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挺甜
像是有石子投進水裏。
撲通,撲通。
房間裏的窗戶是開著的,陣陣晚風循著月光吹過來,寧歲心裏清晰地跳動著,仿佛煮沸涼白開後水裏咕嘟咕嘟冒出來的泡泡,令人無法忽視。
片晌,她咬了咬唇,緊捏著糖袋子坐了下來。
猶豫片刻,才撕開包裝,拿了一顆放進嘴裏,試探地咀嚼了兩下。
“好吃嗎?”謝屹忱問。
味道一點兒也沒變,寧歲點點頭:“挺甜的。”
“那就好。”他在那頭笑。
胸腔躍動還是快,寧歲含著糖,暗自深吸了一口氣。
她沒說話,他也就不問。空氣裏安靜下來,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兩個人都沒有出聲。
但耳機裏間或傳來清冽低緩的呼吸,好像謝屹忱就在她身邊,連耳廓都暗自覆蓋上了一層溫意。
寧歲一邊聽這個聲音,一邊鼓起勇氣點開夏芳卉的聊天框。
果然,芳芳瘋狂發泄了一通之後也就自己平靜下來了。
先是十幾條長段,最後一句說:【回到就行,早點休息,晚安。】
寧歲回了“晚安”,將手機鎖屏反扣在桌麵,慢吞吞地給自己做心理準備。
怎麽電話那邊好像沒聲了,她忽地有些心慌,試探著問:“……你還在嗎?”
那頭突然假模假式扣了兩聲響,緊接著傳來一道低磁嗓音,拖腔帶調地說:“您的聊天機器人已上線,請問有什麽吩咐?”
“……”
寧歲驀然有種被他用魔法打敗魔法的諧謔感。
她摸了下鼻尖,輕掩住唇邊的弧度。
關係也比較熟了,就不跟他繞彎子了。
寧歲耷拉著睫毛,嗓音細軟道:“其實……今天心情不好,還是因為我媽的事。”
簡單跟他講了一遍過程,她說:“我隻是不太明白,為什麽她總把我當做一個沒長大的小孩。”
十八歲了啊,已經成年了。
很多其他的同學這時候已經獨立,甚至能夠自己打工賺錢。
而夏芳卉卻還是管這管那,習慣於掌控她的一切。
這有時候會讓寧歲覺出一種窒息感。
——過度的愛也會成為一種壓力嗎?
她真的不知道。
在高二的時候,寧歲記得,那段時間非常難熬,再疊加夏芳卉這種偏離正常範圍的控製欲,導致她曾經崩潰地跟那位筆友訴過苦。
【我在她麵前是沒有秘密的。所以我從來不寫日記本,也很厭惡別人試圖靠近我。】
【她會看我的手機,會要求看我的聊天記錄。我感覺自己在她麵前像是一個被扒光的人,沒有任何隱私和尊嚴可言。】
因為這樣,有時候寧歲隻希望其他人都不要理她,讓她一個人安安靜靜地龜縮於自己的小世界裏,那扇心門緊緊關閉。
過度的愛和關心也是一種打擾。
【這話聽著也許有點矯情。但我覺得我得到的關注讓我有點無力承載,它們像密密匝匝的潮水一樣,讓我喘不過氣來。】
所以她不太懂怎麽與旁人親近,總是感覺心裏麵有障礙。
——當然,寧歲承認,這些也都是真的生了氣之後才說出來的話,有些過激。
每次冷靜下來以後,她又記起很多芳芳的好。
外婆外公家條件並不算好,外婆也不舍得花錢,所以夏芳卉從小節衣縮食,從未吃飽穿暖過。
到現在,她還保留著這種節儉的習慣,但是給寧歲買東西時,卻仿佛變了個人,大手大腳,什麽都要買最貴最好的。
寧德彥已經算夠寵她了吧,但芳芳卻有過之無不及,在她出生的時候就給她買了挺高額的保險,輪到寧越時卻並沒有。
別人家是重男輕女,他們家可能反而會有點重女輕男。
從幼兒園蹣跚學步,到現在考上大學,過去這十八年裏,生活裏的每一件小事,芳芳都無微不至,關心她有沒有吃飽穿暖,過得開不開心。
如果寧歲說自己不開心,那芳芳可能比她還要難過百倍。
芳芳自己發高燒的時候還硬挺著熬夜加班,但是寧歲就算隻是得個小感冒,她都心疼得不行。
而且芳芳永遠能留意到,寧歲想要實現的一些心願。
小時候跟爸媽一起跟團去過蘇州,那邊有條街賣的全都是寧歲喜歡的手工小玩意兒,但是因為旅遊團每個景點時間排得很緊,所以隻逛了一半沒逛完。
寧歲一步三回頭被拽走,委屈巴巴,結果沒想到芳芳晚上沒跟大家一起去高檔茶館看評彈表演,而是當機立斷帶著她打車穿越大半個蘇州,把剩下半條街給走完了。
這件事讓她印象格外深刻,感動地記了好久好久。
有時候寧歲會想,自己應該知足。
畢竟不是誰都有機會獲得這樣多的愛。
但其餘的時候,還是會不可避免地感到委屈。
寧歲覺得自己現在的思緒還挺混亂的,也許是因為當局者迷,所以就特別希望有個人能夠說些什麽來點明她。
寧歲劈裏啪啦說了一通,最後抬起手,輕輕碰了碰眼睛:“謝屹忱,你說我這樣是不是特別白眼狼,一邊享受著我媽的好,一邊又排斥她對我的管束。”
她其實很茫然,問出這話的時候也沒指望能得到什麽回答。
這也許本來就是道無解題。
誰知電話那頭晃了晃,慢悠悠地謔了句:“這才哪兒到哪兒啊?”
寧歲:“嗯?”
謝屹忱:“你要這麽說,我還瞞著我爸把他的錢給了別的親戚呢。”
他很囂張,也很有自知之明:“一聲白眼狼都不夠,還得加一句敗家子。”
哦對,三四百萬。
寧歲也想起來,默了一瞬,莫名很想笑。
——這要比起來,好像,確實是甘拜下風。
謝屹忱又笑了聲,嗓音懶懶道:“我排第二沒人敢排第一。有我給你兜底呢,別怕啊。”
“……”
寧歲覺得他這安慰人的方式真是粗暴又奇特。
又是短短幾句就化腐朽為神奇。
她舔了舔唇,手機緊緊貼在頰邊,慢慢又眨眼吃了顆軟糖。
甜滋滋的。
兩人都安靜了一會兒,謝屹忱聲線低緩,正色道:“對於這事,你想聽聽我的理解嗎?”
寧歲怔了下,立刻點點頭:“嗯。”
謝屹忱說:“站在阿姨的角度上,她很愛你,所以希望能夠了解你所有的情況,這種出發點本身沒有錯。”
“但是站在你的角度上,你也需要私人空間,希望擁有自己的生活,會感覺她的方式有失妥當也很正常,所以,你不需要因為自己產生了那些負麵念頭就感到愧疚自責。”
“相反,我覺得你能夠體諒到她的難處很不容易。換作是我在你的位置上,也不一定能像你處理得這麽好。”
他這樣客觀公正,寧歲覺得很受用。
不像一些外人長輩,總是站在道德製高點跟她說,你媽媽這麽辛苦,脾氣是有些急,但你也應該懂事點,多體諒她一些。
“寧歲。”謝屹忱頓了下,認真地叫她的名字。
“你要知道,你是一個完整、獨立的個體,有權做選擇,也有能力為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
“她不是不放心麽,那就證明給她看,你已經長大了。”
寧歲感覺自己一下子就茅塞頓開了。
或者說,和他聊天,總是有種豁然開朗、柳暗花明的開闊感和輕盈感,仿佛四兩撥千斤,覺得一切都沒什麽大不了。
原先以為是數學讓他們這麽有共同話題,後來才發現,好像也不是每個學數學的人都能這麽誌同道合。
至少今天晚上和數學係那個高學長一起吃飯的時候,她心裏就沒有那種特別與眾不同的感覺。
不過,也許是她的錯覺,寧歲總覺得謝屹忱說話的語氣,跟她之前的那個筆友有些類似。
但具體對方是怎麽回答的,她已經記不清了。
寧歲捏了捏袋子裏的軟糖,溫吞地嗯了聲。
總感覺自己心跳又有些快,她下意識問:“你有用過那個數競的答疑網站嗎?”
那頭安靜一瞬,輕笑:“扯哪兒去了,什麽網站?”
“就Leonhard Euler,我之前跟你提過的。”
他漫不經心地回:“好像有查過資料?不太記得了。”
寧歲默默地盯著那袋糖出神,好半晌才又嗯了一聲。
—
第二天是報道日,寧歲要早起去做誌願者,於是也沒有跟謝屹忱聊很久。
才早上九點鍾,校園裏的人肉眼可見地多了起來,寧歲戴上了那個引導員專用的斜紅杠杠,非常盡職地介紹報到流程,帶著新生們去到指定的宿舍。
站了一個上午,她的工作任務圓滿結束。
孫小蓁也是數學係,但是寧歲和她不太熟,隻知道兩人寢室房間隔得比較遠,也沒有過多聯絡。
回到寢室,寧歲發現其他的三個室友也都已經到齊了。
其中一個挺自力更生的,吭哧吭哧挪上挪下鋪床係蚊帳,見到寧歲也很開朗地做了自我介紹:“你好,我是畢佳茜。”
寧歲和她打了招呼,見她已經把桌麵整得井井有條,好奇問:“都是你一個人打掃的?”
“是呀。”
畢佳茜擦了擦頭上的汗,挺坦率地道:“我爸媽沒跟著一起過來,我就自力更生了,不過難度也不大,嘿嘿。”
正說著,另外一個室友梁馨月拎著拖把進來,看到寧歲這個新麵孔之後雙眼一亮:“你這身,是去做誌願者了嗎?”
寧歲溫和點頭:“對的。”
三個人呈三角形狀一陣寒暄。
梁馨月的爸媽跟在後麵進來,兩人都叫了“叔叔阿姨好”。眼看著大包小包的行李滿滿當當地往櫃子裏裝,畢佳茜在上麵感歎:“哇,馨月你東西好多。”
梁馨月爸爸無可奈何翻了個白眼:“早說讓你不要什麽都帶。”他撈起一個大大的香蕉玩偶,“這種帶一個兩個玩玩就好了,你裝了一整箱。”
梁馨月仿佛早已習慣她爸的嘮叨,衝過去把玩偶抱在懷裏,嘻嘻笑:“放心,能塞下,你別管這麽多啦。”
梁馨月很明顯是小公主類型的,本地人,所以帶了很多東西來,桌麵上頗有生活情調地擺放著可可愛愛的盲盒擺件,還有日曆和一盆小的多肉植物。
另外一個室友遲遲沒有露麵,行李箱簡單地堆在桌子底下,還沒來得及好好收拾。
畢佳茜問:“你們知道俞沁去哪裏了嗎?她好像就在這兒待了一會兒就走了。”
梁馨月搖搖頭,表示自己不知情。
宿舍是上床下桌型,還比較寬敞,她爸媽在這幫忙裏裏外外打掃了一下就離開了,三個正想聊些什麽,俞沁一邊哭一邊衝了進來。
畢佳茜是熱心人,當即掏了張紙巾就迎上去,俞沁擦幹眼淚,還在悉悉索索地抽鼻涕。
梁馨月也圍了上去,大概了解了一下事情經過。
就是她和比自己高一屆的高中學長戀愛,兩人都考上了京大,之前的半年一直異地。
俞沁一過來就想見學長,沒提前跟他說,就想給他一個驚喜,結果沒想到喜提驚嚇——發現自己的男友在京大還有另外一個女朋友,兩個人在男寢宿舍樓下你儂我儂。
確實是不小的打擊,她哭得實在傷心,畢佳茜氣憤道:“這也太渣了,怎麽能這樣呢!”
然而梁馨月就比較直接,出謀劃策道:“別難過姐妹,要不我找幾個道上的人給他套個麻袋教訓一頓?”
“……”
俞沁一邊啪嗒啪嗒地掉眼淚,一邊說:“我不知道,我現在腦子很亂。”
過了一會兒,她掙紮地抬眸,怯怯拉了拉梁馨月的袖子:“姐妹,你真能找到人嗎?”
“……”
可不興病急亂投醫啊。
在一旁安靜的寧歲突然說:“我有個好辦法。”
三人紛紛抬頭看著她,寧歲細細回憶自己在網上驚鴻一瞥的方案:“可以去海姆斯利動物保護中心,交大概1.5英鎊的錢,用他的名字為一隻蟑螂命名。這樣的話他的名字會一直被收錄在蟑螂品種大全上。”
三人:“?”
好家夥,是個狠人,知識邊界打開了。
……
初來乍到,幾個人都比較興奮。
一直聊到晚上,熄燈上床之後也一直在說話。
俞沁的情緒穩定一點了,暫時還不想提和渣男有關的事情,就聽其他幾個人分享故事。
不過也沒什麽好分享的,除了梁馨月和自己的青梅竹馬親過嘴,畢佳茜和寧歲兩位都沒交過男朋友。
“他當時也愣了,就沒想到怎麽撿個東西就撞上了,我也傻掉了,但我倆誰都沒推開對方。哇,當時我第一個感覺就是,他嘴唇怎麽這麽軟啊!”
這個年紀沒談過戀愛也很正常,梁馨月興致勃勃講述自己接吻的經曆時,言語間那種青澀純粹的心動好像還曆曆在目,聽得人臉紅心跳。
寧歲揪著被子聽著聽著,思緒不由自主也跟著跑偏。
腦海裏莫名浮現出某些特定的具象。
也不能說她觀察能力強,隻是恰好有幾次對視的時候,可能是因為身高差的緣故,她的視線稍抬起一點就落在謝屹忱的嘴唇上,所以能夠回憶出一些細節。
——形狀薄薄的,帶著淺淡的血色。
平直不笑的時候冷且拽。
但,偶然勾唇又會顯得有點壞。
差不多快要淩晨兩點,大家可能都困了,梁馨月說著說著,幾人回答的聲音都小了,她挨個叫名字來確認:“歲歲,你睡了嗎?”
寧歲把頭埋在被子裏,甕聲甕氣地回答:“睡了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