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禦書房內,皇帝倚靠在龍椅上,眉頭緊鎖的看著麵前幾本內容大致相同的奏折。

內侍沏了盞新茶送了進來,高公公隔著杯壁試探了下溫度,方才送上前輕聲道:“陛下,看了一下午了,喝盞茶歇歇吧。”

光承帝接過茶盞不耐煩地飲了一口,低頭揉著自己的眉心。

桌案上的奏折堆積如山,高公公瞥了一眼,勸解道:“陛下還是在為讓宸貴妃娘娘協理六宮之事煩憂嗎?”

光承帝合眸道:“早在朕冊封她為貴妃時,就有人上書稱她無子嗣無資曆不可身居如此高位。如今前朝後宮這麽多雙眼睛盯著,昱晴性子清淨,若非皇後執意托付,朕也不想強她所難......”

高公公迎合道:“奴婢明白陛下是為了娘娘著想,要不然又怎會如此大費周章的替娘娘籌謀。”

聞言,光承帝睜開眼,問道:“蕭珩那邊如何了?”

高公公一臉犯難,猶豫道:“進展不太順利,七皇子殿下怎麽也不肯相信程貴人是自盡,奴婢接連去勸了好幾日也沒能開導好殿下。”

光承帝坐直了身,一雙銳利的眼看向高公公,看得他不禁打了個冷戰,“還不都是你辦事不利。”

高公公連忙跪下哀求道:“陛下,奴婢也不知道七皇子殿下會這麽快就回來啊,守門的侍衛說殿下平日裏都是亥時方歸,奴婢也沒想到竟叫殿下當麵撞上了。”

這事兒的確是不巧,沒人想到蕭珩會提前回宮不說,更沒想到他會突然暴起背著咽氣的程貴人拚死往宮外跑,迎麵撞到了在宮道口,坐在鑾駕上等候消息的光承帝。

如此一來,沒能騙得了蕭珩生母是自盡而死外,還叫這對父子的關係降到了冰點。

“行了!”

光承帝被他吵得心煩意亂,“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他若是個識時務的,就該明白有些事過多計較隻會害了他自己。”

高公公顫抖地站起身,用衣袖不斷擦拭著頭上的汗水,迎合道:“陛下深謀遠慮,也是為了七殿下能有個好的出身和靠山,日後在這宮裏便不會被人肆意欺辱,奴婢想著七殿下遲早能明白陛下您的良苦用心。”

光承帝站起身,朝窗外眺望,院中樹枝已經有抽芽的跡象,初春將至。

良久後皇帝開口問道:“太醫院的人今日去昭華宮請脈了嗎?”

高公公小步上前躬身道:“去過了,今早奴婢還帶著內廷司的人替陛下到昭華宮給宸貴妃娘娘送補品過去。太醫說娘娘是受了驚嚇引發心疾,仔細著養養精神便能好轉。如今娘娘尚在休息,昭華宮內一切大事小情都交由許姑娘打理了。”

“許姑娘?”

高公公點點頭道:“對,就是靖安侯的獨女,貴妃娘娘的嫡親侄女許明舒許姑娘。”

光承帝腦海中飛速思索了一陣,的確是想起靖安侯有個年幼的女兒,生得還同許昱晴十分相像,隨即問道:“今年多大了?”

高公公按著生肖一陣推測道:“虛歲有十三了,哎呦陛下您是沒看見,到底是侯府裏養出來的姑娘,貴妃娘娘臥病在床這幾日許姑娘將昭華宮上下打點的仔仔細細,宮裏人人都誇讚她,那氣度做派一點也不輸宮裏的公主和娘娘!”

光承帝思量片刻,道:“靖安侯,可有給他女兒訂過親?”

高公公笑笑,“陛下,這個奴婢就不知道了。”

“你們先下去吧。”

一眾內侍領了命,躬身齊齊退了下去。

高公公不知這話裏所指是否包含自己,開口試探道:“陛下,那奴婢就先退下了......”

正欲轉身時,聽見皇帝叫住他,

“你留下。”

待人走盡後,高公公湊上前幾步,“陛下有何吩咐。”

“將幽宮門前的守衛撤走,叫太子蕭琅過去。”

聞言,高公公神經一緊。

七皇子蕭珩性子倔強一直不肯按照皇帝的命令執行,且他一直住在幽宮也不是辦法,若是能有個中間人出來調和一下便再好不過了。

太子蕭琅宅心仁厚,待人謙和有禮,平日裏對眾皇室兄弟姐妹也一視同仁,由他來做,實為恰當。

高公公豁然開朗忙領了命出去準備著。光承帝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深邃的麵容上分不出喜怒。

...

月色氤氳,邊境四處陣陣寒風呼嘯。

運糧車一輛接著一輛有序地行向軍營,車輪碾壓著凍得半硬的土地,發出陣陣刺耳軲轆聲。

許侯爺身邊的親衛長青執勤結束後,接過糧草押運官遞來的冊子,躬身一頭鑽進生著火爐的營帳裏。

北風吹得他一身鐵甲像是結了霜堅硬冰冷,凍得他直打哆嗦,伸手圍著火爐前烤著。

鄧硯塵坐在矮凳上,給右臂處的舊傷換藥,見長青進來扔給他一個烤好的紅薯,悠閑道:“今天風大,凍僵了吧?”

長青笑著接過滾燙的烤紅薯,小心翼翼地沿著邊緣剝皮,“這鬼天氣,年前也沒見這麽冷過。”

說著,他朝鄧硯塵肩膀上飛速打量了一下,道:“這幾天天冷,你也多穿點別凍壞了,你手上這傷還沒好呢?”

“早上出去練功,磨了幾下。”鄧硯塵放下衣袖,有袖帶將腕口勒緊,清瘦挺拔的少年人肌肉線條在玄衣中若隱若現。

他抬頭看向咬著紅薯的長青,猶豫地問道:“侯爺最近有寄信回家裏嗎?”

長青搖了搖頭,“還沒呢,侯爺說不急,等這邊都安頓好了在給夫人寄家書也不遲。嗯?你突然問這個幹什麽,你要給誰寄信嗎?”

鄧硯塵笑笑,“若是要寄家書,想讓送信官帶著黎將軍的一並回去。”

爐子裏炭火燒得正熱,長青暖和了過來,朝他靠近道:“嚇我一跳,我還以為你小小年紀在京中有了心上人,急著鴻雁傳書了呢。”

鄧硯塵係著袖腕,沒有吭聲。

“哎,小鄧兄弟...”長青吃完了烤紅薯擦了擦嘴,舒展筋骨道:“你來京城也好幾年了,京城世家貴族多了去了,你覺得哪家的姑娘最好看啊?”

鄧硯塵麵不改色,“我不清楚。”

長青發出失望的歎息聲,“也是,你整日留在校場練槍,估計除了侯爺家愛女也沒加過旁人......”

“其實說起來這些年跟在侯爺身邊出入宮裏宮外的,也是見過許多世家姑娘的,論起容貌還得是許姑娘最出眾。”

講到這裏,長青來了興致又朝鄧硯塵湊近了幾分,問道:“你見過宸貴妃娘娘嗎,我曾遠遠瞧見過一眼,那叫一個花容月貌驚為天人,當時人人都說京城裏最貌美的當屬侯爺的胞妹。許姑娘生得像宸貴妃娘娘,我想再過幾年這第一美人的名號該讓到許姑娘頭上了。”

鄧硯塵低著頭,沒有應和長青的話。

宸貴妃莊重,許明舒靈動。

在他看來,許明舒和宸貴妃並不相像。

鄧硯塵沒有吭聲,記憶中初次見麵時粉妝玉砌的小丫頭短短幾年已經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

他想起他受傷宿在靖安侯府這幾日,侯府來來往往有許多許侯爺夫婦的舊友帶著家眷前來拜訪。

席麵上,幾個同她年紀差不多大的姑娘圍在一起說說笑笑,鄧硯塵從武場練槍回來,隔著一個長廊看見許明舒被眾人簇擁在屏風前,坐在椅子上悠閑地解著九連環。

不知是不是鄧硯塵的錯覺,明明是尚未及笄的小姑娘,這次回來見到的許明舒周身的氣質同從前大不相同。

好像短短一年成熟穩重了許多,不再是當年攔著他霸道地朝他要歲敬的小丫頭。

她美目流盼,小小年紀卻氣質出塵,一眾錦衣華服鶯鶯燕燕的女眷中間,她身著一襲月牙白色衣裙安靜地坐在那裏如深邃蒼穹中一輪明月,舉手投足間,仿佛有豔光流淌。

鄧硯塵用樹枝勾了勾火爐裏的炭火,不敢再想下去。

見他半晌不說話,長青猛地坐直身拍了自己兩巴掌道:“議論起侯爺的家人來了,失禮失禮,小鄧兄弟你就當我胡說八道。”

鄧硯塵跟著在軍中已經好幾年了,他一貫話少人又是難得的穩重,長青沒將他當過外人,這樣一想又膽大了幾分,感慨道:“不過小鄧兄弟,你說侯爺的愛女日後得尋什麽樣的人做夫婿啊?聽聞當今聖上寵愛宸貴妃娘娘,連帶著也十分看重許姑娘,你說不會日後叫許姑娘嫁給太子,培養她做未來皇後吧?”

鄧硯塵沉聲道:“不會。”

見他這般篤定,長青疑惑道:“為什麽?”

“當今太子身體羸弱,侯爺夫人舍不得將女兒嫁過去。”

長青點點頭,認同他這一說法。

許姑娘出身高貴,嫁的人不需多富貴,重要的是對她好能相伴廝守一生。

聽聞太子蕭琅打娘胎裏出來時便患有奇病,一貫體弱不說,身上若是一經磕碰劃傷就會流血不止,難以愈合,靖安侯怎麽舍得將自己女兒交給一個隨時會有性命之憂的人身上。

“不過也沒什麽...”長青突然道:“日後誰當儲君這事兒還不一定呢,許姑娘嫁的人怎麽也不會是無名小卒。”

鄧硯塵盯著燃燒的炭火,一語未發。

營帳被人掀開,有小兵捧著一個包裹走到鄧硯塵麵前,道:“小鄧兄弟,你有東西落在黎將軍那裏了,將軍命我給你送過來。”

鄧硯塵道了謝,疑惑地接過包裹打開,從裏麵翻出兩個做得精致的臂縛。

像是用牛皮層層疊加紮的,緊密厚實刀刃無法輕易穿破,內裏鋪了一層薄棉,減緩了牛皮堅硬的質感,既不會磨傷手臂也能保暖。

長青眼尖地望過來,拿過另一隻臂縛上下打量著讚歎道:“這東西做得真好,又實用又好看,如此一來你那胳膊跟著你能少遭點罪了,看不出來咱們黎將軍是這麽心細之人。”

鄧硯塵戴上一隻,係腕帶時在邊角處看見了繡的火紅的山茶花圖案。

他心一驚,忙從長青手中搶過另一隻,仔細觀察著正如他猜想的那般,兩隻臂縛內裏相同的位置上都繡著山茶花圖案,那是許明舒最喜歡的花。

火爐裏的炭火燃得正旺,映照著鄧硯塵瞳孔倒映出的火光搖曳著,耳邊也被烤得泛紅。

在長青不解的目光中,他抱著兩個臂縛站起身笑著道:“我還有事,先出去一趟。”

說完轉身朝著營帳外走去。

長青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呼喊道:“哎,你小子傻樂什麽呢馬上宵禁了!”

...

這日是難得的一個晴日,蕭琅清早晨起時同太醫一起替蕭珩換了藥。

自他被蕭琅從幽宮帶出來,安置在東宮內已有快一個月的時間。接連數日的療養使蕭珩在幽宮時留下的一身傷得到了治療和恢複,整個人看著精神也好些,不再如剛出來時那般病懨懨的。

隻是蕭珩很少開口同人講話,多數時候都是坐在**自顧自地發著呆,一天下來一動也不動。

想是還沒能從失去母親的悲痛中走出來,亦或者是受傷病影響。他不想說話,蕭琅也不去逼迫他。

他後腦的磕傷嚴重,影響到了眼睛,時至今日看東西依舊模糊不清。

蕭琅端著藥碗遞到他麵前,輕聲道:“七弟,趁熱把藥喝了吧,喝了藥今日皇兄要帶你出門一趟。”

蕭珩接過藥碗一飲而盡,眼神空洞地望向太子蕭琅,似乎想問要去哪裏。

“宸貴妃娘娘生了病,各宮娘娘和皇室兄弟姐妹們都過去探望,興許隻剩你我還未到訪。皇兄替你備好了禮,今日我們一起過去探望一下貴妃娘娘吧。”

蕭琅自顧自地說著,完全沒注意到蕭珩在聽見宸貴妃三個字時,一瞬間慘白下來的麵色,以及隱在衣袖裏緊緊攥拳的手掌。

東宮的馬車晃晃悠悠地朝昭華宮行駛,到達宮門時,蕭琅先行下了馬車,伸手小心翼翼地攙扶著看不清道路的蕭珩下了車。

昭華宮的女官忙上前行禮,身後幾個宮女接過他們帶來的禮品後,女官帶路引著他們進了宮門。

沿路在院中前行時,宮裏各個局的女使不斷從他們身邊經過,一路行禮問安。

蕭琅正疑惑欲開口詢問,側首透過長廊看見正殿的大門敞開著,身著不同顏色衣裙的女使正依次排列站在石階上。

房間內傳出一陣清脆悅耳的女子聲音,像是在逐一問著話。

“先前送進昭華宮的禮品都放在哪裏了?”

為首的女官上前一步,開口道:“按照姑娘的吩咐清點登記後都存放在庫房裏了,個別不易存放的放置在冷窖中,這是記下的名冊,姑娘你過目。”

許明舒接過禮單,逐一看著漫不經心問道:“花朝節將至,給皇子公主準備的禮品都送到了嗎?”

女官應聲道:“都已經送到了,現下就剩出門在外的成佳公主和四皇子沒有送過去,奴婢想著等他們回來再去也不遲。”

“哦?”許明舒手指在禮單上劃過,落到了最後一個名字上,“七皇子殿下那邊送了什麽,我怎麽沒看見?”

女官左右打量著,並不記得七皇子是哪個,也不記得從前是否給他準備過禮物。

許明舒看向末尾寫著蕭珩名字的一行小字,在那份禮單上他占用的篇幅極短,宮女給他準備的禮品也顯得格外寒酸。

想來是昭華宮的人根本沒將這份禮當回事,草草記下了敷衍了事,畢竟她們中人極少有見過七皇子蕭珩的。

但這並不能成為理由,今時不同往日,她不想昭華宮再同蕭珩有什麽瓜葛。關照與虧待最好都不要出現,隻當他是眾皇嗣中的一個,既落不了口舌,也不會引起人懷疑。

許明舒掃了一眼麵前的眾人,道:“我當時便說除卻各宮娘娘外,所有皇子公主一視同仁,可以投其所好挑選不一樣的東西,但份量要是相同的,更不能有遺漏。”

一眾宮女低下了頭,又聽見許明舒婉轉的聲音傳來,

“下不為例。”

眾人點頭,負責打點禮品的女官羞慚退下,換了尚衣局的女官前來問話。

許明舒問起話來條理清晰,麵麵俱到,行事果斷又剛柔並濟。若不是年紀太小些,還真有一宮主位的派頭。

她是靖安侯的掌上明珠,宸貴妃娘娘的嫡親侄女,連皇後都認作幹女兒千疼百寵,滿宮上下人人見了她都十分客氣,不敢隨意敷衍。

宸貴妃臥病在床這段時間,昭華宮上下大事小情被許明舒打點的清清楚楚。

蕭珩眼前模糊不清,依稀間隻能看見有位女子端坐在珠簾後麵,氣定神閑地問著宮人話。

蕭珩聽見她喚了自己的名字,眉頭微微皺起。

他看不清她的臉,不知怎麽地卻覺得這女子的聲音分外熟悉,像是...就像是在夢境中聽過了千百遍那般。

引路的女官快步上前,開口道:“姑娘,太子殿下和七皇子殿下前來探望宸貴妃娘娘。”

許明舒捏著禮單的手一緊,她站起身穿過麵前一眾女使,看到蕭珩銳利的目光朝她望過來。

許明舒垂下雙手,刹那間麵上血色盡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