軍是由許家人一手創建,多年來戰功赫赫深受百姓擁戴,且多年來長征戰在外,不免有些人養成了天高皇帝遠,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從的性子。
靖安侯返程途中,友邦曾派人奔赴邊境守衛軍的營帳地拿著印有兵部印章的信件求援,但主將不在,玄甲軍最多隻會提供庇護,絕不擅離職守出兵。
一來二去,兩邊鬧了些口舌是非,玄甲軍中有人大放厥詞稱沒有侯爺的命令,天王老子來也不出兵。
兵部派去的人一時惱怒,立即回京參了靖安侯一本。
皇帝這邊剛應付走兵部的人,轉頭想去後宮散心,不想撞到了坤寧宮太子生辰宴,看到了宸貴妃送予太子蕭琅價值不菲的玉如意,一時積攢的火氣達到頂峰。
夜裏,靖安侯正陪妻女用晚膳時,府中小廝將宸貴妃命人送來的書信呈上來。
許侯爺接過信時,便預感有事發生,此時宮門關閉,宸貴妃的信隻可能動用了些手段,方才送到他手上,顯然是有什麽要緊事一刻也等不了。
許侯爺看了看身邊沒幾日就要臨盆的徐夫人,不動聲色的將信件放在衣袖裏,同往常一樣安穩地吃完了這頓飯。
許明舒自小廝進來時眼皮就一直跳,她在用完飯後將徐夫人送回寢屋休息,轉回頭又去書房尋她父親。
許侯爺正坐在書案前認真看著手中的信,麵色凝重。
突然,書房的門被人打開了,許明舒捧著茶水緩步走進來。
許侯爺抬起頭,見是許明舒進來,收了信問道:“怎麽還沒休息。”
許明舒放下手中的茶盞,輕聲道:“姑母不會無緣無故夜裏叫人送信過來,是出了什麽事嗎?”
許侯爺不太願意將朝堂之上的事同家人講,隻含糊道:“一點麻煩,沒什麽要緊的。”
靖安侯這個人總是沉默寡言,行事說的少做得多,見他不願多言,許明舒隻好自顧自的說道:“邊境有黎叔叔和杜叔叔在,興許會同朝中有些小摩擦,但不會鬧到陛下麵前,來問您的罪。且信件出自姑母之手,是不是陛下那邊有什麽關於您的顧慮?”
許侯爺抬眸看了自己女兒一眼,柔聲道:“小舒在宮中跟在你姑母身邊這半年,學會了很多。”
許明舒笑了笑,隻道:“所以,我是猜對了嗎爹爹?”
許侯爺點了點頭,“玄甲軍與靖安侯府在民間威望過高,陛下那邊聽到了些不好的風言風語。”
許明舒頷首,其實她在過來之前便已經大致猜到事情的詳情。
顯然,前世她父親返程中遇襲,以及靖安侯府橫遭禍事都並非是意外,而是有心之人的一場蓄謀已久,其根源皆來自於君王的猜忌。
無論是光承帝還是蕭珩,他們本質上都是一樣的人,內心敏感多疑,眼中隻有權力沒有感情,不會長久容得下威望頗高的靖安侯府。
許明舒倒了杯茶,遞給許侯爺道:“爹爹放心,陛下隻是一時惱怒罷了,就算中間存在有心之人挑撥,也不會選在這個時候下手。”
許侯爺的目光停留在女兒握著茶盞的指尖上,停頓了下道:“為何?”
許明舒聲音婉轉,一字一句道:“因為爹爹現在同陛下之間的矛盾還沒有到了勢如水火的地步,況且朝中正是用人之際。”
“這幾年來北境,東南沿海地區敵寇一直都在試探著,急於尋找一個機會進犯,皇帝不會傻到這個時候同爹爹過不去。有心之人也很清楚,若不能一舉激化您與皇帝之間的矛盾,待到皇帝想讓您率兵出征保家衛國時,先前的那些君臣之間的隔閡在大難來臨時就也隨之煙消雲散了。”
許侯爺看向自己女兒的眼神中帶著些許的震驚,好像自打他此番從邊境回來之後,許明舒同從前相比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很多時候,他側首看向自己正在發呆思考著什麽時的女兒,就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今日她口中的一番言辭,無論是家事還是國事,句句指向矛盾點,叫靖安侯覺得有些心驚。
許明舒扭頭突然正色道:“爹爹能聽我一句勸嗎?”
許侯爺道:“你說。”
“首先,您寫信告知當前尚在北境黎將軍和沿海交戰地的杜將軍,您在京的這段時間要他們依著朝廷命令行事,還要從嚴治軍,嚴懲背後搬弄口舌是非之人。”
“再者,您可以借阿娘生產在即,許家又添新子您需要照顧妻兒為借口,遞一封折子給皇帝,上交手中分營的兵權,同時囑咐皇帝邊境不可一日無主將,請皇帝盡快找人接替您的位置。”
聞言,靖安侯握著茶盞的手一頓,他猶豫良久開口道:“小舒,且不說玄甲軍素來有依賴主將的特點,分營的兵權一旦上交,若是落入賊人手裏,那……”
“爹爹放心。”許明舒知道他心中所想,堅定道:“如今四境安穩,您上交兵權表明衷心,待一旦到了用人之際,皇帝還是會將兵權交回您手中。”
“因為皇帝很清楚,除了您他別無選擇,朝中無人可用,他們蕭家人更是無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