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蕭珩晨起時,透過有些破舊風化的窗戶,見母親程貴人正坐在院前的石桌上打磨著什麽。

他整理好自己的外衣起身將房間內的炭火攏了攏,推開門走向程貴人。

“阿娘。”

聞聲,程貴人扭頭看向他,一雙杏眼含笑道:“起來了。”

蕭珩看清她手中打磨著的像是扳指一樣的東西,歎了口氣道:“外麵還冷,阿娘別在這兒久坐了,扳指我還有一個暫時不需要新的。”

程貴人笑了笑,伸手摸幹淨扳指上打磨的細碎粉末,“前幾日就見你的扳指磨得不成樣子,你每日練箭時間長,再帶下去恐傷了手指筋骨。”

“阿娘,以後這種事我自己來就好,無須你親自操勞。”

程貴人將手中的扳指清理幹淨後,交到蕭珩手上,語重心長道:“我兒爭氣,平日裏刻苦努力從不曾有所鬆懈,當娘的幫不到你什麽,隻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蕭珩握著手中溫熱的扳指看了許久,方才開口道:“阿娘放心,不會再用太久的日子,我定能讓您擺脫此困境,風風光光的走出這幽宮中去。”

程貴人摸了摸他的頭發,初入幽宮時也曾覺得日子漫長難捱,如今一轉眼竟然也過去了這麽多年,她一手帶大的兒子如今也高出自己大半個頭來。

看著麵前日益長大的蕭珩,程貴人動容道:“阿娘這一生從不曾奢望什麽,隻要你我母子二人能平安順遂,阿娘能看著你長大成人,娶妻生子,那就足夠了。”

蕭珩握緊手中的扳指,按壓進掌心裏的痛感不斷地提醒著他,要快些,要再快一些。

隻有更快的變強,他才有掌握自己命運的權力,才能讓母親擺脫幽宮禁足,過上安穩享福的日子。

見他半晌不說話,程貴人收回了手柔聲道:“好了,不是還要去練功嗎,不早了快些過去吧。”

蕭珩點點頭,自門前取過簡易的箭筒,同程貴人作別後徑直走了出去。

目送他離開後,程貴人回到房間內拿出針線縫補著衣衫。

少年人個子竄的快,身上的裏衣才沒過幾個月就袖口就短了一大截。她這幾日在宮中繡了許多精致的帕子與荷包,待到了日落宮門快要關閉時,將這些東西交給一位同鄉的小太監,叫他幫忙出去賣掉換些銀錢。

如此一來,便能趕在春天到來前給蕭珩置辦幾身新衣服。

想起兒子日益健碩的身材和出挑的相貌,程貴人有時候也會幻想著他將來能娶一位溫柔賢淑的女子進門。

這女子無須有優越的出身和家世,隻要蕭珩喜歡,夫妻恩愛能彼此相伴一生那便是再好不過了。

思及至此,程貴人對未來愈發有了期待,如今的她再也不是初入宮牆禁錮於幽宮時,失意落寞的模樣。

她覺得自己的人生突然就有了寄托和希冀,想要看著蕭珩平安長大、娶妻生子、萬事順遂。

蕭珩不在的時間裏,程貴人幾乎一直都在做些縫補刺繡的手工活來打發時間。

日落時分時,程貴人聽見宮門處有些嘈雜的腳步聲傳來。

她猜想是是同鄉的小太監過來拿繡品,忙放下手頭的工作迎了出去。

門推來時,同來人打了個照麵。

那人見了她鬆垮的麵皮上換上一抹虛假的笑意,夾著嗓子開口道:“咱家給程貴人請安了。”

來人是皇帝身邊的內侍,初次入宮時程貴人曾見過幾麵,後來她同皇帝矛盾僵化時,也是這位內侍派人將她和孩子送到此地。

程貴人看著他身後跟著的七八個小太監,其中一位雙手舉著的托盤裏放著酒壺,另一個則是托著層層疊好的七尺白綾。

刹那間,慌恐占據了她的神經。

她倒退了幾步,道:“你們要做什麽?是陛下讓你們過來的嗎?我做了什麽事叫陛下這般容不下我?”

年長的高內侍並沒有理會麵前女人的歇斯底裏,他笑著看著她開口道:“程貴人莫慌,咱家這次來是帶著陛下的恩典過來的,陛下是替你們母子尋一條可靠的出路啊!”

程貴人看著他,眼中盡是恐懼與不解。

高公公緩緩開口道:“程貴人,你當知道滿宮裏最受陛下重視的便是宸貴妃。你也應該知道你一個歌妓出身,能做皇帝的女人為皇室孕育子嗣究竟是因為什麽。”

程貴人因恐懼瞪大的雙眼中,映出高公公的麵容,他盯著她一字一句提起那段她不願回首的陳年舊事。

“因為貴人你,容貌有三分像宸貴妃娘娘啊......”

像宸貴妃娘娘啊......

那是她被接進皇宮侍奉皇帝的理由,更是她困在這宮門半生不得隨意出入的原因。

她一介歌妓,因著模樣上有與皇帝當時那位得不到的心上人極為相似,才一躍成為宮裏的貴人,享受著帝王的寵愛和數不清的榮華富貴。

那時的她在不明真相時,也曾誤以為自己是像話本子裏那樣漂泊半生,最終找到了真命天子。

可這一切在真正的宸貴妃被迎進宮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皇帝處置了身邊所有同她有過交集的人,更是將她禁足在冷宮裏不得隨意出入。

幾年的朝夕相對,根本不值得皇帝動容。她隻是一個能慰藉消除他相思寂寞的替身,這些年他透過她的眼睛,都在看著那個他得不到的人。

程貴人哭過,鬧過,絕望地歇斯底裏過。

可那位站在高位的帝王已經不會在分任何一個眼神給她。

貪慕榮華,誤入宮牆,最終作繭自縛。

後來她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抱著年幼的兒子住進幽宮一住就是十年。

本以為母子相依為命,日子雖苦但也樂得自。如今看來,皇帝還是沒有放過她的意思。

“我困在這宮裏十年未曾踏出一步,更不曾與宸貴妃娘娘有過交集,即使這樣陛下還是不肯放過我嗎?”

高公公搖了搖頭,緩緩道:“貴人您誤會了,陛下這是替你們母子尋一個出路。”

“一個歌妓生出來的皇子,能有什麽未來可談,無緣皇位不說日後其他皇子登基了更不會認可他這個手足,七皇子殿下跟著您,隻會被您拖累成個廢人。咱家想著為母者沒人不盼著孩子好,這點子事程貴人不會想不通吧?”

他圍著跌坐在地上的程貴人晃了幾圈,接著道:“如今滿宮裏出身高貴卻沒有子嗣的隻有宸貴妃娘娘一人,七皇子殿下若是認了她做母親,有陛下的寵愛,和靖安侯府在背後做支撐,他日榮登大寶也是易如反掌啊!”

宸貴妃因傷病壞了身子入宮多年不曾有孕這件事,程貴人雖身處幽宮也是聽來往的小太監們提起過的。

隻是可笑,皇帝失去了心愛的女人,便尋了她做排解相思寂寞的玩物。如今他心愛的女人不能誕下子嗣備受爭議時,又要拿她的孩子去堵悠悠之口。

她這一生,說到底唯有多餘罷了。

高公公將身後小太監的手往前推了推,拿起酒杯端到程貴人麵前道:“七皇子蕭珩生母因病暴斃而亡,陛下體恤其年少喪母將其交由宸貴妃許氏撫養。”

“程貴人,領旨謝恩吧。”

酉時三刻,日落西沉。

蕭珩拾起地上七零八落的箭矢,連同著被磨損和斷裂的一部分一並仔細裝好,放進隨身攜帶的箭筒中。

夕陽映照在他如刀斧般雕刻的側顏上,暖橘色的光讓他眉目間淩厲硬朗的線條柔和了幾分,一貫少年老成的臉也有了幾分青澀的模樣。

穿過箭亭後一路向西行,約莫走上半炷香的時間,方才到達他與母親程貴人所住的破舊宮殿。

剛一拐出宮道,蕭珩便見氣氛隱隱有些不對。

宮門大開著,像是有什麽人到訪。

可他與母親住在這裏十年來都鮮少有人過來,即便來人也不會如此敞開著宮門。

他心中頓時生起一陣恐慌,丟了背上的箭筒大步朝宮門邁進去。

程貴人飲了壺中的毒酒,毒發的過程漫長且痛苦,她倒在地上口中不斷地嘔出黑紅色的血塊,直至逐漸失去了呼吸。

因著皇帝交代,高公公一行人需得見人咽氣後秘密處理,不叫任何人發現。

未曾想正準備用草席子將人裹起來時,門外傳來一陣呼喊聲。

“阿娘!阿娘!”

高公公猛地回頭,見七皇子蕭珩正朝著屋內撲過來,連忙厲聲道:“攔住他!”

七八個太監和侍衛撲向蕭珩,身影晃動間他看見自己母親倒在地上,身下的衣衫被血液浸染。

“阿娘,阿娘你怎麽了!你們對我阿娘做了什麽!”

蕭珩拚命掙紮,奈何他一個少年人的身量根本架不住周圍人的阻攔。

高公公沒成想蕭珩會這會兒回來,忙揮了揮手示意身邊人趕緊將程貴人屍身處理了。

“殿下,程貴人舊疾複發已經暴斃了,奴婢們過來給她辦理後事也好叫人安安穩穩地走。”

他走時阿娘還好好的,且她一向身體康健哪裏來的舊疾。

身邊一眾小太監哪見過這種場麵,瑟瑟著發抖的將程貴人拖進草席裏。

蕭珩雙眼通紅不斷拉扯著,掙紮間他看見那群人正在拖著自己的母親,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他飛撲上去越過高公公抓住了程貴人衣袖。

一個躍起,將母親背在自己身上,朝著宮門往外跑。

喉嚨間一陣腥甜,他強忍著身體的痛苦努力甩開身後的侍衛和太監,他要去太醫院,他要救他的母親。

尚未跑出宮道口時,前方一行人馬攔住了他的去路。

蕭珩透過淩亂的頭發縫隙中,看見皇帝的鑾駕停在正前方,前後被人圍了個水泄不通。

眼見無路可行,蕭珩將母親從背上放下來,他跪在地上膝行上前,額頭一下又一下的在石路上磕著,哭著乞求道:“父皇!父皇求您開恩救救母親,我們知道錯了,我和母親今後不會再踏出宮門一步了,我們什麽都不要了,求您開恩救救母親吧!”

鑾駕上一片死寂,蕭珩不肯放棄不停地磕著頭,鮮血順著他額頭流進眼睛裏,看著極為駭人。

良久後光承帝威嚴的聲音自鑾駕上傳來,“七皇子生母暴斃一時難以接受失了理智,還不速去送回宮裏安置,什麽時候想通了,再什麽時候出來。”

說完,鑾駕啟程,朝著皇帝書房方向駛去,半分眼神未曾留給地上的母子。

身邊幾名侍衛上前將他拉起來,蕭珩看著鑾駕離開的方向掙紮著呼喊道:“父皇,求求您救救母親,救救她啊......阿娘!別帶走我的阿娘!”

侍衛將他按在地上,高公公追上來俯身安撫道:“哎呦,七皇子殿下您這是何苦呢!程貴人既然是自己選擇的離開,必然是為了您好,您何苦辜負她的一片心意呢?”

他什麽都不要了,不再隱忍著爭權奪利了,他隻要他的阿娘,

他要他的阿娘啊!

蕭珩充耳不聞,用盡渾身力氣向程貴人的屍身爬過去。

高公公沒了辦法,皺眉搖著頭示意一眾侍衛動手。

混亂的爭執中,蕭珩周身各處都挨了幾記重拳,隨即不知是誰在他後腦中重重一擊,徹底昏了過去。

侍衛將他拖回了身後的宮殿,將宮門落了鎖。

在他身後,程貴人的屍身被人用草席子包走,不知送往何處,石板上的血跡被衝刷的一幹二淨,沒有留下半分痕跡。

就好像,這周圍平靜的什麽都未曾發生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