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雨停了
雨還在下。
烏雲像塊渾濁的幕布, 沉重地將這個城市籠罩。
青安市臨海,天氣也像海,反複無常, 昨日晴空萬裏,今天暴雨傾盆。
世界被雨聲充斥, 像野獸在嚎叫, 梧桐葉落了一地,蕭條狼藉,空氣是潮濕的腐敗氣味。
陳徹一隻手撐著把傘,另隻手拎著把傘,白球鞋踩過水窪, 濺起水花, 踩過泛黃的落葉, 鞋底留下細微的聲響。
馬路對麵的紅燈,模糊地在雨中露麵。他停在路邊,汽車在跟前緩慢駛過斑馬線。
簡陽光一直說他是個目標挺明確的人, 跟他熟起來的契機,也是小學時候那次搭話, 老師讓談理想談未來, 班上所有人都在吹牛逼,隻有他說的職業最現實最接地氣。
心胸外科醫生, 在一眾科學家宇航員的偉大理想裏,確實挺接地氣的。
可惜簡陽光並不知道這還有前傳和後續。
後續是老師挺感興趣地問他,為什麽不是醫生,而是心胸外科醫生?
因為是林學慧女士手把手教他的。
以後要當一個什麽樣的人, 以後要做什麽樣的事,自打他剛開始會背九九乘法表起, 林學慧女士就已經為他想好了未來的路。
他不是因為懂事,也不是因為無私關愛陳融,他是被林學慧親自培養成,為陳融而活的附屬品。
或許隻是容器。
林學慧和陳朗闊正式離婚前,在他生日前幾天,請他單獨吃了頓飯。
第一次可以獨享的生日蛋糕,和兩份器官捐獻申請書。一份她自己的,一份留給他的。
多無私的母親,多無私的兄長。
他早出生兩分鍾,生來是兄長,生來就健康,所以這一輩子都要為了陳融而活?
紅燈和綠燈換過了幾輪,雨勢小了些,陳徹撐著傘,沒什麽時間觀念地在路邊站著,目光和雨霧中的城市一樣茫然。
綠燈倏然亮起,一把鵝黃色的童傘從他身側掠過,陳徹撐著的傘傾斜到另一邊,伸手抓住那小女孩的手臂。
一輛車從他們眼前飛馳而過,軋起一片水花。
“過馬路小心點。”他鬆開手,淡淡留下一句提醒,徑直走過人行橫道。
鵝黃的童傘追上來,小女孩脆生生道了聲謝:“謝謝哥哥!”
陳徹沒有應,隻繼續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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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淅淅瀝瀝地下。
收到陳徹說“到了”的消息時,塗然就跟裝了小彈簧似的,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把攤開的作業本和試卷全部收拾到書包,幾支筆也火速裝回筆袋。
簡陽光好不容易停下了吃,正握著筆在打盹,被她急急忙忙的動靜嚇醒瞌睡,還以為他爸媽來搞突擊檢查,連忙問:“咋了咋了?”
“陳徹來接我回家了!”塗然提著書包就往樓下走,頭也不回地丟下這句。
虛驚一場,簡陽光眼角一抽,轉頭跟旁邊還在做題的祝佳唯吐槽:“怎麽感覺我這像托兒所了呢?放學時間一到,家長來接小孩回家,是不是這感覺?”
塗然一走,祝佳唯也準備要離開,不過得先把這道做了一半的題做完。她眼皮子都沒抬,埋頭寫題,不搭他的腔。
沒被搭理,簡陽光也不覺得尷尬,還嬉皮笑臉跟她開玩笑:“祝佳唯小朋友,你家長怎麽沒來接你?”
祝佳唯筆尖一頓,簽字筆在紙上留下一個黑點。
她沒什麽感情地開口:“我在福利院長大的。”
簡陽光的笑容僵在臉上。
家裏小區名叫“福禮苑”且父母健在的祝佳唯抬起頭,看著他,麵無表情地胡說八道:“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放假也住學校?”
絲毫不知內情、完全被她唬住的簡陽光,一點也笑不出來了。
今晚半夜睡醒,都給自己狠狠扇了兩耳光,做夢都是那句:我真該死啊。
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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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然一口氣跑下樓,在門口換好鞋,剛站起身,抬頭就看見打著傘從院子裏走來的那道修長身影。
黑色的傘麵遮住了他上半張臉,隻露出刀刻般線條冷硬的下顎,和一側嘴角泛紅的薄唇。
少年冷白削瘦的掌骨握著傘柄,稍往後傾斜,傘簷上移,露出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
雨水像斷了線的珠子,沿著屋簷滴滴答答往下落,他們的視線穿過雨霧,在濕冷的空氣中相接。
雨滴在水窪中砸出漣漪,倒映著的天空破碎。
望見他的這一瞬間,塗然想起簡陽光的那本日記,在皺巴巴的,被淚痕暈染了潦草字跡的,寫滿了“怎麽辦”的那一頁。
有一個人,曾經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
塗然的眼睛又想下雨。
她想假裝去係鞋帶,可真不巧,她今天穿的,是雙沒有鞋帶的鞋。
陳徹走到她跟前,目光掃過她微蹙的眉,和緊抿的唇。
他沒收傘,隻握著傘柄往後傾斜,人彎著腰朝她俯身,湊到她麵前,微微歪頭,“怎麽不開心?”
高大的身影向她傾斜,潮濕清冷的雨水裏混著他身上清淡的檸檬氣息,朝她撲麵而來。
塗然鼻尖一酸,搖頭否認:“沒有不開心。”
陳徹揚眉,表示不太相信,“簡陽光威脅你不準說他壞話?”
“他吃完就睡,沒空惹我。”塗然轉移話題,食指虛指著他破了的嘴角,問,“你嘴巴怎麽傷了?”
陳徹頓了頓,如果不是被她提醒,他都要忘了嘴上這塊傷。
他半開玩笑似地說:“被人見義勇為了。”
塗然一時沒懂,轉了好久的彎,遲疑地複述:“你被別人當成壞蛋打了?”
陳徹煞有其事點頭,唇邊似笑非笑。
見他這不正經模樣,塗然反應過來他在說胡話,莫名地有點兒惱,腮幫子微鼓:“這時候你還開玩笑。”
她從他另隻手裏搶過傘,到旁邊撐開,自己舉著傘衝進雨裏,把他甩在身後。
陳徹轉身看著她獨自往前走的背影,長腿三兩步就追上去,跟在她身側,傘扣敲敲她的傘麵,“生氣了?”
塗然沒搭理,繼續往前走。
陳徹再敲。
塗然還是不搭理,但停在了原地。
陳徹跟著停下,粉色的傘麵遮住了她的表情,他正要跟她道個歉,塗然毫無預兆地把手一鬆。
她手裏的傘落地,她的人鑽進他傘下。
塗然腦袋低著,小聲說:“跟你生氣,對不起。”
沒想到反而是她先道歉,陳徹怔了下,撐著的傘往她那邊傾斜,另一隻手在她垂著的腦袋上輕輕揉了揉,“我的錯,我不該在你不開心的時候還逗你。”
塗然也不看他,低著的腦袋點了點,悶聲附和:“嗯,你也有錯。”
她還挺一本正經,陳徹忍不住有點想笑,沉了一天的心也沒什麽緣由地稍微鬆了些。
“行,我也說聲對不起,你要不要把傘撿回來?”他自己都沒察覺用上了多溫柔的哄人語氣。
塗然聽話地撿起傘,但沒再繼續撐著,把傘收起來,挨在他身旁,跟他躲在一把傘下。
光是跟他並肩走還不夠,一隻手還要抓著他的外套袖子,像是生怕他突然丟下她走了似的。
雨勢小了很多,但砸在傘麵仍噠噠噠噠的,有點吵。
陳徹的心髒也有點吵。
不就是挨著走路嗎,有必要跳這麽快?出息。
坡道蜿蜒,兩旁的樹在雨中仍挺拔地屹立,格外青翠。道路盡頭,是通向海濱公路的分岔路口。
並肩走了一段路後,塗然忽然喚他,“陳徹。”
“嗯?”
“你以後想成為什麽樣的人呢?”她問。
陳徹側頭看了她一眼,她沒看他,眼睛望著前麵,像是在看前方的路,又像是在看更遠的地方。
一輛黑色汽車從路口駛進,朝這邊開過來。
陳徹收回目光,換了隻手撐傘,不動聲色移到她外側,語氣沒什麽太大起伏地說:“光是活著就已經很偉大了,我沒想過以後。”
像是在開玩笑,卻並非玩笑。
理想?夢想?目標?這種東西,他從來沒有真正想過。無人關心,也無人在意。
成為一名心胸外科醫生?好像也不賴。但這是他想要的?還是林學慧想要的?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林學慧帶著陳融離開了他,但林學慧綁在他身上的線還在,他仍舊是一隻提線木偶。
“以前我也沒有夢想,”塗然說,“稀裏糊塗去當了練習生,又稀裏糊塗出了道。因為同為練習生的朋友渴望站上舞台,我的夢想就變成陪她一起站上舞台,其實那時候我並不明白,為什麽要當偶像。”
“直到有一次,我收到一個粉絲的私信。她說她有一個朋友,和我差不多大,在人生最灰暗的時候,因為我而重新有了想要好好生活的願望,她很感謝我。”
“看到那條私信的時候,我很驚訝,很震撼,也很慚愧,因為我明明什麽都沒有做。”
黑色汽車從他們身邊駛過,輪胎在潮濕的地麵軋出小小的水花。
風刮在他們臉上。
陳徹微垂著眼,輕聲說:“偶像不就是這樣的存在嗎?在某一個瞬間,就能成為照亮某個人的一道光。”
“是的,偶像就是這樣的存在,但不隻有偶像可以做到這種事。”塗然說,“雖然現在,我不再是站在舞台上的偶像,但我想,以後無論從事什麽職業,我還是想成為,在某個瞬間能夠照亮某個人的存在。”
“如果是醫生,就讓患者看見我時能夠安心,如果是老師,就讓學生看見我時能有信心,如果我隻是講了一個故事,那就讓聽故事的人,在某一個不快樂的時刻,因為想起我的這個故事而稍微開心。如果我能給的光芒太微弱,那就用上我全部的人生。”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塗然停下腳步,目光從遙遠的前方,落在他身上,望進他的眼睛裏。
她目光灼灼:“我想成為這樣的人。”
陳徹怔怔看著她。
像看著某種明亮的東西,鮮活,熱烈,耀眼。
坦**磊落,勇敢無畏。
心髒好似被電擊了一下,酥酥麻麻的感覺,從內心深處湧出,傳遍全身,甚至連指尖都發麻。
陳徹執著傘柄的手在發顫。
“這樣的夢想……很偉大。”他無意識地低喃。
有著這樣夢想的人,是他的憧憬。
塗然朝他伸出手,發出邀請的手勢。依舊是望著他的眼睛,她朝他笑起來:“那你要和我一起偉大地活著嗎?”
他所憧憬的人,在邀請他靠近。
一如兩年前的那個秋天,他獨自跨越千裏,和她的第一次相見。
在他人生最灰暗的時刻,她朝他伸出手,笑容燦爛而閃耀地,囑咐他要好好生活。
陳徹垂在身側的手蜷縮,微顫,緩緩伸出去。
他握住她的手,握住那束光,也握住了他的未來。
“一起成為耀眼的人吧,塗然。”
雨停了。
烏雲散去。
明天會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