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像是身處在冰天雪地裏,周身各處都透著冷風,鄧硯塵打了幾個噴嚏把自己驚醒了。
外麵的天還亮著,他透過被石子打破的門窗縫隙中隱隱約約看見院子裏還在飄著雪。
鄧硯塵攏了攏身上單薄的衣服,蜷縮在草席裏聽見自己肚子不合時宜的叫了幾聲。
屋裏的炭火用完了,他需要再出去尋些枯樹枝鬆針草葉來取暖,順便找一些吃的果腹。
待到外麵的風雪逐漸小了下來,他用自製的那把簡易的鎖鎖好的門,踏著及腳裸的積雪吃力前行著。
穿過城內一條相對繁榮的街道,再走上半炷香的時間,有一片鬆樹林是他常常挑揀柴火取暖的地方。
今日雪大,壓斷的樹枝也會比平日多些,且這個時間點不會有人同他爭搶。鄧硯塵衣袖裏緊緊捏著麻繩製的布袋,低頭看著腳下防止風雪刮入眼睛。
臨近過年,大街小巷張燈結彩,即使是在這樣大的風雪天,出來采買和出攤的商販也不在少數。
街上飄來陣陣食物的熱氣和香味,鄧硯塵忍不住抬頭望了一眼,見那家包子鋪的主人注意到自己時,忙錯開眼神低頭向前走。
“小孩!”
包子鋪的老板叫住他。
他扭回頭,見老板從蒸籠裏拿了兩個熱乎乎白胖胖的包子出來,走到他麵前遞給他道:“拿去吃吧。”
鄧硯塵一雙抬起頭眨著一雙明亮的眼睛朝那老板笑,他經常從這裏經過,這家老板他認識的,老板家中有位凶神惡煞的妻子,甚是不滿丈夫平日裏浪費糧食給流浪兒的行為。
猶豫了半晌最終還是收回了手沒有接那兩個包子,笑著道:“不用了老板,我不餓。”
小孩模樣生得漂亮,平日裏見了人也禮貌客氣,隻可惜小小年紀有此悲慘遭遇,包子鋪的老板抬手摸了摸他的頭,將包子塞進他懷裏道:“就剩最後兩個了,還不知道要賣多久才能賣完,給了你我正好收攤回家了,你留著餓的時候再吃。”
鄧硯塵收了包子朝老板道謝後頂著風雪再次前行。
沿路有識得他的婦人看見他經過時竊竊私語道:“就是他,就是這個孩子,他爹從前還是進士出身呢,居然死在那種地方,嘖嘖嘖......”
身邊人不解的問:“哪種地方,你說清楚啊?”
婦人壓低聲音嘲諷道:“就是瀟湘館啊,據說死的時候還是光著身子的,興許啊是力竭而死哈哈哈哈。”
聞言有人啐了一聲,“哎呦呦,造孽呀真是晦氣。”
“那他娘呢?”
婦人道:“他娘啊一口咬定自己丈夫是被人設計謀害的,非得要尋個證據真相不可,結果為著這事兒散盡家產不說,自己身子也拖垮了,半年前就過世了。”
“要我說啊她就是麵對不了現實,不相信自己丈夫死在那種地方,非要折騰,這下好了自己也撒手人寰的留下個沒爹沒娘的孩子!”
這種話半年來隻要是他經過的地方都會被人在背後議論,鄧硯塵頂著風雪,呼嘯的北風將一眾議論聲不斷壓低,他目不斜視徑直朝前走去。
懷裏的包子熱乎乎的,周身的寒冷緩解了不少,溫暖的他根本舍不得現在吃掉。
行過巷子口時,腳邊被人拋過來一塊堅硬的東西,他側首看過去,見昨日朝他家中仍石子砸爛窗戶的那群小混混正蹲在背風的牆角朝他看。
鄧硯塵不想理會他們,扭頭想繼續趕路。
誰料,巷子裏不知是誰養的狗撲過來擋住了他的去路,那狗站在他身前,舌頭吐得很長,眼神一直盯著他懷裏看。
鄧硯塵下意識的捂住胸口,懷中的熱量尚未溫暖他多久,巷子裏一行人走出來,七八雙手伸向他用力的撕扯著他的衣服。
“媽的,這小子居然有熱包子吃!咱們哥幾個都沒吃到呢!”
兩個包子被一行人分了後根本不起什麽作用,反倒是勾起了體內的饞蟲。
一位小混混上前揪住鄧硯塵的衣領,質問道:“你哪裏弄來的包子,還有沒有了?”
鄧硯塵搖了搖頭,他穿的單薄也的確不想還有藏貨的樣子。
那人鬆開手將他扔在雪地裏,狠狠踹了幾腳道:“量你也不敢偷藏!”
鄧硯塵跌倒的瞬間,小混混捕捉到他脖頸上一閃而過的金黃色的東西,小混混彎腰湊近了去看,想要確認鄧硯塵脖頸紅繩上掛著的是不是什麽值錢的玩意。
正伸手準備一把將紅繩拽下來看看時,察覺到目光的鄧硯塵死死地握住紅繩,眼神中透著執拗。
小混混用力扯了幾下紅繩,依舊紋絲不動,不禁惱怒道:“都愣著幹什麽,給他點教訓,不然縱得他無法無天不知道有好東西先孝敬咱們了!”
話音未落,七八雙拳腳密集地朝他身上打來,鄧硯塵蜷縮在地上,不顧周圍的拳腳,雙手緊緊握著握著脖頸上的紅繩。
繩子上的掛墜是金料雕刻的樹枝,是他爹爹親手製作送給他阿娘的定情信物,取自她母親的名字何景枝。更是阿娘留給他最後的東西,誰也不能從他手中搶走。
周身各處都在劇烈的疼痛著,鄧硯塵咬著牙一語未發,將口中的血沫也一同咽了回去。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鄧硯塵聽見巷口一陣暴喝,有人過來驅散了圍在他身邊的一群小混混。
那人身量極高,蹲在他麵前低聲問道:“你是硯塵吧,你還記得我嗎?我是你母親的舊友,三年前你生日的時候,我送了你一把短劍。”
他渾身上下哪裏都是疼的,依稀記得自己有一把短劍,至於是誰送得已經記不清了。
那人朝他伸出手,柔聲道:“好孩子,你阿娘托我今後照顧你,你和黎叔叔一起回家好不好?”
再次有意識時,鄧硯塵已經躺在位於京城的將軍府中。
寬敞明亮的房間內,幾個打扮極好的丫鬟女使正在清掃著房間。
喉嚨間幹澀刺痛,他急切地想要喝一杯水,掙紮著坐起身時驚動了身邊的女使。
其中一個姑娘走過來問道:“你怎麽了?”
鄧硯塵張了張口,卻見麵前人眉頭皺得更深。
再三重複了幾遍後,那姑娘方才明白他說了什麽,她掩麵偷笑了下過去倒了杯水遞給他。
鄧硯塵麵上一紅,此時此刻他方才意識到,自己蹩腳的鄉音在京城,在這座將軍府中顯得那般格格不入。
自那以後,他學習著周圍人的交談聲,努力的去記住每個字的發音和語調。他將語速放得很慢,從而保證聽起來標準又正常。
初來沒幾日,鄧硯塵明顯的感覺到沈夫人不喜歡他,因為每每見了他,她都會拂袖而走,亦或者是去找黎瑄吵架。
府中的女使仆人都是沈夫人一手帶出的人,看沈夫人的臉色行事,黎瑄不在府中的日子裏,整個府內上下沒人同他講話。久而久之,他變得沉默寡言,謹小慎微。
直到一次偶爾間黎瑄發覺了他在練槍上的天賦,開始每日帶他去校場同一眾新兵聚在一起練習。
這些新兵是從各個地方招募過來的,其中不乏有他的同鄉,後來沒過多久他以方便練功為由,留宿在校場很少再回將軍府。
那年新歲,黎瑄帶著他去往靖安侯府送歲敬。
一路上,鄧硯塵捧著禮盒跟在黎瑄身後不敢多言,更不敢肆意地抬頭看。
玄甲軍赫赫威名,即便他沒來到京城時也是有所耳聞,他也曾暗自想象過能帶出這樣一隻精銳部隊的人究竟是何模樣,但此番當他一腳踏進靖安侯府時,心中卻極為惶恐。
所幸,靖安侯夫婦平易近人,對他噓寒問暖甚是關心,還送了些小玩意給他囑咐下人帶他過去取。
當他一腳邁入庭院之中時,一個粉妝玉砌的女孩子擋住了他的去路,嚷嚷著讓他也給她送一份歲敬。
鄧硯塵看著她通身貴氣的打扮,猜想她必定是靖安侯的掌上明珠,因著她的身份,他同意了她的無理取鬧。
他想,不過是哄一個小他幾歲的孩子而已。
鄧硯塵覺得她板著臉一本正經恐嚇他的模樣有些好笑,不禁逗她道:“我的確忘了給許姑娘準備歲敬,怎麽辦呀?”
他一時放鬆,講話時漏了鄉音。
尚未等他做出反應糾正時,見那姑娘走進了幾分朝他笑道:“你說的是哪裏的話,真好聽!”
鄧硯塵愣了愣,隨即笑了起來。
“家鄉話,我出生在江浙一帶。”
小姑娘愣了愣,思考道:“啊,南方啊...你們哪裏是不是有開著大片大片紅色花朵的山茶花樹啊?”
鄧硯塵點點頭,“對。”
小姑娘撅了噘嘴,失落道:“我還從未去過那邊...你們那裏的話真好聽,軟綿綿的像是在唱曲兒,我喜歡聽你講話。”
說不清當時的他是一種怎樣的心情,鄧硯塵隻知道自己聽了她的話後輕鬆的笑了起來。
臨走時,小姑娘再次叫住了他。
她朝他揮了揮手道:“我叫許明舒,你可不能忘了我們的約定,明年這會兒你一定要過來帶我一份歲敬!”
聞言,鄧硯塵轉回頭在那個名叫許明舒的姑娘眼中,看到了幾分似有似無的期盼。
他心裏生起一陣暖意與柔軟,此時此刻方才意識到偌大的侯府裏隻有她一個小輩,還是個身處閨閣不能隨意走動的女孩子,鄧硯塵太明白這種寂寞的滋味了。
他應了聲,轉身似是灑脫地朝外走去。
沒有人知道,這個孩童般的幼稚約定如同一刻微弱的種子栽進他心裏,每一年的花開,便是寒冬他們再次相見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