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院子裏, 許明舒癱在鄧硯塵房裏的椅子上,悠閑地吃著沁竹送來的冰梅子。
她手腕處燙紅了一片,鄧硯塵將她安置在房裏後, 便去尋燙傷藥來。
過了好一會兒, 沒等到鄧硯塵回來,倒是她們侯府裏的管事過來, 管家開門見山, 叫方才那位鵝黃色衣裙的丫鬟收拾東西回將軍府。
說是鄧公子聽聞這人是沈夫人派來照顧他的,忙叫人帶話去將軍府婉拒了沈夫人的好意。
小丫鬟一時驚愕地站在原地不敢相信, 執拗著不肯走,片刻後更是從眼中擠出兩滴眼淚。
她斷斷續續地輕聲哀求著管家,一時間管家也沒了辦法隻好先讓她平複情緒再動身。
許明舒一邊吃著梅子一邊聽著那丫鬟唱戲, 原來這丫鬟的確是沈凜叫過來照顧鄧硯塵起居的, 隻不過沈凜本是好意, 可選來的人卻並不合適。
小丫鬟誌氣不小覺得自己相貌出眾離開了將軍府,沒了沈夫人管束,若是能借此機會成為鄧硯塵的人,今後便也算是能擺脫奴婢身份, 扶搖直上。
隻可惜來了還沒到一天, 便叫鄧硯塵打發了回去。
許明舒嚼著梅子不由得笑了出聲, 可轉念想起鄧硯塵那個人總是喜歡將責任攬在自己身上, 此番將沈凜派遣過來的人送了回去, 若是讓沈凜覺得是鄧硯塵辜負她的好意,他們二人之間豈非關係更為惡化。
思及至此, 許明舒提筆寫了一封信, 將今日發生的大事小情添油加醋的描述了一番。
她寧願讓沈凜覺得是自己驕縱任性,同這丫鬟沒有眼緣, 也不想鄧硯塵和沈凜之間剛有些緩和的氣氛再次凝固。
許明舒將信件封口,正準備叫人送去將軍府時,沁竹跑進來找她道:“姑娘,府門前的小廝說有一個青年拿著一枚玉佩說要來尋您。”
許明舒皺眉,半晌後方才想起這件事。
自她父親回來以後,府中許久不曾這般熱鬧過了,她早就將此事拋之腦後,還以為這人不會來尋她了。
許明舒站起身,開口道:“你先叫盛懷接他進來,我等鄧硯塵回來再過去。”
……
侯府演武場內,蟬鳴聲陣陣。
開闊的場地沒什麽遮蔭的地方,十幾個少年赤身上身都擠在長廊下的木地板上,像是攤煎餅一樣躺在地上時不時翻個麵,嘴裏發著煩躁的歎息聲。
“太熱了……”
“這幾年京城真是一年比一年熱了,我想回邊境跑馬場上吹風。”
鄧硯塵坐在欄杆上,抬手擦了擦額角的汗,道:“冬天張羅著要回京的人是你,夏天想回邊境的還是你,好事都叫你想了個遍了。”
親衛小齊望著萬裏無雲的天,感慨道“哎......要是能把邊境的風引到京城裏來就好了。”
身邊人踹了他一腳,“少異想天開了,快快快你往那邊挪挪,挨得太近熱死了。”
小齊被他推得翻了個身,覺得身下的木板都被捂得滾燙了,“能加入玄甲軍,成為侯爺親衛曾經也是異想天開!”
木廊另一端的盡頭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倚在欄杆上假寐的鄧硯塵警惕地睜開眼睛,側首朝身後看去。
他一動,其餘幾個親衛也紛紛坐起身。
隻見長廊的盡頭站著和一個身形高大挺拔的灰衣青年,這人懷裏抱著一把刀,衣衫顯得有些襤褸,他低著頭讓人看不清長相和神情。
眾人凝神,顯然來人是衝著他們過來的,這人生得馬蜂腰螳螂腿,下盤極穩,看著身上的功夫應當不低。
在場各位都是耳聰目明之人,尤其是鄧硯塵,對風聲都格外敏感,從演武場到長廊這麽長的距離,這人腳步輕巧到走近了他們才聽見聲音。
鄧硯塵自欄杆上翻身下來,迎上前道:“閣下可是前來找人?”
來人緩緩抬起頭,看向一眾親衛道:“來找你們。”
眾人麵麵相覷,眼神中都帶著些來者不善的滋味。
從前在軍裏,相互比武切磋的事他們也見過不少,不過要麽都是自己人,要麽是兩家軍隊相互比試,如此堂而皇之的闖入侯府找他們比試的還是第一個。
小齊迅速穿好外袍,拿起一旁放在地上的長劍道:“閣下可有遞拜帖進侯府,我們是侯爺身邊的親衛,沒有我家侯爺許可,不同生人比試 。”
那人目不斜視,“少廢話。”
話音未落,冷冽的刀刃出鞘,那人一個箭步襲來,刀尖自鄧硯塵耳邊擦過,筆直地朝小齊刺去根本不給人開口的機會。
小齊迅速抬手,劍身一橫擋住了這致命一擊。
來人刀法更為凶猛,鋼鋒碰撞間,小齊一時不備手上的劍竟被頭挑了出去。
兩人頓時分開,小齊右手還存留被震麻的餘韻,像是還未反應過來情況那般呆呆地站在原地。
那人收了刀,再次恢複方才的神色,淡淡開口道:“下一個。”
接連幾名親衛提劍上前,無一例外都是在三招之內被挑飛了劍刃,最終落敗。
眾人立在原地看著眼前氣定神閑的男人,多番的比試下來已然叫他們看明白,此人功夫過人,即便是他們所有人加在一起上也未必能有勝算。
小齊手掌在袖口內緊緊握成拳,他們都是曆經多年培訓與選拔方才挑出的精英,一直以成為許侯爺近衛二感到榮耀。
如今這般輕而易舉的被人擊敗,丟的不僅僅是他們自己的臉麵,更是侯爺乃至整個玄甲軍的臉麵。
僵持之中,鄧硯塵提起長槍上前一步道:“承讓了。”
灰衣青年打量了他一番,道:“近戰,你用槍更難贏我。”
鄧硯塵手緊緊握著槍身,沒有說話。
他學武學的晚,平日裏隻能都是依靠加倍的勤勉,才有機會追得上其餘親衛的水平。
他人生裏大半的時間都用來練槍,除了手裏的長槍,他一無所有。
鄧硯塵跨步而上,
長槍雖不利於近身作戰,但勝在力量足。
許家槍法迅猛,他熟能生巧壓迫著麵前的人有些難以還手。
青年連連後退,但很快鄧硯塵發現他是在試探自己。
這種在他疾風暴雨般猛攻下,仍舊運籌帷幄的自在給了鄧硯塵很強的挫敗和無力感。
他拚勁了全力,而那人像是在陪麵前的小朋友過家家。
鄧硯塵感覺到自己心髒在胸口跳的劇烈,他強裝鎮定,讓自己看起來如麵前的人一般雲淡風輕。
可握著槍身控製不住發抖地手臂還是出賣了他。
青年看準時機閃身一躲,避開了槍尖的鋒芒,在方才的幾次交手裏他已經看穿了鄧硯塵,這個年輕的男孩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借著刀鋒碰撞的力量,他迅速閃到鄧硯塵身後,扭轉了被壓製的局勢。
刀柄反握在手中,一擊撞在鄧硯塵後心的位置。
鄧硯塵轉身擒住青年的手腕,但他力量不夠,冒著寒光的刀尖對準了他的脖頸,眨眼間他猛地將刀柄按下,避開了要害隻能刺入側腰之中。
身上單薄的玄衣被刀刃劃破,血跡逐漸蔓延開來。
僵持中,身後一個尖銳的女聲呼喊道:“住手,夠了!”
許明舒越過身旁的父親靖安侯,提著裙擺朝長廊這邊跑過來。
她本意是讓裴譽過來同一眾親衛比試,將此人引薦給父親的同時,也讓鄧硯塵同他交手一番,見識一下裴譽過人的刀法,誰料方才還打得好好的轉眼間他便傷了鄧硯塵。
分明裴譽來之前她特意囑咐比武點到為止即可,是她疏忽了,真刀真槍打起來意外總是難以杜絕。
鄧硯塵這個人在習武的天分上很高,為人勤勉的同時又有靖安侯和黎將軍指點,十五六歲的時候便以精湛的槍法在玄甲軍中名聲大噪。
十七歲獨自帶兵出征,直搗敵軍大營,生擒主將立下戰功。
他成名於玄甲軍戰無不勝的時間段裏,跟隨靖安侯征戰多年從未吃過一場敗仗。
他有豐富的帶兵經驗,過人的天分以及常人難以匹及的堅毅,他擁有一個優秀的年輕主將所擁有的一切特質,唯獨沒有過失敗的經曆。
上一世,在她嫁與蕭珩的那一年隆冬。
黎將軍帶領的玄甲軍分營奔赴北境抵禦敵軍,到達交戰地後不久整支隊伍同駐紮在營地的將士們失去了聯係。
北境每逢冬至雪虐風饕,許多人都會陷入在風雪中迷失了方向的困境,看守營地的將領焦急地等了三天後,仍舊沒有等到黎瑄的消息,派人快馬加鞭同數千裏之遠的靖安侯匯報,懇求支援。
信件到達當晚,鄧硯塵先行帶兵奔赴北境,在漫天風雪中尋到了被圍困的黎瑄部隊。
然而敵軍在哪裏埋伏等候了多時,當他帶著一隊玄甲軍踏入交戰地的那一刻起,便落入層層包圍之中。
鄧硯塵猜想到了會有埋伏,但黎將軍生死未卜他已經顧忌不了那麽多了,多年來玄甲軍所向披靡帶給了他必勝決心的同時,也讓養成了他輕敵的性子。
而北境敵軍在經曆這幾年的韜光養晦,內部鬥爭選取了新的首領後,早就不是當年無組織無章法的模樣。
新的首領烏木赫自幼將靖安侯同玄甲軍當做自己畢生的敵人,他熟悉許家槍法,了解玄甲軍的作戰方式,更是從中摸清了玄甲軍存在的弊端。
同鄧硯塵的那一仗,他早就暗地裏準備了許多年。
沒有任何意外,這場仗成了鄧硯塵征戰沙場多年來經曆的唯一一場敗仗,他帶領的玄甲軍盡數折損,前來匯合的黎將軍更是身負重傷,肋骨斷了好幾根整個人渾身上下都在滲著血。
最終在將士們的拚死掩護下,鄧硯塵背著重傷的黎瑄方才突出重圍。
黎將軍隻吊這一口氣被送回京城,沈凜在看見他們二人進府的那一刻麵上血色盡失,將軍府被陰雲籠罩著,府中各種名醫來來往往,血水一盆接著一盆從裏間端出來,仍舊沒有黎將軍清醒的消息。
鄧硯塵目光空洞坐在雪地裏,身上他的血混合著黎瑄的血跡幹涸在盔甲上,多年來戰無不勝的聲名被擊碎,玄甲軍連同著他在這一刻被捅穿了。
他掩麵默默地流著淚,那些過往的輝煌在這一刻煙消雲散,此後戰敗的陰雲會一直籠罩著他,壓得他無法喘息。
然而這種壓迫僅僅隻是一個開始,在許明舒被禁足在東宮,許家人遭受迫害的那段日子裏,鄧硯塵焦急地在京中尋找解決方式。
最後,事成定局後他也曾多次想不顧一切的闖入東宮,闖入北鎮撫司解救許家人,可他遇見了一位難以應對的勁敵,錦衣衛指揮使裴譽。
裴譽武藝高強,刀法精湛。
鄧硯塵曾帶著許明舒從東宮裏逃出來,抵達城門前裴譽已經在哪裏等候他們多時。
許明舒還記得裴譽手握繡春刀,氣定神閑的模樣,已經擔任主將的鄧硯塵在他眼裏不過還是未滿雙十的小朋友,毫無威脅可言。
十招過後,拚盡全力的鄧硯塵被他踹倒在地上的積水裏,裴譽手中的繡春刀指向鄧硯塵的命門道:“鄧將軍,你的確是個難得的人才,興許再給你幾年的時間便能有超過我的可能。隻可惜,裴某並不想留給你這個機會。”
裴譽當年的一番話,叫許明舒記在心裏許久。
所以一個月前,她在街上看到典當玉佩的裴譽時,下意識的回想起前世他同鄧硯塵說過的話。
幾乎是沒有任何猶豫,她攔住了他,想趕在裴譽尚未認識蕭珩之前,說服他入靖安侯府。
一來,少了一位強敵的同時,也能幫助父親尋一位武藝高強的人做近衛。
二來,這一世她想讓鄧硯塵提前嚐到這種被擊敗的滋味,給他失敗的經曆,亦授予他重振旗鼓的堅毅。
裴譽見許明舒朝這邊跑來,迅速收刀歸鞘,居高臨下的看著鄧硯塵道:“你很有天賦,但是力量不足,速度更是不夠,我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先學習的不是進攻而是防守。”
鄧硯塵撐著槍,緩緩站起身,麵上除了神色如常可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在劇烈的跳動著。
說不清究竟是太過疲憊,還是心存畏懼,他咬著牙扭身看向朝他走來的許明舒。
許明舒焦急地上前打量著鄧硯塵的胸口,在側腰位置看見了殘存的血跡,她惡狠狠地瞪了一眼裴譽,扶著鄧硯塵道:“我帶你去包紮。”
說著,便沒再理會裴譽轉身離去。
站在遠處的靖安侯早就將一切盡收眼底,他緩緩上前,在裴譽身邊站定後開口道:“你叫什麽名字,師從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