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房內, 鄧硯塵身著白色的裏衣仰麵躺在床榻上。
他右側腰間流淌的血已經止住了,府中丫鬟站在一旁用熱水洗著沾著血跡的帕子,沒兩下, 瓷盆裏的水染得鮮紅。
許明舒坐在屏風後麵, 盯著那盆水有些煩躁地等待著。
良久後,沁竹帶著幾個丫鬟從裏麵走出來, 道:“姑娘, 小鄧公子的傷都處理好了。”
許明舒點點頭,房內的人得到她的指令依次有序地退了出去。
她站起身, 繞到屏風後麵,見鄧硯塵正坐在榻上望著自己的雙手出神。
“在想什麽?”
鄧硯塵抬頭看她,神情茫然道:“方才那個人出手速度太快, 快到我甚至看不清動作。”
許明舒在他身旁的椅子上落座, 將一旁放著的藥膏拿過來, 用指尖輕輕挑了一點,小心翼翼地塗在他指間被槍身磨紅的地方。
“他自幼師從鍾老將軍,在刀法上有很深的造詣,你打不過他也在情理之中。”
鄧硯塵皺眉, 思索了下她口中的這位鍾老將軍的名字, 猶豫道:“可是那位曾教導過皇帝的鍾老將軍, 他不是早就退隱了嗎?”
“沒錯, ”許明舒點點頭, 繼續道:“傳言說鍾老將軍退隱後在亂葬崗救下一名奄奄一息的小兒,帶回山裏悉心照顧, 而後更是收他為徒, 將獨門刀法傳給了他。”
鄧硯塵看著眼前頗為認真為他塗藥的小姑娘,壓抑著心中的躁動, 沉聲問道:“你認識他,所以今日是你帶他過來的?”
見許明舒沒有否認,他眼中的眸光閃爍了下,像是想要確認些什麽,又問道:“他剛一過來,便開門見山尋我們幾個親衛過招,這也是你的意思,你是想...是想要他今後代替我們,或者說是我的位置?”
聞言,許明舒手上的動作一頓。
她抬起頭對上了鄧硯塵那雙明亮的眼睛,她在他眼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許明舒突然笑出聲,她拍了一下鄧硯塵的肩道:“你不會覺得我請來一個高手就是為了把你們比下去趕走吧?想什麽呢,我是想告訴你們,也提醒爹爹,山外有人,人外還有人。”
她拿帕子仔細地淨著手,低聲細語道:“鍾老將軍的刀法一流,他帶出來的徒弟自然不會是等閑之輩,這樣的人若是能為爹爹所用,總不會是一件壞事。”
鄧硯塵低頭攏了攏衣袖,沒有說話。
許明舒看不見他的神色,卻不知怎麽的覺得他今日好像有點不開心,猜想或許是因為同裴譽過招落敗,正想著怎麽安慰他一二時,恍惚間看到他脖頸上隱隱約約浮現一抹紅,像是戴著什麽東西。
尚未等她開口問,她聽見他道:“你是怎麽認識他的?”
許明舒將當日的情形說與他聽,鄧硯塵沉思了良久後,道:“此人出身江湖,興許難以說服他為侯爺所用。”
“這你放心,”許明舒擺擺手,胸有成竹道:“他既然今日能過來,便說明還是願意投靠靖安侯府的,更何況今日爹爹也在,想來必然會同他好生聊上一番。”
鄧硯塵低下眼睫,再次陷入沉默。
他看著同平時一樣,麵色依舊淡淡的,不知是不是有傷在身的緣故,臉色有些蒼白。
今日一直都是許明舒在滔滔不絕地講話,他要麽是應和一聲,要麽是問一些古怪的問題,搞的許明舒有些摸不清他在想著什麽。
她抿了抿唇,柔聲道:“敗給裴譽那種高手不是一件怪事,就像爹爹從前說過的那樣,經曆過得每一場敗仗日後都是人生路上的寶貴經驗。”
“更何況,”許明舒從桌案上擺放的盤子裏拿起一顆蜜餞,遞到鄧硯塵嘴邊,道:“更何況,裴譽也誇你天資過人,戰勝他也隻是需要時間而已。”
鄧硯塵接過蜜餞放進自己嘴裏,沒他想象的那般甜膩,他慢條斯理地嚼著,尋著許明舒的目光望過去,已然明白她的用意。
許明舒笑了笑,隨即拍了下他身後的軟枕,叫他靠在那裏,別牽扯到腹部的傷。
鄧硯塵十分聽話地朝後麵靠著,規矩地將雙手放好,看起來一副又乖又安靜的模樣。
許明舒感到有些好笑,俯身上前替他掖了下被角。
小姑娘俏麗的臉上洋溢著的笑容,逐漸朝他靠近,無須他刻意便能聞得到她發間淡淡的花香。
他能感受得到她近在咫尺的氣息,鄧硯塵渾身僵硬,方才在緊張的比試中好不容易平複的心髒再次劇烈跳動起來。
鄧硯塵別看眼,努力不去注意身邊的人,可她的容貌不知何時已經鐫刻進腦海中,即便閉上眼也能想象出她此時的模樣。
他一手搭在自己的脈搏上,按住心中的驚濤駭浪,在許明舒坐回椅子上時開口道:“明舒。”
“嗯?”許明舒俯身,以為他不舒服,“怎麽了?”
鄧硯塵吸了一口氣,緩聲道:“有件事我還沒同你說。”
“什麽事?”
“過幾日我打算離開京城一趟。”
“又要走嗎?”許明舒微愣,“不是說陛下允許過了年在隨軍返程的嗎?”
鄧硯塵點點頭,神色顯得有些落寞。
“我這次跟隨侯爺回京,是想借此機會回一下我的家鄉。”
許明舒雙手托腮,兩輩子,自打鄧硯塵來京中還是第一次聽他說起要回家。
他出生在蘇州,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也是幼時許明舒吵著鬧著想要靖安侯帶著她去看花的地方。
隻是,他父母早就過世,在那邊並沒有旁的親屬,她不知道此番他急著回去想做什麽。
“是想回去看看散散心嗎,也好。”
鄧硯塵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笑道:“算是吧,總要回去看看,一些事才能有新的進展。”
他眼睫閃爍了幾下,方才府中大夫開的藥裏有安神的成分,又同裴譽拚力比試了那麽久,許明舒猜想他應當是累了。
她忙站起身,叮囑道:“你好好休息,我需得回去了,明日再來看你。”
一隻腳邁入屏風後時,聽見鄧硯塵喚著她。
“明舒。”
許明舒扭回頭,見鄧硯塵目光灼灼的望著她,眼中滿是執拗與堅定。
“再給我兩年,我一定可以超過他。”
隻兩年而已,不需等他太長時間。
陽光順著窗沿照在許明舒的鬢角上,給她周身鍍了一層金色的柔和的光,她抬手理了理額頭的碎發,笑著道:“我相信你的。”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鄧硯塵從未辜負過她的期待,永遠都是記憶中那個白馬銀槍,在戰場上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
晚風透過敞開的窗,吹得屋內燭火搖曳。
鄧硯塵仰麵躺在**,眉頭緊蹙,身上單薄的裏衣被汗水打濕。
一個又一個噩夢鋪天蓋地地將他籠罩著,頭頂的陰雲壓得他艱難地喘息著。
他夢見漫天大雪中,他衣衫襤褸地在雪地中前行著,周圍議論聲陣陣,各種汙言穢語層出不窮地描繪著他父親母親的故事。
夢見除夕夜萬家燈火,煙花爆竹聲陣陣,他謹小慎微地跟在黎將軍身後低著頭,邁入靖安侯府。
那般震耳欲聾的爆竹聲遮掩了他心髒劇烈的跳動聲,他側耳聽著周圍人的寒暄交流,隻覺得有一張無形的罩子將他隔絕在眾人之外,讓他同這京城人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突然,一雙手擋在了他麵前。
在漫天煙火下,一個粉妝玉砌的小姑娘眼中滿含期待地站在他麵前,道:“那你明年一定記得過來見我哦!”
暖意順著腦海蔓延至全身。
開闊的城外官道上,玄甲軍整齊地排列在後方等待著主將一聲令下,開始返程。
即使沒有回頭,鄧硯塵依舊很清楚地知道身後有一道身影注視著他。
他控製住想騎馬過去,同那道身影並肩而行的衝動,片刻後他聽見她聲音傳來,呼喚道:“鄧硯塵,你不要忘記我們之間的約定!”
鄧硯塵轉身,朝她揮了揮手,帶著那姑娘的期待再次奔赴戰場,等待下一次的花開。
月色氤氳,蟬鳴聲陣陣,鄧硯塵呆呆地盯著偏殿內的燭火,有些心神不寧。
他心中帶著有些期待的欣喜,在桌案前端坐了許久後,那姑娘的聲音再次傳來。
許明舒靠在他的窗前,雙手托腮眉眼彎彎,身上月牙白色的裙擺隨風搖晃,發間的明月簪映燭火的光芒。
她將一個絳紫色的包裹拋給他,粲然一笑道:“等很久了吧?”
鄧硯塵上前幾步,同那姑娘麵對麵站在窗前,朝她緩緩伸出手。
修長的手指撫上那姑娘白嫩的臉龐上,他癡迷得盯著那張在邊境夢中出現過多次的臉,低下眼睫,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去。
萬籟俱寂,他仿佛聞到了麵前發間淡淡的花香,身上每一個毛孔都在亢奮著,撫著她臉的手控製不住的顫抖。
隨即,在一聲驚呼中他睜開眼睛,看見麵前姑娘驚恐的表情。
正欲開口解釋,那姑娘一臉氣憤地跑開了。
夢境中畫麵再次扭轉,廊下傳來一陣腳步聲。
他扭過頭,看見門前站著一襲紅衣的沈夫人。
身側的床榻上躺著方才跑掉的姑娘,她因落水發著高熱,在床榻上昏迷不醒。
沈夫人看了看躺在**的人,抬眼望向他的眼神中帶著凶狠,她怒不可遏抬腳踹在他心口上,指著他道:“你個畜生...那可是侯爺的獨女,你竟然敢......”
鄧硯塵捂著心口,眼前再次一陣天旋地轉,他被人踩在地上,掙紮著無法起身。
那人夾著嗓子居高臨下地對他道:“憑你,也敢覬覦天上的月亮!”
鄧硯塵在一陣混亂中驚醒,夜已經黑透了,房間內的燭火就快燃盡了,微小的火光晃動著。
他坐起身,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意識逐漸恢複清明。
夢裏,許多人指責著他,咒罵著他。分明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卻在夢中顯得格外清晰。
鄧硯塵望著窗外無邊的黑夜,沉思了半晌後,歎了一口氣。
第一次提槍上陣殺敵時,他沒有害怕。
第一次潛入敵軍陣營時,他也沒有覺得慌張。
可今日,許明舒將他敗給裴譽的場景盡收眼底時,他控製不住的後怕開來。
他同這京城世家貴族的公子們都不一樣,他們有著好的家世,有著時時刻刻為他們將來考慮的雙親。
而他除了手中的長槍外,一無所有。
他將夢裏經常夢到的那些並不存在的一切場景,歸結於自己對許明舒生出了妄念。
他一介浮萍,竟妄想觸碰天上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