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萬籟俱寂,仿佛天地間失去了顏色。

越過昭華宮殿前的白玉石階,許明舒看見了那雙曾令她愛慕,令心神向往直至最後令她恐懼的眼睛。

她隱在寬大衣袖裏的手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脊背生起陣陣冷汗。

即便進宮之前早有預想會遇見蕭珩,然而此時他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她麵前,許明舒方才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想象的那般堅強。

看到蕭珩,就又讓她再次回憶起前世所經曆的一切痛苦。

宮人嘶吼,白玉石階上大片大片的深紅血跡、宸貴妃哀求的哭喊聲、以及靖安侯府全府上下百人的悲鳴。

哪些聲音交雜在一起,震耳欲聾。而她被關在東宮內,拚命拍打著那扇緊鎖的大門直至筋疲力盡。

她咬緊後槽牙企圖將胸中那陣翻江倒海忍下去時,聽見太子蕭琅喚她。

“明舒妹妹。”

蕭琅帶著蕭珩朝她走過來,許明舒纖長指尖深深刺入掌心,一瞬間的疼痛叫她清醒了幾分。

她緩緩上前幾步,行禮道:“給太子殿下和七皇子殿下請安。”

蕭琅含笑將她扶起,道:“許久不見,明舒妹妹瞧著同我這做兄長的生分了不少,若不是昨日我去母後宮裏請安時聽聞她提起你,我竟不知你進宮已有半個多月了。”

許明舒上前幾步,笑盈盈地望向蕭琅:“姑母生了病我跟著著急,這段時間沒顧得上去看望皇後娘娘和太子哥哥,是我的錯。”

皇後與她姑母宸貴妃自幼相識,自宸貴妃入宮後又相處融洽情同姐妹,從前宸貴妃接她到自己身邊時,也會經常帶著她去皇後宮裏坐上一坐。

皇後膝下隻有太子蕭琅和五皇子蕭玠兩個兒子,見了生得粉妝玉砌的小許明舒心中很是喜愛,拉著她非要認作幹女兒不可。

一來二去,許明舒同太子和五皇子也十分相熟。

蕭琅拉過身邊的蕭珩引薦道:“我來給你介紹,你們應當是沒見過的吧,這是我七弟年歲上略長你兩歲,也是要叫哥哥的。”

在蕭琅提醒下,許明舒沒辦法在刻意避開蕭珩的目光。

可近在咫尺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她整個人如墜寒窯,周身都是冷的。

她雙手緊緊握拳,力氣之大的叫她聽見右手指甲斷裂的清脆聲。

許明舒僵硬地扭過頭,開口道:“見過七殿下。”

蕭珩拱手回了她一禮,多日以來雙眼模糊不清,養成了他依靠聽覺感知事物的習慣。

他雖不太能看清麵前這個姑娘的麵容,透過大概的輪廓和聲音,他明顯的察覺到她在害怕。

而造成她害怕的源頭,似乎是他。

這宮裏上下有人厭惡他,有人欺辱他,怕他的還是頭一回見。

蕭珩心裏自嘲了下,時至今日他不明白自己還有什麽可讓人覺得恐懼的。

氣氛有一絲凝固,蕭琅側首看見許明舒麵色慘白,正欲開口詢問時,屏風後一陣女子婉柔的聲音傳來,“太子來了。”

許明舒心一驚忙回頭看,見柳姑姑攙扶著宸貴妃自內殿走出來。

她害怕蕭珩在看見姑母的那一刻會做出什麽意料之外的事,但所幸,許明舒透過他渙散沒有焦距的眼神中發覺他似乎視力有礙。

宸貴妃身著一襲素衣,麵上未施粉黛,看著有些沒精神。她招呼著宮人給太子蕭琅和蕭珩奉茶,熱絡地同蕭琅聊起一些宮中瑣事。

期間,許明舒餘光一直死死盯著蕭珩,僵硬地站在一邊一語未發。

直到將二人送出宮後,她緊繃著的神經方才得到緩解。

胸腔內突然湧起一陣惡心,許明舒飛快地跑回房間,直到吐出了苦膽汁方才脫力地依靠在床榻邊喘息著。

……

夜裏,許明舒躺在**,周身如墜寒窯般瑟瑟發抖著,她又夢見了前世。

院外雪落無聲,許明舒坐在昏暗的寢宮裏透過窗戶看著漫天雪花紛紛而下。

她父親靖安侯率領玄甲軍分支返程途中遇襲,消失在風雪中屍骨無存。

四叔卷入謀逆案遭人檢舉,北鎮撫司的人出手幹脆果斷,沒用上兩天的時間便將一眾人等關入詔獄。

許明舒聞信趕到時,一向愛說愛笑的四嬸嬸正被錦衣衛在拖行在地上,看見許明舒時拚命地掙紮嘶吼,昔日世家貴婦的形象**然無存,道:“小舒,你四叔是冤枉的,你救救他啊小舒!”

許明舒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什麽也做不了。

她去求錦衣衛,那些人回避著她不讓她近身。

去尋昔日許侯爺的舊友,要麽是唯恐禍及自身對她避而不見,要麽則是無能為力。

許明舒沒了辦法,她放下驕傲與自尊跪在蕭珩麵前,不斷磕頭哀求著他,希望能放自己家人一條生路。

可蕭珩隻是看著她一字一句道:“你們許家有今日都是咎由自取。”

她阿娘因為接連的打擊臥病在床,黎瑄身受重傷被鄧硯塵帶回京中時,周身都在流血不止,連同著肋骨也斷了三四根。

許明舒心急如焚,她連夜派人傳話給鄧硯塵,叫他帶上她一起去邊境雪地裏搜尋許侯爺的遺骸,可不知怎的那封信竟到了蕭珩的手裏。

當晚,他帶著怒氣而來,當著她的麵撕毀了那封寫給鄧硯塵的信,並將她禁足在東宮裏不得隨意出入。

被困在宮裏的這段時間,許明舒由最開始的歇斯底裏逐漸歸於平靜,每日就坐在窗邊看著外麵紛飛的雪花,期盼著有人能帶回關於靖安侯的一星半點兒消息。

直到那日,成佳公主璃琬突然闖入她寢殿內,璃琬鬢邊的珠花亂了,額前的碎發也掉了下來,一副焦急狼狽的模樣。

璃琬不由分說地拉著她往外走,許明舒一邊跌跌撞撞地走一邊掙紮著,璃琬轉回頭盯著她,雙眼泛著紅沉聲道:“你不想看看你的好夫君對靖安侯府做了什麽嗎?”

聞言,許明舒停止了掙紮,跟著她一路行至昭華宮殿前。

外麵風雪漸漸大了起來,宮道處的積雪沒有清理,許明舒看見各宮嬪妃和一眾宮女太監聚在昭華宮門前,周圍有錦衣衛把守著。

她姑母宸貴妃身披著厚重的氅衣站在正中央,神情滿是驚恐。

而蕭珩立在宸貴妃身側,麵無表情地盯著雪地上跪著的眾人。

良久後,錦衣衛指揮使裴譽將一個蜷縮著的人扔在蕭珩腳邊,繡春刀出鞘,冒著寒光的刀刃架在了那人脖頸之上,嚇得周圍眾嬪妃驚呼一聲紛紛後退。

裴譽目不斜視,厲聲道:“抬起頭來,把你之前在北鎮撫司招供的事一五一十再講一遍。”

那人自雪地中抬起頭,赫然是一張熟悉的麵孔,那是從前跟在光承帝身邊侍奉的總管太監高公公。

他麵上都是幹涸的血跡,一眼望過去身上四處也沒有個好地方,顯然是關在詔獄裏受刑已久。

高公公掙紮著爬起來,緩緩開口道:“永德三年,奴婢陪陛下下江南,船隻靠岸時當地官員送來幾個歌妓給陛下唱曲兒解悶,其中一個長得由為不同,陛下看見她第一眼便遣散了眾人將她留在了身邊,後來返程時更是將人一同帶回宮裏。”

各宮嬪妃麵麵相覷,都在議論著話中女子究竟是哪一個。

“這女子深受陛下寵愛,入宮不久後誕下子嗣,陛下將其冊封她為程貴人。”講到這裏,高公公抬眼看了一下麵前站著的宸貴妃,戰戰兢兢道:“永德八年,在宸貴妃娘娘入宮之前,程貴人母子觸怒龍顏被陛下責罰搬至偏院的香雲宮中去,不得隨意出入,尤其是程貴人。”

“永德十七年,宸貴妃娘娘奉命皇後娘娘之命協理六宮,飽受朝野上下口舌議論,陛下心疼娘娘為此事接連煩憂數日。奴婢...奴婢為討向陛下討功,謊稱宮中有位被禁足多年的皇子前幾日失去了生母,可將其接過來認宸貴妃娘娘為母,如此一來宸貴妃娘娘便不再會因無子嗣而受非議。”

在周圍人的一陣驚呼中,高公公接著道:“奴婢蒙騙陛下過後,帶人前往香雲宮給程貴人喂了毒酒,之後又做出她因病暴斃的假象。再後來...再後來......”

之後的事便無須聽他再說下去,程貴人留下的子嗣被送到宸貴妃身邊,宸貴妃視如己出撫養了許多年,更是將自己嫡親侄女嫁給了他做正妻,輔佐他登上太子之位。

如今皇帝中風臥床不起,大權盡數歸於太子手裏,今日將後宮眾嬪妃聚集在此,安的什麽心已經不言而喻。

聖駕仍在,太子雖有意處置當年謀害程貴人的罪人,卻也不得不顧忌著皇家顏麵和朝野上下悠悠之口,將全部罪責推至高公公身上。

宸貴妃聽完高公公的話後,麵上血色盡失。

這段時間以來接連發生的所有事,在這一刻有了答案。

先是自己侄女許明舒新婚之夜遭到冷落,再是兄長許侯爺兵權不斷被削減,如今更是在返程途中遇襲屍骨無存。緊接著靖安侯府被扣上參與謀逆案的罪名,闔府親友被抓入詔獄等候審訊。

時至今日就是她再無防備之心,也不情願也不得不相信,是蕭珩,是他蓄謀已久,每一件事都是他在背後有意為之。

是她養狼為患,害慘了自己的家人。

也是因為她,毀了程貴人與蕭珩的一生。

蕭珩側首望向宸貴妃,麵色森森:“母妃,您覺得這些惡奴害死了我的生母,該當如何處置?”

宸貴妃全身都在發著抖,若不是身邊的柳姑姑攙扶著幾欲昏厥。

蕭珩笑了笑,“母妃一向宅心仁厚,既然您拿不出主意,兒子就自己做主了。”

說完,蕭珩揮了揮手。

兩側候著的錦衣衛校尉手握廷杖上前,將地上參與當年殺害程貴人的一眾宮人麵朝下按在地上。

在錦衣衛指揮使裴譽的一聲令下後,行刑開始。

廷杖所到之處盡是骨頭內髒碎裂之聲,沒一會兒白玉階上趴著的一眾宮人便七竅流血,咽了氣。

大片大片的血跡在他們身下蔓延開來,血腥味混雜著緊張的氣氛使一眾妃嬪開始不停地幹嘔。

許明舒望著眼前的一切瞠目結舌,她再也忍不住崩潰地蹲在地上放聲尖叫。

錦衣衛尋聲將她和璃琬帶到麵前,蕭珩在看到她的那一刻麵上有了驚恐之色,他上前幾步將許明舒攬在懷裏捂住了她的眼睛,銳利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成佳公主璃琬。

成佳公主生母劉貴妃見狀跪在地上,膝行上前哀求著蕭珩念在璃琬年紀小,放過她這一次,蕭珩一掌將劉貴妃推開,力道之大使劉貴妃跌坐在地上半晌都不能站起來。

“阿娘!”璃琬拚命掙紮著錦衣衛的禁錮,看向蕭珩的眼中滿是恨意。

視線下移時,她看到被蕭珩緊緊擁在懷裏的許明舒,突然冷笑道:“許明舒,你不想知道你爹是怎麽死的嗎,是蕭珩為了你們許家兵權派人暗殺,是他......”

蕭珩怒不可遏,嘶吼道:“住嘴!來人,給我按住她把她給我帶下去!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