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原諒嗎
十一月的最後一個周末, 陳徹和林學慧單獨見了一麵。
準確來說,是林學慧主動找上他。
自她和陳朗闊離婚後,不帶上陳融和他見麵, 這大概是第一次。從中年女人臉上的愧疚,陳徹猜得到, 是陳融把過去那些事情同她講了, 於是來找他。
說實話,他以前夢見過很多次,林學慧放下偏見與他相處的光景,夢裏激動且忐忑,醒來後悵然若失。
而如今, 這件事真的在現實中發生, 陳徹的內心卻沒有產生什麽波動, 平靜得連他自己驚訝。
陳徹比陳融更多的知道一些事——當年,林學慧在生產後,患上了產後抑鬱症, 絕大部分原因,是自責沒能給陳融一個健康的身體, 讓他生下來就去了幾次鬼門關。
患上抑鬱症的林學慧, 曾經一度想做偏激的事,都被陳朗闊攔下。在陳徹三歲的時候, 林學慧的病情才終於好轉,卻把情緒的全部,寄托在陳融身上。
這些事,陳徹從陳朗闊那裏得知, 在他對母親的偏心感到鬱悶不解時,陳朗闊將這些告訴他, 讓他對母親寬容些。
所以,陳徹一直沒辦法去過多地責怪林學慧偏心,隻是時常覺得可悲,為他自己,也為林學慧。
林學慧向他道歉時,陳徹沒有表態。她的道歉來得太輕易,就好像他曾經受過的傷害也可以這麽輕飄飄。他盡可能地讓自己去理解母親,卻沒辦法忘記過去的一切,違心地說我原諒你。
妥協了十幾年,這一次,他不想再勉強自己。
隻是在看到林學慧臉上的難過時,陳徹心裏的鬱結絲毫沒得到紓解,甚至比之前更甚。
進退皆難過。
“我是不是做錯了?”陳徹很迷茫。
“沒有哦,”走在他身旁的女生,牽住他的手,溫暖的掌心貼上他的,“阿徹什麽都沒有做錯,原不原諒,都是你的自由。”
塗然是陪著陳徹一塊過來的,這件事,陳徹隻告訴了她一個人,也是主動告訴她。不過,她沒和陳徹一起進去見林學慧,而是在附近等他。
“如果曲幼怡再來找我,說要和我做回好朋友,我也不會答應的。”塗然說,“又不是在拍春節檔電影,誰說大結局就一定要闔家歡樂了?”
可能朋友和家人的類比並不完全準確,後者的血緣關係讓二者之間的維係更密不可分。但事實就是這樣,過去受過的傷害,隻有當事人清楚當時的感受,也隻有當事人有資格選擇原諒或者不原諒。
無論哪種選擇,其他人都無權指摘。哪怕是有著血緣關係的家人。
如果當事人也不清楚如何做出選擇,那就暫時交給時間。
人和人的關係千萬種,無法用非愛即憎來劃清界限,就像她和曲幼怡,她不會再和曲幼怡做回朋友,但並不就代表,她和曲幼怡就一定要成為針鋒相對的敵人,老死不相往來。
未來會發生什麽,誰也無法預料,或許在未來的某一天,她和曲幼怡,會從冷淡相處的陌生人,變成擦肩而過會微笑的點頭之交。
陳徹和他母親的關係也是如此。十七歲處理不了的事,二十七歲或許會有不一樣的結果。
塗然舉起另隻手,食指和中指分別抵在少年臉上,將他的嘴角往上推,教他做出一個笑臉,“好啦好啦,不準再苦著臉,我可不喜歡憂鬱美少年。”
陳徹斂下情緒,舒一口氣,點頭,“你說得對,這些事情以後再想,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塗然歪歪頭,“什麽事?”
陳徹抓著她的手腕,從自己臉上拿開,不需要她的輔助,唇角也能往上彎起,“怎麽讓你考上東晏大學。”
一聽到這事,塗然立刻哀嚎:“救命!”
她甩開他的手,腳底抹油溜走,將街道上的落葉踩得哢擦作響。
看著她跑得比兔子還快的背影,陳徹故意在身後喊,“這麽急著回去看書嗎?”
“……你還是當回憂鬱少年吧!”好脾氣的兔子,暴躁地轉身瞪他一眼,再次頭也不回跑走。
在她身後,陳徹愉悅地笑出聲音。
他抬頭,日光燦爛,秋葉泛黃,航跡雲橫貫藍天。
今天天氣很好。
“塗然,一起走!”
踩過地上的落葉,他邁著長腿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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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陳徹這個魔鬼家教每天嚴格監督,塗然第一輪複習可以說是穩紮穩打地進行著,尤其是需要日積月累的英語這科,進步的速度說不上快,但漸漸提上來的成績,紮實穩定。
十二月初的這次考試,她就考得很不錯,以往考完試見到陳徹就跟老鼠見到貓,這次考完尾巴得意翹上天,哪怕成績單還沒發下來。
等成績真的出來後,塗然卻沒再像剛考完時那麽得意,並非她考得差勁,而是她的同桌,簡陽光。
拿到人手一張的成績單後,簡陽光就一直在盯著看。
他在……班上倒數第一。
其實考試那兩天,就已經有預感自己這次考得很糟糕,明明平時複習過的題目,考試看到時也有印象,但就是做不出來,腦子裏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數學的最後三道大題,他一題都還沒做,就到交卷時間。
交卷的那一刻,他拿著筆的手甚至在抖。
從來沒有過的恐慌。
慣常不會隱藏情緒的人,親眼看到這成績,此刻明顯低迷。
塗然從課桌裏拿出陳徹給她的芒果糖,悄悄遞過去,放他桌上,小聲安慰,“沒關係的,這次沒考好,還有下次。”
但這次,簡陽光沒再像上次那樣對她笑著說沒事,他偏過頭,臉上沒表情,眼裏沒笑意,語氣帶著以前不曾有過的攻擊性,“如果下次還沒考好呢?”
塗然被他的話噎住,簡陽光如夢初醒般回神,低聲說了句“抱歉”,起身從位置上離開。
再回來時,他的臉頰和發梢都沾了些水,像是剛去洗了把臉。
少年偶然表露出的攻擊性,塗然隻當他是沒考好,一時心情不好,並沒放在心上。她並不知道,一次又一次被忽略的細節,在日積月累中會漸漸凝聚成更深的結,終於有一天,火山爆發。
事發的導火索,是一次講題。
這次月考後,五班按照一對一幫扶的規則,重新調整了座位,簡陽光和陳徹坐回同桌,塗然和另一個成績稍差的女生成為同桌,從被幫扶對象變成小老師。
晚修前,在給同桌女生講題時,塗然被對方錯誤的思路給繞進去,於是去找外援,讓陳徹再給自己講一遍。
剛好陳徹正在給簡陽光講這道題,於是她在那旁聽,除了她,還有個愛湊熱鬧的周楚以,路過停駐,也撐著桌子在旁邊聽講。
三個聽講的人,三種思考速度,周楚以是最快的,甚至很跳脫,直接彎道超車,聽到一半就摸著下巴點頭,長長哦一聲,“懂了。”
塗然算中規中矩,但經常聽陳徹講題,被鍛煉出來,也跟得上他的思維方式,聽一遍就順了思路。
然而簡陽光,在陳徹反複把最難的那個步驟講了兩遍之後,還是皺著眉,拿著最原始的錯誤切入點問為什麽不能這樣做。
周楚以抓住機會就損陳徹,開玩笑說了句:“我就說你講題不行,講兩遍都聽不懂。”
陳徹這會兒已經講了半小時的話了,講得口幹舌燥,沒好氣把筆丟給他,“你行你來。”
周楚以也不推脫,接住筆湊過來給簡陽光重新捋思路。
五分鍾後,從他臉上消失的笑容,回到了陳徹臉上,“你講得也不怎麽樣。”
周楚以拒絕承認是自己講得不好,“不是我的問題。”
陳徹靠椅子上抱臂冷笑,“今天在食堂吃的鴨子都沒你這麽嘴硬。”
這兩人仿佛天生水火不容,分開的時候,一個是高冷話少,一個溫柔好脾氣,一碰到一起,就變成死活不願意在嘴上落下風的幼稚小學生。
塗然從最開始的勸架,現在都已經習慣他們倆你一句我一句的互懟。
在他們倆互損的時候,她從陳徹的前桌位置,挪到簡陽光的前桌位置,“我聽懂了,我來給你講吧。”
在她握著筆伸出去的時候,簡陽光卻把習題從她手底下抽走,聲音冷淡地拒絕,“不用。”
在塗然反應過來之前,他丟下一句“不做了”,就起身,頭也不回離開教室,留下座位上幾人不明所以地麵麵相覷。
沒過兩天,簡陽光就和同學換了座位,換到班長盧高峰旁邊,不再和陳徹坐同桌——他自己去向楊高戈請求的。中午晚上吃飯,簡陽光也不再和陳徹一塊走,而是和新同桌一起吃飯,一連幾天,都是如此。
連不怎麽關心他們感情好壞的祝佳唯,都來問了句,陳徹是不是和簡陽光吵了架。
中午在食堂吃飯,又一次被簡陽光無視,陳徹終於不爽,“他犯什麽病?”
“可能他終於擦清雙眼,知道你有多煩人。”坐在他對麵的周楚以,嘴裏就沒一句正經的。
陳徹現在沒心情跟他吵,“不會說話就閉嘴。”
簡陽光這麽反常,這還是第一次,似乎是從換座位的前一天開始,突然對他冷淡,但他回想幾遍,也沒想出什麽時候跟他吵過架。
他正煩著,腳被對麵人踢了下,一個眼刀飛過去,卻見周楚以下巴指了指他旁邊。陳徹偏頭,塗然今天也沒怎麽吭聲,低著頭,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戳著盤子裏的飯。
“塗然?”他喚她一聲,沒反應。
還是祝佳唯,直接動手把她麵前的盤子挪開,塗然才猛地回神,一抬頭,就發現自己被三雙眼睛注視。
頓時壓力山大。
“發什麽呆呢?”陳徹問她。
塗然欲言又止,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沒什麽……”
她太不會隱藏心事,這三人沒一個信她真沒什麽,在三道目光下,她到底沒撐住,肩膀一塌,老實交代,“是我和簡陽光吵了一架。”
“你?”三人異口同聲皆驚愕。
塗然喪著臉點頭,把前幾天發生的事說了。
那天傍晚,簡陽光從她手裏抽走習題,離開教室,塗然看出他情緒不好,於是晚上回家,在手機裏給他發消息,安慰他。
出發點是好的,但完全走錯方向。
塗然以為他是因為那道題解不出來,所以心情鬱悶,便鼓勵他別灰心,隻是一道題而已,明天再去問問老師,肯定能搞懂。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她的安慰在簡陽光耳裏變成嘲笑,簡陽光問她這話什麽意思。
“不是你們的問題,是我的問題,行了吧?”
“是我太蠢,聽幾遍都聽不懂,浪費你們時間了,真是對不起啊!”
“知道你聰明知道你進步很大,也用不著上趕著來跟我炫耀吧?”
手機對麵的少年,仿佛換了一個人,尖銳的話語,像一把閃著寒光的利刃,直直地刺向她。
塗然被這敵意攻擊得發懵,自己也不知道當時是怎麽想的,可能腦子抽了風,無厘頭地問了句:“你被盜號了?”
對話戛然而止,簡陽光沒再回複。
“竟然隻是說他被盜號,你也太溫柔了。”拿著塗然的手機,祝佳唯從頭到尾看完她和簡陽光的聊天記錄,忍不住為她抱不平,“應該問他是不是被瘋狗咬了。”
“我不擅長吵架嘛。”塗然訕笑,小心翼翼把手機從她手裏抽回來,生怕她一個激動,當場把這句話發給簡陽光——還是用她的賬號。
周楚以托著腮說:“這不算吵架,隻能算他單方麵罵你。”
他又歎口氣,“早知道他這麽罵你,我也應該罵他罵得更狠一點的。”
塗然“啊?”了聲,臉上不無驚訝,“你罵過他?”
周楚以嚴謹地糾正:“是理論。”
就在昨天,周楚以也找過簡陽光。他向來會察言觀色,自然也發現了簡陽光這段時間的不對勁。
可能陳徹作為當局者,平時又是連體嬰般親近的關係,並不能感覺到什麽,但周楚以明顯地感覺到,簡陽光對他這個後來者,大有意見。
一開始,是在某次閑聊時,對方無意中說的一句“你現在和阿徹挺親近啊”。
或許簡陽光自己都沒察覺到,這話流露出些許不滿。
周楚以感覺到了,隻是以他的立場,並不能多說些什麽。盡管許多人說他為人熱心,但實際上,他並不是多管閑事的性格,有些事情,他更願意隻是旁觀。
這幾天,簡陽光換了座位,明顯地疏遠他們幾人,大概是受了陳徹的影響,周楚以覺得這事到了不能不管的地步。
於是,課間,和簡陽光在廁所偶遇時,周楚以開門見山問了,“你在生我的氣還是在生陳徹的氣?”
這話問得直接又突兀,簡陽光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沒理會他。
周楚以無視他的無視,繼續說:“我以為你是有話直說的性格,原來你和祝佳唯一樣。”
“……等等,什麽叫和我一樣?”祝佳唯不滿打斷周楚以的回憶,拳頭蠢蠢欲動。
周楚以完全嫌命大,下巴指了指對麵二人,“你當初不就是因為看不慣陳徹,背地裏使壞誤導塗然——”
“打住打住,”塗然一麵抓住祝佳唯已經舉起來的拳頭,一麵阻止周楚以重提祝佳唯的黑曆史,“我們別跑題,繼續說回簡陽光。”
總算勸住架,周楚以繼續講。
簡陽光在聽完他的話後,反應和祝佳唯一樣,擰起眉,“你什麽意思?”
“意思是,有什麽不滿就直說,別玩不理人這套,”周楚以一貫是笑眯眯的表情,說話語氣卻一點都不溫和,“因為這點小事就吃醋,嫉妒,你還是小學生嗎?”
他過於直白尖銳地戳破這層窗戶紙,簡陽光瞬間冷下臉。
“老實說,我還以為他會揍我,”回憶完的周楚以,一副慶幸模樣,“沒想到他直接走了。”
祝佳唯冷哼:“你也知道你欠揍。”
塗然則是不解:“為什麽說他吃醋嫉妒?”
周楚以瞥了眼從剛才起就一直沒吭聲的某人,意有所指地笑,“這你就得問他了。”
塗然聞言扭頭,身旁少年側臉緊繃,眉眼間凝著鬱氣,麵色不虞。沒等她問什麽,陳徹一言不發地起身,端著盤子離開。
塗然茫然且無措地望向周楚以和祝佳唯,“他怎麽了?”
周楚以煞有其事道:“他悟了。”
這時候還有心情開玩笑的人,被祝佳唯在桌子底下踩了一腳。在周楚以一臉痛色時,祝佳唯叮囑她,“這是陳徹和簡陽光之間的問題,我們插手也沒什麽用,讓他們倆自己解決。”
塗然似懂非懂地點頭。
然而,她沒想到,放手不管的結果就是,第二天,陳徹掛著彩來學校,簡陽光不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