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少年啊
恐怖片之後, 簡陽光堅持要再看一部搞笑電影,來衝淡後勁,但沒人把這部搞笑電影看完。
吃飽喝足又鬧夠的高中生們, 一個接一個開始犯困。
塗然是最先睡過去的,上下眼皮打了會兒架, 就腦袋一歪, 倒在陳徹肩膀上。
彼時簡陽光還在捧著包妙脆角,眼睛盯著屏幕,嘴巴哢擦哢擦地吃,還時不時跟著電影情節笑出聲音。
陳徹隨手撿了顆話梅,精準丟他腦袋上, 提醒他塗然已經睡著。
簡陽光小聲咕噥了聲, 把妙脆角放一邊, 把那顆話梅拆了塞嘴裏,撐著地板起身,去把陳徹的外套拿過來。
蓋到塗然身上時, 意外看見他們倆十指相扣的手。
他睜大眼睛。
陳徹食指豎在唇邊,示意他安靜。
簡陽光的表情在幾秒鍾內變化了三次, 從驚愕到頓悟再到曖昧, 他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煞有其事地點頭, 豎起大拇指。
陳徹好氣又好笑,肩上一個正在睡覺的塗然,他也不能把這得意小子怎麽樣,晃著手腕揮手把他轟走。
坐在另外一邊的周楚以, 半邊身體倚在床沿,單手托著後頸, 仰著頭,也打了個嗬欠。
祝佳唯扭頭說:“要睡去**睡,這床今晚讓給你們,我跟我媽睡。”
“那多不好意思,”周楚以摘下眼鏡,擱到一邊,腦袋靠在她肩上,閉著眼睛說,“我眯十分鍾就行。”
祝佳唯真是有夠無語,在簡陽光的腦袋也沉下來落她肩上時,無語的程度又翻了一倍。
她抬起手,一掌一個,將兩個腦袋比石頭還重的高中生同時推開,一人丟一個抱枕。
這兩人大概也是睡迷糊了,接住抱枕,身體順勢就往下滑,從坐著到完全躺著,隻用了不到兩秒。
祝佳唯跨過簡陽光橫亙在地上的長腿,到塗然身邊,低聲問唯二還沒睡著的陳徹,“要不要把她抱**去?”
陳徹小幅度地搖頭,聲音很低:“會吵醒。”
說這話時,他抬手,手指將塗然垂落到臉頰的頭發撩到耳後,隻是這一個小動作,塗然的眉心就皺起來。她還沒完全睡熟。
陳徹輕輕拍了拍她頭頂,以作安撫,她這才漸漸舒展眉心。
電影投射的光線昏暗變幻,但祝佳唯還是清晰地看見,少年眉眼間**的溫柔。
她在塗然身旁坐下,輕聲說:“其實,我不是很希望她談戀愛。”
陳徹掀起眼皮看她。
總是以冷淡麵目示人的女生,側臉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更為堅毅,“她太善良,也太軟弱,很容易被感情操控。”
她毫不避諱地點出塗然的缺點,同時以保護者的姿態守在塗然身邊。
但這次並非宣戰。
陳徹垂眼看著塗然熟睡的側臉,外套下,十指相扣的手不動聲色地收緊了些。
他低聲說:“我隻會是她的點綴。”
無論戀愛與否,她的生活重心,始終是她自己。
家人,朋友,學業,理想,她的生活豐富多彩,未來潛力無限。而他,隻是她生活邊角的一個點綴。
他永遠不會去占據她生活的全部,阻擋她往前走。
祝佳唯微微一怔,堅毅的神色柔和許多,“如果是你的話……”
她沒接著往下說,隻是輕輕笑了下。
投影儀投射的搞笑電影播放到後半部分時,房間裏就隻剩下調低了的電影聲音。
十一點半,楊美玲從熱鬧的商街擠回來,本想去問他們要不要去廣場那邊看零點的無人機表演,打開門卻發現,幾個高中生已經睡得東倒西歪。
長得最乖的女孩子和長得最凶的男孩子,兩人坐在床邊靠在一塊,蓋著同一件外套。
其他三人直接躺在地板上,祝佳唯腦袋枕在旁邊男生的手臂上,可能醒過來,她自己都會嚇一跳。
穿著白色毛衣的男生睡著最邊上,一條手臂枕著頭,背對著其他人側躺,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其他,可憐地蜷縮成一團。
楊美玲無奈又想笑,但還是沒叫醒他們,關掉電影,調高空調溫度,從隔壁房間抱來毯子,挨個給他們蓋上,輕輕帶上門。
一年的末尾,有人在闔家團圓,有人還在堅守崗位,悲歡離合,人生百態。廣場人潮人海,熱鬧非凡地迎接新年的到來。
但這一切,都與這個溫暖的房間無關。
秒針回歸本位,世界在歡呼,少年仍酣眠。
**
陳徹醒過來的時候,房間裏黑黢黢一片,摸到手機,眯著眼睛看了眼時間,才淩晨一點。
他眼睛在黑暗中適應一會兒,混沌的意識也逐漸清醒,發覺肩膀上不再有重量。
陳徹側過頭一看,原本靠在他肩上睡的塗然,不知道什麽時候滑到了地上,蜷縮著身體和祝佳唯擠在了一塊,身上的毯子隻蓋住了半邊肩膀。
他彎了彎唇角,伸手幫她把毯子掖好。
再往旁邊,簡陽光也睡得熟,一條手臂墊在祝佳唯腦袋下,一條手臂橫在另一邊,整個呈大字型,一個人占了兩個人的地方。
而本應該睡在最右邊的周楚以,不見了蹤影。
陳徹皺了下眉,拿著外套輕手輕腳起身,走出房間。
客廳外的露台,一個單薄的身影站在那。
陳徹穿上外套,又從玄關的衣架,取下他額外帶過來的羽絨服外套,朝那邊走過去。
開門的動靜讓露台上的男生轉身看過來。
周楚以掛上笑容問:“怎麽就起來了,不多睡會兒?”
“以為有人又鬧失蹤。”陳徹把手裏的衣服丟給他,“大晚上不睡覺,在這吹冷風自虐?”
周楚以接住衣服穿上,低頭拉上拉鏈,麵朝外,微弓著背,雙臂搭在露台的欄杆上,說:“沒鬧失蹤,我隻是出來走走,是我妹妹說得誇張了。”
陳徹後背懶懶地倚著欄杆,麵朝裏,長腿抻著,雙手抄在鬆鬆垮垮套著的外套兜裏,不留情麵地戳穿:“大冬天連外套都不穿的隨便走走?”
周楚以笑了笑,沒再多作辯解,一貫溫和的笑容,在夜色和呼出的白氣中有些模糊。
“我故意接近塗然這事,你是知道的吧?”他忽然提起舊事。
“有眼睛的都能看出來,”陳徹百無聊賴地仰頭望天,脖頸的線條拉得流暢修長,突起的喉結因為說話而滾動,“因為陳融,報複我?”
“一半一半吧,”周楚以終於說出埋藏最深的真相,“更多的原因,是我本人想報複你。”
“因為什麽?”
“嫉妒。”
陳徹偏過頭,趴在圍欄上的少年收斂了笑意,鏡片下的眼睛,在黯淡的夜色裏,也難藏其中的銳利。
這才是真正的周楚以。
偽裝溫馴的野獸,終於露出獠牙。
陳徹扯起唇角,胸腔微顫,仿佛聽到多好笑的事,喉腔裏溢出壓抑不住的低笑。
“多稀奇。”他說。
周楚以並沒在開玩笑。
他一直沒說,他其實在很久之前,就認識陳徹。
周楚以是在明禮初中部讀完的初中,完完全全地生活在父母的掌控下,上學、放學、上補習班、上興趣班,每天按部就班地去完成這些任務。
明禮校風古板嚴肅,競爭很大,尤其是到月考期間,本就壓抑的氣氛更加死氣沉沉。每次月考,也是周楚以的劫難日。
父母培養他的方案不合,兩個人都往死裏安排他學這學那,那段時間,他感覺自己連呼吸都不自由,腦子都快爆炸。
在酷暑難耐的夏天,周楚以發起了高燒,強撐著身體去請了病假,也得以偷來短暫的喘息。
靠著病假條出了校門,他沒立刻去醫院,強撐著身體的不適,享受片刻的不需要做任何事、不需要思考任何的清靜。
周楚以在校外漫無目的閑逛的時候,無意間撞見一場鬥毆。
有意思的是,這是場熟人局。
被揍的人他認識,其中一個還是他同班同學,嘴挺賤的一個男生,講話很髒,仗著比同齡人高壯力氣大,平日裏沒少幹欺淩同學的事。
因為周楚以是班長,所以不可避免會和對方有交集,也發生過幾次口角——都是對方罵他。
正扣著這人腦袋往牆上撞的男生,周楚以也認識,看到他的臉時,還很意外。
周楚以在教師辦公室見過他幾次,因為成績很好所以是老師們眼裏的寵兒,又因為性格乖順,所以班上的女生很經常提起他的名字,陳融。
周楚以以為他是陳融,可氣場卻又差太多,陳融瘦弱溫順,眼前這個凶得跟瘋狗一樣。
直到另一個男生抓著他的手臂喊他,“阿徹,算了算了,再打下去,這人都要打沒了。”
簡陽光百般阻止,才終於讓陳徹收了手,他扯著高壯男的頭發往上拽,逼他抬起頭看他。
而他眼神漠然,扯出一個冷笑,字字句句是戾氣,“記住我這張臉,以後在明禮再看見就繞道走,知道嗎?”
周楚以大概明白過來,原來是雙胞胎,原來是來給陳融撐腰的。
看到他們打完架從巷子裏走出來,周楚以本應該提前走開,躲起來,但鬼使神差的,他站在原地,沒有動作。
和陳徹同行的簡陽光先看見他,看見他身上穿的校服,對旁邊的陳徹說,“我靠,被明禮的學生看見了,完了,又要被告狀了!”
陳徹雙手插著兜,依舊大搖大擺地走,聞言也隻是往周楚以這邊瞥了一眼,懶洋洋打個嗬欠,“告唄,一頓罵還是一頓打,又不會死人。”
“我爸還真有可能把我打死。”
“嘖,我替你挨著。”
“好兄弟,”簡陽光嬉皮笑臉貼上去,“今晚來我家吃烤肉,吃完烤肉吃混合雙打。”
陳徹抬手在他後腦勺薅了下,笑罵了聲:“滾蛋。”
周楚以看著他們倆推搡說笑著走遠。
那一刻,他忽然回想起,小學時,在足球場上奔跑的時光。
有風,有陽光,有朋友,有自由。
“我平等地羨慕每一個被父母放養的小孩,”收回思緒,周楚以不開玩笑地說,“尤其是你,陳徹,你還有簡陽光這麽一個好兄弟。”
“放養,”陳徹意味不明地笑了聲,對前半句話不作評價,“所以我有簡陽光這個兄弟,招了你的嫉妒?這話要是被他聽到,他能嘚瑟一輩子。”
周楚以也笑了,呼出的白氣像是在歎氣,“更多是覺得你們不被父母管著,想做什麽,就做什麽,這很好。”
陳徹輕嗤了聲,勾勾唇角,“你也可以。”
“我不可以。”周楚以說,“我父母對我寄托了太多期望,我沒辦法辜負他們。”
陳徹一針見血地問:“是寄托期望,還是操控人生?”
周楚以默然,心髒像落入水中的海綿,沉重,寒冷。
陳徹又說:“我的好兄弟曾經說過一句話,沒有道德,就會快樂,雖然聽上去挺缺德,但你用著剛剛好。”
“聽上去也是在損我。”
“那就對了。”
周楚以笑了聲,習慣性想露出一個笑容,唇角卻牽不上來。
他忽然也不想再勉強自己,臉上不再擺出任何表情。
“我很累。”
不知道為什麽,他會對一個關係說不上多親近,甚至還有點看他不順眼的人,訴說這樣的話。但他就是說了。
“念什麽學校,上什麽興趣班,留學哪個國家,去認識誰,去巴結誰,甚至和誰結婚,我的人生是他們精心規劃好的清單表,完成一件,打一個勾。”
“不能有自己的愛好,不能有自己結交的朋友,也不能有自己的思想。我不知道什麽時候能結束,十年,二十年,等他們死了,還是等我死了?”
周楚以趴在圍欄上,低頭向下俯瞰,底下像深淵,也像天堂,“有的時候,真的很想跳下去,一了百了。”
陳徹脊背離開圍欄,側過身,往下瞥了眼,沒什麽情緒地說:“樓層太矮,頂多摔個半殘。”
沒等周楚以開口,他接著說:“割腕也別想了,成功率低,安眠藥沒處方很難搞到,車禍撞不死,還給別人添麻煩,去跳海倒可行,也離得近,就是可能某天會被衝到岸上被人圍觀?”
他用極其平靜的口吻,將每一個自殺的辦法挨個反駁。
周楚以都側過頭看向他,有些稀奇,“你好像對這些東西很有研究啊。”
陳徹也側頭,漆黑的眼睛與他對視,勾著唇,輕描淡寫地說:“因為我真的研究過。”
時刻都在微笑的人此刻沒有表情,經常不作表情的人此刻帶著笑容。
好像我變成了你,原來你也曾是我。
兩個人都沉默,隻剩下耳畔的風聲,和鼻間呼出的白氣。
“對不起,”周楚以說,“我以為你很……算了,是我隻看表麵就做了論斷。”
陳徹笑了聲,“道歉就太肉麻了,叫我聲爸爸,我倒是可以答應。”
“滾蛋。”周楚以笑罵了聲。
偽裝的矜持終於全部卸下,這一刻,他就隻是一個普通的十七歲的高中生,會嫌棄,會罵人,會生氣,有生命力。
對話迎來短暫的沉默。
冷風刮在臉上生疼,周楚以冷不丁出聲:“用這種極端的辦法來解決問題,被他們知道,又會責怪我們脆弱吧。”
陳徹又靠回圍欄,腦袋仰著,喉結冷淡地突起,閉著眼睛像在閉目養神,“用極端辦法的是我們,但極端的人是他們。脆不脆弱不是他們說了算,是三十年後的我們自己會怎麽想。”
周楚以問:“為什麽是三十年後?”
陳徹閉著眼睛笑:“因為我媽在三十歲生的我。”
他像是在答非所問,周楚以卻聽懂了。
三十年後,他們或許也變成討厭的大人,換一個角度看十七歲的自己,會不會不一樣?
但這是三十年後才會知曉的答案。
“得了吧,”周楚以今晚是裝都不想裝,就一喪到底了,“我還不一定能活到那時候。”
他一點都不遮掩消極厭世的想法,“媽的,人為什麽要讀書?為什麽要工作?為什麽要活著?”
他抱怨一句罵一句,恨不得人類滅亡,世界毀滅,過去十七年的髒話都沒今天晚上罵得多。
陳徹也懶得搭理他,不搭腔,隨便他發泄。
等他終於停下來,陳徹睜開眼,望著黑沉沉的天空,沒頭沒尾地問了句:“昨天是不是沒下雪?”
周楚以:“哪個昨天?三十一號還是三十號?三十一號沒下。”
陳徹拿出手機看了眼時間,淩晨兩點。他離開圍欄,站起身,“還來得及。”
周楚以跟著站起來,一邊問:“什麽來得及?”
“爬山,看日出。”陳徹一邊要往屋內走,一邊說,“我去把他們喊醒。”
周楚以抓住他的手臂,剛剛罵順嘴的髒話脫口而出:“……你他媽瘋了?現在?去爬山?看日出?先別說能不能趕上,能不能爬上去,爬上去也不一定能看到。”
陳徹回頭看著他笑。
在深藍的夜色裏,少年的輪廓被黑夜浸泡得模糊,雙眸卻尤為明亮清晰。
“十七歲,不就是用來瘋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