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新歲將至, 長街被積雪覆蓋的一片銀白。
沿街兩道的宮簷下掛著一排排整齊的紅燈籠,為沉悶的皇城增添了一抹生氣。
宮裏的宮眷,宦官們各自穿上了葫蘆景補子和蟒衣, 乾清宮前更是由宮人日日燃放花炮迎接新歲的到來。
光承帝近來身體看著有了些起色, 同內閣清算了朝政開支後,開始和內廷籌備袷祭儀式, 將蕭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供奉在太廟內, 進行合祭。
這日,皇城內安設鼇山燈。
燈球巧製, 數點銀星連地滾,萬鬆金闕照天明。
久不踏入後宮的光承帝今日在禦花園設晚宴,諸位妃嬪、皇子公主、宗室親友在席。
席間觥籌交錯, 鶯歌燕舞。
酒過三巡, 由四皇子蕭瑜提議, 席間小輩玩起了行酒令,接連幾輪精彩的對決下來,席間氣氛也隨之活躍起來。
劉貴妃這一整夜心神不寧,時刻注意著主位之上端坐著的光承帝的臉色。
見他看向兒子蕭瑜的神色並無不悅, 懸著的心方才安穩了許多。
眾人的目光順次落到了永親王的小兒子身上, 小世子今年剛滿十一歲, 正是貪玩整日想著如何逃學的時候。
“陰”這個字對他來說太難了, 小世子站起身, 周圍人看向他的目光讓他更為窘迫了幾分,不停地撓著頭。
席麵上不知是誰朝他呼喊了一聲, “贇弟!要是實在想不出就認輸吧, 今後讀書再更努力些便是,哥哥們不會笑話你的!”
隨著話音落下的是周圍人的陣陣笑聲, 小世子漲紅了臉。
突然腦海中靈光一閃,他眼眸隨之亮了幾分,忙道:“我想到了!”
“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人們詫異了一瞬,正驚訝小世子當真能應答出來的同時,發覺念出的詩句卻是他們從未聽過的。
這句聽起來飽含深情與歲月的滄桑的詩句,實在不像是一個小孩能隨口編來的。
永王妃笑著拉過小世子的衣袖,柔聲問道:“贇兒,這句詩是哪位名家所做啊?”
小世子規矩地做好,揚起一張神色認真的臉看向自己母親,驕傲道:“是孩兒在宸貴妃娘娘宣紙上看到的!”
席麵上一下安靜了下來,眾人麵麵相覷誰也沒敢出聲。
永王妃和宸貴妃在彼此尚未出閣時便是閨中密友,各自嫁人後也從未間斷過聯係,每逢宮中有宴席,永王妃都會提前入宮前去拜訪宸貴妃。
光承帝看了一眼坐在身側一整晚都未曾開口同他說話的宸貴妃,又看了看永王世子,問道:“你是說,這是宸貴妃曾寫下的這句詩對嗎?”
歌舞聲停歇,席間一片寂靜。
小世子看向光承帝愈發冷峻的麵容,嚇得往自己母親身後縮了幾分,沒敢再開口。
永王妃美目流轉,起身行禮道:“這孩子平日在家驕縱怪了,今日失了禮數還望陛下見諒。宸貴妃娘娘好讀書,更是看過許多妾身聞所未聞的遊記雜文。想來,是摘錄之時被贇兒瞧見恰好記住了。”
永王妃三言兩句化解了一場危機,眾人順著她的話茬或是安慰或是誇讚起小世子來。
四皇子蕭瑜雙眉微蹙,右手緊緊攥著杯盞。
先前安插程鶯兒在別苑門前鬧事,親眼瞧見她被錦衣衛帶進去問話,可一連幾日竟毫無動靜。
不僅宸貴妃看著和什麽都沒發生一般,神色如常的前來赴宴,被帶進別苑的程鶯兒也沒了音訊。
蕭瑜左思右想,唯有一種可能,是跟在宸貴妃身邊的那個侄女許明舒從中作梗。
就連當初北境請兵一事,也是許明舒橫插一腳叫鄧硯塵這麽快便打贏了勝仗。
好好的計劃被破壞了,蕭瑜壓製著心中的火氣,開口喚了一聲小世子的名字正想補救,卻見小世子被永王妃拉進懷裏。
小世子眼中透著清澈,正疑惑地看向蕭瑜時,嘴邊遞來了湯匙,“贇兒,今日這甜湯是你最喜歡的,快趁熱嚐嚐!”
離散席還早,眾人借此機會忙尋著其他方式作樂,席麵上再次恢複了一片歡聲笑語,唯有主位上的光承帝臉色愈發陰沉。
蕭珩靜靜地坐在那兒,漫不經心地端起酒盞喝了一口,盡量使自己看起來與尋常無差。
身後響起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劉內侍緩緩走進伏在他耳邊輕聲道,“殿下,陛下身邊的人朝著別苑方向過去了。”
蕭珩瞳孔顫動了下,沒有說話。
劉內侍不知他在想什麽,試探地問道:“可要知會門前的錦衣衛阻攔?”
蕭珩淡淡道:“不必。”
錦衣衛說到底是效命於皇帝,隻不過如今由他接管而已。
若是執意阻攔聖諭,恐將事情鬧大牽連宸貴妃。
幸好,他一早將尚在養傷的鄧硯塵從別苑轉移。
那日他尚在府中歇息,府中下人回稟錦衣衛和一個玄衣青年帶著一個被綁著的女人從側門過來。
蕭珩猜到來的人是誰,或許說,這幾日他一直在等人到來。
蕭珩放下手中的書信,沿著記憶中的路走出門。
他走的很慢,試圖讓自己看著行動如常。
院中還在下雪,蕭珩能感受到雪花落在肌膚上融化到消逝的過程。
這些年,每當眼睛看不見時聽覺便格外靈敏。
他察覺到院前的人緩緩朝他走進,行禮。
蕭珩朝來人所在的方向看過去,沉聲道,“你這時候進宮,不怕惹人非議嗎?”
鄧硯塵氣息似乎不穩,隻道:“臣是扮做侍衛陪伴沈夫人入宮前往別苑探望宸貴妃娘娘,期間並未人發覺。”
在聽到別苑兩字時,蕭珩隱在衣袖裏的手緊了緊。
他強忍著自己的心神不去想鄧硯塵進入別苑同許明舒相見時的場景,咬牙道:“你既然寫了信為何今日還有特意過來。”
聞言,鄧硯塵示意身邊的錦衣衛將那名被捆綁著女子帶上來,摘了她頭上的束縛。
堵著嘴的布料剛一被拿出,程鶯兒大口地喘息著撲向蕭珩。
“表哥!表哥你救救我,他們要殺我!”
腳下的衣袍被揪住,蕭珩聽見女子熟悉的聲音皺緊了眉頭。
無須鄧硯塵多說,他已經大致猜到今日發生的事。
程鶯兒愛慕榮華富貴,總是愛耍些小聰明惹是生非,這些事蕭珩早就心知肚明。
因著他逐漸恢複前世的記憶,蕭珩對這個跟在他身邊的表妹亦是一刻都無法再容忍,當即派人將她送回了蘇州老家,嚴加看管永世不得入京。
如今程鶯兒出現在這裏,隻可能是被人發現了他們之間的關係,特意接她入皇城針對宸貴妃。
蕭珩沒有理會她,眸光沉沉道:“可有驚擾到宸貴妃娘娘?”
鄧硯塵搖頭,“昨日鹹福宮接這位姑娘入宮之時,恰巧被別苑宮人看見,有明舒在沒給她靠近宸貴妃娘娘的機會。”
蕭珩了然,“那就好,”
他頓了頓,再次開口,“也勞煩你和小舒說一聲,我會處理好她和她背後的人。”
聞言,程鶯兒跌坐在地上驚恐地瞪大了雙眼。
她笑了幾聲,指向蕭珩厲聲道:“你幫著那個女人!你忘了你生母我姑姑是因為什麽死的了嗎!”
一旁的錦衣衛上前按住她,程鶯兒雙目猩紅,滿是怨恨,“你阻擋我進京原來是不願讓我說出真相,為了一個許明舒你連你殺母之仇都可以不顧了嗎,蕭珩!”
鄧硯塵看著女子聲嘶力竭的模樣,若有所思。
蕭珩揮手示意錦衣衛將人帶下去,程鶯兒掙紮著呼喊道,“姑母在天之靈是絕對不會饒過你的蕭珩......”
女子的聲音逐漸遠去,直到再也聽不清。
院前隻剩下他與鄧硯塵二人,就在蕭珩以為鄧硯塵會詢問他些什麽的時候,聽見麵前人開口道,“既如此,臣就不打擾殿下休息,先行告退了。”
蕭珩似是沒有預料,下意識地開口阻攔,“且慢!”
鄧硯塵轉身看向他,氣若遊絲道,“殿下還有何吩咐。”
“你在信中同我說,你願做我身邊的利刃,是何意?”
鄧硯塵調整了下呼吸,“如今殿下和四皇子分庭抗禮,各自手握錦衣衛和禁衛軍,這是朝野皆知的事。可臣知道,殿下身邊缺少一個能製衡禁衛軍統領霍銘的人。”
“殿下自幼弓馬嫻熟,按理說缺少一個得力幹將於您來說不是什麽困難,可您是天潢貴胄不可隻身涉險。臣想救靖安侯府所有人的心不比殿下少半分,此番臣願意跟在您身邊做您手中的一把利刃。”
鄧硯塵看向他,目光灼灼。
“就像當初的裴譽一樣。”
聞言,蕭珩神色一怔。
裴譽武藝高強,前世在他身邊任職錦衣衛指揮使,是他的左膀右臂替他解決了不少難題。
如今他身邊沒有裴譽,孤家寡人許多事隻能親自處理,隻是這些事鄧硯塵又是如何知曉。
“你知道裴譽?你也有......”
“我沒有,但我已然猜到了一些。”鄧硯塵打斷他,“她沒有對我極力隱瞞,我能理解,她隻是不願讓我為她背負太多。”
鄧硯塵伸手按了按自己胸口,輕咳了幾聲,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
“既然是明舒不願意提起的事,想來這些在她心裏實在是不算美好。她不想讓我知曉太多,那我就可以當做什麽都不知道。隻要她還能像以往那樣,過得無憂無慮輕鬆快樂,我便心滿意足。”
蕭珩手指微微蜷縮,鄧硯塵簡簡單單的三言兩句,卻在他心裏掀起驚濤駭浪。
蕭珩自問,他能做到如鄧硯塵這般不問真相,不求回報,隻一心盼著喜歡的人過得幸福安好嗎?
他不能,
前世的那段經曆是小舒不願再麵對的噩夢,是她心裏一處無法痊愈的頑疾,亦是逼她走上絕路的引線。
而他,卻拿著前世那些恩怨糾葛一次又一次的出現在小舒麵前,不斷提醒著她,她是他的妻,不斷逼迫她想起那段她最不願麵對的往事。
蕭珩閉了閉眼,恢複記憶的時間不對,尋求原諒的方式也不對。
重來一世,他還是將一切搞砸了。
每一次自以為是的靠近和幫助,都隻能親眼看著心愛的姑娘再次遠離自己一分。
前世老天眷顧,有宸貴妃真心相待的養母,有小舒這樣的如花美眷在身邊陪伴。
隻可惜,她捧著一顆真心來,他從不珍惜半分。
是報應嗎,蕭珩。
愛而不得的滋味,如今他也品嚐了個通透。
時至今日,他突然發覺,無論是上一世還是這一世,在對待許明舒的事上同麵前的這個人相比,他從一開始就輸得的徹底。
蕭珩背過身,高大的身影似乎有些微微發抖。
沉默良久後,他緩緩開口道:“過幾日,你搬來我這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