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因為我
塗然從來沒見過陳徹那樣慌張的模樣。
不, 他是鎮定的,從發現陳融出狀況,上前察看情況, 打急救電話,一直到陳融被救護車送到醫院檢查, 他始終一步一步有條不紊, 仿佛這不是他的第一次操作。
可塗然注意到了,在醫生說出隻是芒果過敏,沒有大礙的時候,陳徹藏在身後的左手,終於鬆開右手的手腕, 冷白的腕骨印上鮮紅的指印, 緊握著拳的掌心, 被指甲嵌入深深的月牙印。
在此之前,他的右手一直在抖。
塗然想去牽他的手,卻聽見他低著聲音說:“你先回去。”
“我陪你一起守著他吧。”
“天色不早了, 你先回家。”
塗然還想陪他一起守著,卻又被他一句“路上注意安全, 到家給我發條消息”堵回去。
陳徹沒給她拒絕的機會, 他不願意她留下來。
塗然張了張嘴,到底還是點了頭。她一步三回頭地往病房外走, 陳徹沒送她,隻是站在病床邊,看著躺在**的陳融,低著頭, 神色晦暗不明。
塗然收回目光,離開病房。
總覺得陳徹有點奇怪, 陳融也有點奇怪。
陳融是吃了陳徹放在抽屜裏的芒果糖才過敏的,他不知道那是陳徹專門買來哄她的,也沒仔細看,隨手拿了顆,洗碗的時候吃了,立刻起了過敏反應。
在救護車上,陳融因為過敏而呼吸困難,即使呼吸困難,卻還是艱難張口,對陳徹說對不起。
為什麽要說對不起?塗然不明白。
她一路走一路糾結,心不在焉地走路,不小心撞上匆匆走來的人。
塗然連忙說了聲對不起,但對方沒心思搭理她。中年女人邊打電話邊匆匆忙忙往醫院裏走,“小融在哪個病房?我馬上就到。”
聽到還算熟悉的名字,塗然愣了下,即刻回頭,打著電話的中年女人正朝著她剛出來的方向走去。
塗然想了想,在原地糾結了兩分鍾,還是轉身往回走。
急診病房,中年女人正紅著眼睛嗬責麵前的少年。
“小融怎麽會過敏?你給他吃芒果了?”
“我給你打電話,發消息問你小融是不是在你這,你為什麽不接不回?”
“上次他找你,淋雨回去發高燒,這次又過敏腫成這樣,陳徹,你怎麽看著你弟弟的?”
咄咄逼人的質問,沒刻意壓低的訓斥聲,引得其他人側目。
而她身前正在被訓斥的少年,隻是垂著眼,既沒有解釋也沒有反駁,臉上沒什麽表情,似乎早已對此麻木。
將這一幕收入眼底的塗然,卻心髒緊縮,在沒出息的眼淚湧上眼眶之前,她衝過去。
神情麻木的少年,在看到她的一瞬間,瞳孔微顫,牙關咬緊,臉上終於有了波瀾。
塗然插在二人中間,擋在陳徹麵前,大聲幫他向女人解釋,“是陳融自己誤食過敏,和陳徹有什麽關係?陳融又不是三歲小孩,還要人24小時都看著他嗎?”
林學慧被突然闖過來的女生嚇一跳,對對方的無理感到冒犯,麵色不虞問:“你是誰?”
塗然沒回答這個問題,她此刻被怒氣衝昏頭腦,顧不上長輩晚輩之間的禮儀,隻將對方看作無理取鬧的人。
一向怯弱、盡量不和人正麵起衝突的少女,此刻脊背繃得筆直,不客氣地抬起下巴,攻擊的姿態,“您又是誰?”
林學慧簡直莫名其妙,對她這傲慢無禮的態度更是不滿,“你這孩子怎麽這麽沒禮貌?我是他們的媽媽!”
塗然對她的身份絲毫不意外,在來的路上,她心裏早有答案,這也是她去而複返的原因。
“可我隻看得出來,你是陳融的媽媽。”
塗然一點不客氣地甩下這句話,在女人微怔時,抓著陳徹的手腕帶他離開。
陳徹始終沒吭聲,也沒掙紮,任由她抓著,一路跟著她走到醫院大門口。
塗然這才停下,扭頭看他,正想跟他說別把他媽媽的話放在心上,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卻撇開臉,同時也從她手中把手抽出來。
“不是讓你回家嗎?”他聲音冷淡。
塗然愣了下,“我有點擔心……就想回來看看。”
陳徹沒說話,抬手攔下正好開過來的出租車,去打開後座車門,塗然隻好先上車,卻沒料對方沒跟她一起坐後座,而是去坐在副駕駛。
塗然挪到左邊位置,從後側麵悄悄觀察他臉色,他臉上沒任何表情,盡管平時也總是不做什麽表情,但現在能明顯感覺到他心情很不好。
是因為她凶了他媽媽,覺得她這樣做很沒禮貌嗎?
塗然已經開始後悔,她看到他媽媽那麽不分青白地訓他,實在太生氣了,沒忍住發了脾氣,但對方到底是長輩,她該客氣點的。
直到下車,陳徹也沒跟她說一句話。
塗然想跟他說些什麽,對方卻不願意看她的眼睛,一直在避開與她對視,很不想交流的模樣。她隻好先閉嘴回家。
過了一晚,想著陳徹應該消氣了點,塗然再給他發消息,問他要不要一起去醫院看看陳融,對方沒回,去他家敲門,也沒人應聲,似乎不在家。
以為他已經去了醫院,塗然索性也去醫院。
陳融已經轉到普通病房,人也清醒了,隻是臉色有些蒼白。
看到來人從進門到現在就時不時往門口張望,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樣,他抵著前牙嘖了聲,“我媽不在。”
他原本今天就能出院,林學慧非讓他在醫院多觀察兩天,要不是他發了個脾氣讓她回家,她還得日夜守著。
警報解除,塗然總算鬆口氣,又問:“陳徹有來看你嗎?”
陳融無語地仰了仰頭,突起的喉結滑動,“你來醫院,第一件事找我媽,第二件事找陳徹,合著來看我是附帶?”
塗然立刻掛起討好的笑,“我這不是看你沒事了嘛,臉也消腫了,又變回和你哥一樣帥氣。”
陳融這才牽起嘴角,意識到什麽,才牽起的嘴角立刻垮下,“哦,第三件事,誇陳徹長得帥是吧?”
塗然把剛削好皮的蘋果給他,對答如流:“第四件事,給你上供。”
“……這還差不多,”陳少爺勉強滿意,接過蘋果咬了口,瞥見她期待的眼神,無奈沉肩,嚼著蘋果含糊不清地說,“陳徹沒來,怎麽,你跟他吵架了?”
塗然反射性就說:“怎麽可能,我又不是你。”
看到陳融不滿的眼神,她又立刻改口:“開玩笑開玩笑,我們沒吵架,但他好像有點不高興,可能是因為……”
“因為什麽?”
“因為我昨天頂撞了他媽媽。”塗然底氣不足地說。
陳融並沒有很驚訝,昨天他雖然整個人像昏迷,但其實意識還在,隻是閉著眼睛說不了話。他聽到了林學慧教訓陳徹的那些話,也聽到了塗然對林學慧說的話。
他扯了下嘴角,“你倒是老實,就不怕我也跟你生氣?那也是我媽。”
塗然被噎了下,仿佛才意識到這點,絲滑地從果籃裏拿起一個蘋果,“我再給你削個蘋果。”
“……你要撐死我?”陳融很想翻白眼,頓了下,又指著果籃說,“我要吃橘子。”
“啊?”塗然露出不情願的表情,“我不想剝橘子,指甲會變黃的。”
“……”
陳融丟了個火龍果給她。
嘴上說著怕被撐死的人,又吃了一整個火龍果,慢條斯理擦幹淨嘴巴,說:“看在你幫我剝火龍果的份上,我可以給你講個故事,以前有對雙胞胎,哥哥和弟弟……”
塗然舉手打斷,“為什麽不直接說名字?”
“……閉嘴,”陳融沒好氣瞪她一眼,“認真聽完。”
塗然立刻乖巧坐好,給嘴巴做了個拉拉鏈的動作。
陳融調整了墊在後腰的枕頭,靠在床頭,重新醞釀了下情緒,繼續講那個故事。
雙胞胎哥哥身體強壯,弟弟生來病弱,所以父母更關心偏愛弟弟。父母的偏愛並沒有影響兄弟的感情,哥哥很照顧弟弟,弟弟也很依賴哥哥。
兄弟倆關係變差的源頭,是在父母離婚那年。弟弟對父母離婚這事持強烈反對的態度,因為在他眼裏,父母分明一直很恩愛,也鮮少吵架,突然說要離婚,他無法理解,也接受不了。
那時候,弟弟也不過十一歲,鐵了心要離婚的大人們,怎麽會聽他的?於是,他開始鬧離家出走。但他一個人又膽小,從小聽話慣了,母親幾乎從來不讓他一個人出遠門。
這時候,弟弟就想到哥哥,讓哥哥陪著他一起離家出走。一直縱容著弟弟的哥哥,這次也答應了弟弟的請求。
然而,他們的離家出走並沒有成功,當天就被父母發現。
弟弟不甘心,再去找哥哥幫忙,卻被哥哥告知,是他故意把離家出走這件事故意給母親,離家出走改變不了父母的決定,弟弟的身體狀況也不允許他做這麽危險的事,他不想用弟弟的安全冒險。
弟弟感覺自己被信任的哥哥背叛,很生氣地和哥哥大吵了一架,還賭氣把一直在吃的藥給偷偷停了。弟弟的心髒病,必須每天都吃藥穩定,停藥無異於找死,沒停多久,他就犯病送去了醫院。
在醫院醒來後,哥哥一改往常對他親和的態度,很冷漠地對他說了很多惡毒的話。
“我其實一點也不想要你這個弟弟,因為你一出生,就搶走了爸媽的所有關注。”
“憑什麽我要一直讓著你?憑什麽我要一直照顧你?憑什麽我連未來都要綁在你身邊?”
“你聽清楚了,我從來,從來都沒有把你當成我的弟弟,我也恨不得他們兩個離婚。”
聽到這裏,塗然默然。
她總算知道,陳融這麽看不慣陳徹的緣由。他無疑是依賴信任陳徹的,被最依賴最信任的人說這樣的話……換做是她,她也接受不了。越是在意,越是介懷。
她看向**的少年,他說這些的時候,語氣很平靜,平靜得好像在講別人的故事。這大概是他不願意說名字的原因。
陳融繼續說:“從那之後,弟弟記恨上了哥哥,直到前一陣,弟弟發現了父母離婚的真實原因。”
他扭頭望向病房的窗戶,外麵的天陰沉沉的,似乎隨時會下雨。少年鉛黑色的眼底,同窗外的天一樣晦暗。
“是因為我。”
陳融之所以不想父母離婚,是因為他眼裏的這個家,父母恩愛,兄弟和諧,是他成長的溫床。卻並不知道,對陳徹來說,並非如此。
他一直以為林學慧隻是有點偏心,卻不知道林學慧的偏心已經到了極端的地步,身為一個母親,竟然記恨另一個兒子。
因為陳徹沒能阻止他執意打籃球,讓他犯了心髒病,林學慧就對陳徹大有意見。離家出走,明明是他策劃,林學慧卻以為陳徹是主謀;他賭氣停藥,陳徹毫不知情,林學慧卻還以為是陳徹指使他。
刺激林學慧向陳朗闊提出離婚的,是他那次打籃球犯病。而真正讓陳朗闊決心和林學慧離婚,是那份器官捐獻申請書。這也是陳融這次和林學慧吵架,不肯回家的原因——他前天才得知的這件事。
陳融真的真的不能理解,明明他和陳徹都是林學慧的兒子,為什麽林學慧要對陳徹刻薄到這個地步。但同時,他又知道這是因為誰。
因為他。
他是罪惡之源。
他病弱的身體,他過去對母親偏心的忽視,他對陳徹隱隱的嫉妒,他為了阻止父母離婚做的那些讓林學慧誤以為是陳徹指使的事……都是造成如今這局麵的原因。
“陳徹看起來不高興,不是在對你生氣,是在對我生氣,”陳融牽強地扯了扯唇,“昨天他又被我媽罵了一頓,又是因為我被罵,是我又拖累了他。”
“他不是在生氣。”塗然冷不丁出聲。
陳融疑惑看向她,手裏卻被塞進一個涼涼的東西。
塗然丟下一句“我去找陳徹”,就起身往門口跑,又在門口急刹車停下。
她轉身,望向他鉛黑色的眸子,認真道:“如果弟弟從來沒有討厭過哥哥,那哥哥一定也是一樣。”
陳融怔了怔,想張嘴問為什麽,但她已經跑出了門。
他垂眼,視線落回手中。
一個剝了皮的橘子。
陳融掰下一瓣,塞進嘴裏,機械地咀嚼。
什麽破橘子,酸得人眼澀鼻酸。
**
海邊的沙灘,風追著風,浪逐著浪。
從地麵仰望天空,指甲蓋大小的飛機拖著長長的白色尾巴,孤獨而漫長地旅行。
或許飛機上也有人正在往下看,海濱沙灘的人,微不足道的渺小。
陳徹躺在沙礫上,手臂蓋在闔著的眼睛上,海浪的聲音近在耳邊綿延不絕,仿佛隨時能把他卷走,而他仍一動不動。
有路過的小孩驚呼,說那個哥哥是不是死了,被他媽媽輕聲訓斥,不能這樣說別人。年輕母親帶著小孩走開,遠離這個奇怪的少年,腳步聲愈來愈遠。
不知道過了多久,浪聲裏又混進一串腳步聲,像在奔跑,有些急促,愈來愈近,最後停在他身側。
陳徹始終沒睜眼,直到人中被放上溫熱的物體,像是手指,又帶著一股淡淡的橘子味。
他抬起手臂,光線刺激著眼睛不自覺地眯起,狹窄的視野裏,是少女懸在上方的臉頰,琥珀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
見他張開眼睛,塗然鬆一口氣,收回手拍拍胸口,聲音還帶著跑步後的滯澀感,“嚇死我了,還以為你暈倒了呢。”
她比那以為他死了的小孩好上一點,但也沒好到哪裏去。
陳徹撐著地麵坐起身,隨手撥弄了下頭發和衣服,拍下身上的砂礫,“你怎麽知道我在這?”
他的聲音仍舊有些冷淡。
塗然無視他的冷淡,挨著他坐下,笑嘻嘻說:“這地方不是你帶我來的嘛?”
她之前因為曲幼怡的事難過,陳徹就帶她來這裏,看像鹹蛋黃一樣的夕陽。不過現在是上午,還是陰天,天上沒太陽。
陳徹沒應聲,接話就要回話,就要繼續無窮無盡的對話。唯獨這件事,他什麽都不想說,尤其,是對塗然。
兩人之間,一時隻剩下海浪的聲音。
塗然是忽然開口的,“我小時候偷過錢。”
沒頭沒尾、毫無厘頭的一句,但總算讓身旁少年側頭看過來。
成功吸引他注意力,塗然滿意地彎起嘴角,繼續說起這個往事的來龍去脈。
“是在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那時候我特別能吃,還嘴饞,那時候迷上學校門口賣的烤腸。但我媽媽覺得那是垃圾食品,不願意我吃多。她管我管得嚴,也不給我零花錢,所以我隻有在每個周末的時候,等我爸爸給我買一根。”
“但一根完全不夠我塞牙縫的,我知道我媽媽有在抽屜裏放零錢的習慣,我實在忍不住,就偷偷從她抽屜裏拿了兩塊錢去買烤腸,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好像是第五次還是第六次的時候,我被她發現了。你知道我怎麽被發現的嗎?”
陳徹到底還是不願讓她冷場,即使一直做出冷淡模樣,也還是配合地接話:“她發現錢少了?”
塗然豎起食指搖了搖,“不不不,是我一次性吃了十根烤腸,吃壞了肚子。”
陳徹以為自己聽錯:“……十根?”
塗然兩根食指比了個十字,確定地點頭:“十根。”
陳徹:“……”
一次性吃了十根烤腸的後果就是塗然真的吃壞肚子,當晚上吐下瀉,半夜送去醫院,被醫生一問,拔蘿卜帶出泥,偷錢買烤腸這事敗露。
塗然把手一攤,“你想笑就笑吧,不用憋著。”
她一副豁出去的模樣,但陳徹沒有笑話她,隻抬手將她被風吹在臉頰的頭發撥開,“不用逗我開心,我沒事。”
他的手被塗然抓住,“我不是在逗你開心。”
少年的手掌瘦削寬大,塗然兩隻手抓著他的,改成和他握手的姿勢。
她握住他的手,鄭重其事道:“這是我最丟臉的一件事,我把它告訴你,我們扯平了,所以……”
她抬眼,直勾勾的視線不容他避開,“不準再躲著我。”
陳徹怔住。
海浪聲仍在耳邊,卻已經掩蓋不住最隱秘的心事。
他不是在生氣,而是在難為情,為她撞見他被林學慧教訓的場麵,為他不被他母親喜愛的境況被她知道,感到難為情。
懦弱也好,自卑也罷,在喜歡的人麵前,少年人的自尊心,就是會變得像水晶一樣脆弱。
他感覺丟臉,於是偽裝出冷淡,逃避要麵對的現實。
陳徹垂下眼,這一次,在他要撇開臉之前,塗然先一步鬆開他的手,整個人前傾,跪在地上的姿勢,朝他湊近,雙手捧住他的臉,讓他同自己對視,不讓他再逃避。
近在咫尺的距離,他幾乎能看清她根根分明的眼睫毛。
“阿徹。”塗然低聲喚他。
“嗯?”他喉結滾動,回應的聲音有些低啞。
塗然望著他的眼睛,說:“難過不是一件羞於啟齒的事,如果你難過,我希望你能和我說,我想知道你最真實的感受,我想要真正地和你一起去麵對這些事情。”
在晦暗的陰天,她琥珀色的瞳仁也依舊清澈明亮,像一麵永遠也無需擦拭的明鏡,所有的情緒在這裏無處可藏。
捧著他臉頰的掌心是溫熱的,讓人想起陽光的溫度。
陳徹垂著的眼睫輕顫。
浪聲一陣一陣,海風拂動他們的發絲和衣角,時間仿佛過了很久。
他終於低下頭,額頭輕輕抵上她肩膀。
在溫暖的懷抱裏,少年的眼睛落下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