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別苑內, 光承帝端坐在榻上看著內侍自宸貴妃寢殿搜來的書稿,麵色上一片陰沉。
在聽聞永王世子一番話後,光承帝派遣宮人到別苑宸貴妃的寢宮搜查。
待到宴席散去, 眾人各自回宮後, 聖駕悄然行至別苑門前。
宸貴妃恭順地跪在光承帝麵前,殿內燭火搖曳, 精致的麵容在燭火的映照下忽明忽暗。
高公公帶著一眾內侍立在房門外兩側, 噤若寒蟬,不約而同地將頭低了又低。
良久後, 光承帝抬眼看向宸貴妃,沉聲道:“你有什麽要說的嗎?”
宸貴妃神色平緩,“陛下想聽臣妾說什麽?”
光承帝抬起拿著書稿的右手, “背燈和月就花陰, 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好一個十年蹤跡十年心, 十年了,許昱晴!那人已經死了十年了你還是對他念念不忘!”
宸貴妃淡淡道:“當初陛下在慧濟寺勸說臣妾入宮時,臣妾便已經同陛下說過,無論何時臣妾的心裏始終會留有一塊位置給臣妾的丈夫沈屹。”
她看向光承帝, 輕聲道, “難道陛下忘了嗎?”
光承帝似是被她口中的字眼刺激到了, 傾身上前, 抓住宸貴妃的手腕, “朕沒忘!沈屹是你的丈夫,那朕又是什麽?”
“自你入宮這些年朕是如何待你的?名分、榮寵、地位滿宮裏有哪個能比得過你, 先太子生辰宴上朕不過一時說話重了幾分, 你便鬧脾氣不再登養心殿,如今更是搬去別苑不插手宮中事務。許昱晴, 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
宸貴妃苦笑了下,緩緩道:“陛下給的,不是臣妾想要的。”
光承帝眉間染上怒意,“那你想要什麽?”
“臣妾想要的從來不是什麽榮華富貴,多高的權位。隻想過尋常人家一樣的安穩生活,家中親友小輩能平安順遂。”
光承帝眉睫晃動,“朕這些年,何曾薄待你與你的家人......”
“是嗎?”
宸貴妃仰頭看著他,目光中帶著審視的滋味。
窗外一陣煙火騰空綻放,光亮照進殿內的那一瞬間,光承帝突然覺得麵前這個容顏精致美麗的女子此時竟顯得有些令人恐懼。
光承帝盯著麵前人的眉眼,恍惚間似是在她身上看見了靖安侯許昱朗的影子。
他心口一窒,一時間怒氣更盛厲聲道,“怎麽不是!”
“你自入宮起便身居貴妃之位,多年來為曾給皇室誕下一兒半女,你可知朕是頂著什麽樣的壓力保你貴妃之位?朕怕宮中流言蜚語惹你傷心,欲將七皇子交由你來撫養,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朕為你籌謀至此,可是你呢?你始終不領朕的情!”
聞言,宸貴妃笑幾聲,望著光承帝的眼神中帶著淩厲。
“臣妾能不能誕下子嗣,陛下心裏不清楚嗎?”
“陛下意圖讓臣妾撫養七皇子,當真是為了臣妾的名聲著想嗎?”
光承帝身形一頓,神色帶著詫異。
宸貴妃緩緩直起脊背,一字一句道:“陛下需要籠絡許家人,好替您駐守邊關抵禦外敵,可卻不能允許一個身上流著許家人血脈的皇子降生,威脅您的江山社稷,所以您將靖安侯府推在風口浪尖,替您去製衡朝堂多方勢力,您好坐收漁翁之利。”
“可憐臣妾的兄長,托著一身病骨征戰在外,不僅要麵對戰場上的刀光劍影,還要承受身後朝堂之上自己人的口誅筆伐。陛下說得不曾薄待,臣妾看不明白。”
光承帝聽完這話,胸口劇烈地上下起伏起來。
麵前跪著的女人仍舊是一副恭順的模樣,可繃直的脊背卻透著決絕的滋味,露出幾分斬情斷義的鋒芒。
他顫抖著抬起手指向她,“許昱晴...朕......”
宸貴妃打斷他的話,沒給他說下去的機會。
“陛下當年裝出一副情根深種的模樣,讓臣妾誤以為對您有諸多虧欠,跟著您進了宮做了昭華宮的宸貴妃。如今看來,是臣妾太過天真,居然還相信帝王能有真情。”
光承帝拍案喝道:“宸貴妃!你同朕說這樣的瘋話,你想過後果嗎!”
宸貴妃抬頭,“臣妾不覺得是瘋話,是陛下你耳中聽不得實話,至於後果......”
她苦笑了下,看向光承帝,“無非就是這宮裏再多一個如皇後娘娘一般被禁足的女人罷了。”
光承帝後退了幾步,抬手捂住胸口試圖按□□內氣血翻滾帶來的不適。
他皺了皺眉,隻覺得似乎是有一口惡氣堵著胸口和喉嚨處,上不去下不來憋得他頭暈目眩,一陣陣的難受。
周身在劇烈地顫抖著,光承帝看著眼前自己心心念念了多年的女人,終究還是不忍像對待王皇後一般對待於她。
他咬著牙,將那陣眩暈惡心咽下,沉聲道:“朕再給你一次機會,和朕道歉,搬回昭華宮繼續做你的宸貴妃,今日之事朕可以當做什麽都沒發生。”
宸貴妃低頭,叩首。
“臣妾,不願。”
“你......”
宸貴妃伏在地上,聽見光承帝的聲音戛然而止。
隨即麵前那雙靴子的主人踉蹌了幾下,宸貴妃抬頭,見鮮血順著光承帝的口鼻湧出來,頃刻間浸染了胸前的盤龍補子。
光承帝背靠著雕花床,一手捂著口鼻身子一點點滑下去,一手緩緩抬起伸向宸貴妃。
宸貴妃在原地看了他許久,隨即站起身呼喊著房外候著的內侍。
聞聲,高公公當即推開房門跑進去。
“陛下!陛下!”
他扶起倒在地上的光承帝,環視周圍人朗聲道:“快宣太醫!快去宣太醫!”
待眾人七手八腳的將光承帝攙扶至鑾駕上,朝著養心殿的方向行去時,高公公腳下的步子一頓。
他轉過身看向身邊跟著出了別苑大門的宸貴妃,寬慰道:“娘娘放心,年關國事操勞,陛下過於勞累今日隻是舊疾複發,有奴婢在定然不會走露半點風聲。天色不早了,娘娘早些回去休息吧。”
宸貴妃點頭致意,“有勞公公。”
別苑門前再次被黑夜籠罩著,恢複了以往的平靜。
宸貴妃吐了一口氣,像是被抽光了力氣,挺直的脊背也鬆緩下來。
她轉身欲回去時,見許明舒抱著空****的香灰壇子站在房門前,正朝她所在的方向看過來。
宸貴妃微微一怔,隨即緩步走到許明舒麵前。
姑侄二人相視,眼中皆是飽含著隻有彼此明白的複雜情緒。
半晌後,宸貴妃抬眼看了看漆黑的蒼穹,低聲道:“起風了,外麵冷,我們回去吧。”
......
臨近卯時,養心殿內依舊燈火通明。
太醫院一眾太醫圍在皇帝身前苦守麗嘉了一夜,約莫天亮時分才穩住了光承帝的病情。
眼見太醫院最年長的呂太醫站起身,高公公輕手輕腳地上前遞上了帕子,低聲詢問道:“呂太醫,陛下如何了?”
呂太醫拱手回禮道謝,“陛下自半年前一場重病後身子一直不好,全仰仗每日的湯藥維持,此番又急火攻心...如今隻能小心看顧著......”
呂太醫長歎了一口氣,不再多言。
高公公已然心領神會,寬慰了呂太醫幾句後將人送出了門。
殿內,躺在榻上的光承帝麵色蒼白毫無血色。
高公公別開眼看了看頭頂將亮未亮的天,囑咐身邊幾名小太監看顧好養心殿後,快步走下石階朝養心門走去。
門前一位內侍低著頭侯在原地,高公公一隻腳邁出大門,四下打量了一番。
見周圍無人,腳下的步子湊近內侍幾分,低聲道:“告知四皇子殿下,陛下不成了,叫他盡早做打算。”
內侍微微點頭,隨即匆忙離去。
高公公看著那人的背影一點點在宮道上漸行漸遠,直到再也望不見時,他踏著積雪朝別苑的方向行去。
他跟在光承帝身邊這麽多年,對皇帝的脾氣秉性最是了解不過。
光承帝自年少時便敏感多疑,心思深沉。
這麽多年來待在上位的時間久了,情緒穩定喜怒不顏於色,極少有勃然大怒的時候。
當年王皇後在坤寧宮當著皇帝的麵摔了鳳冠,言辭比今日的宸貴妃更為犀利,光承帝也沒像今日這般動怒,口不擇言。
高公公敏銳地察覺到今晚的光承帝似乎有些反常,而這反常的定當與別苑脫不了幹係。
結合著今日宴席上發生的事,高公公幾乎可以確定這不是一場巧合,宸貴妃不會傻到將自己寫給亡夫詩句堂而皇之地擺在宮裏,叫前來作客的永王世子一眼看見且記了下來。
內廷中風雨沉浮了這麽多年,他深知不能將全部賭注壓在一人身上的道理。
凡是總要給自己留有餘地。
宸貴妃的侄女許明舒既然有意拉攏他,他沒有拒絕的道理,不到最後一刻沒有人能確定誰是最後的勝者。
即便他日七皇子繼位儲君,乃至登基為帝,有宸貴妃這個長輩,和許明舒這個正妻庇護,他也至少性命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