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溫柔
“幫竇信堯蹲點的那個矮個子男人已經落網, ”耿潼說,“你放心,故意殺人的罪名, 他們誰都洗不掉。”
杯子裏的茶已經冷了,書燃的手心也是。
整個故事聽完, 她以為自己會憤怒或悲傷,甚至直接在耿潼麵前哭出來,實際上,她並沒有太強烈的情緒,整個人好像徹底被掏空。
書燃眨了下眼睛,目光落向窗外,周硯潯依舊站在走廊裏。他瘦了些, 站姿有些散,脊背也沒有挺得很直,但倨傲矜貴的氣息依舊強烈。
他一直是很好的人, 一直都是。
耿潼有點拿不住書燃的態度,主動說:“書小姐有什麽想問的嗎?”
“周絮言,”書燃視線仍停留在窗外,慢慢開口, “他也被抓了嗎?”
耿潼沉默了瞬。
整樁案件裏,若說哪裏最出乎竇信堯的預料,就是他高估了周絮言的身體素質。
藏在第二支煙裏的那些東西,純度太高,也太烈,周絮言根本受不住。短暫的歡愉過後, 他的髒器開始衰竭,喘憋、發紺、心律失常。
周絮言沒能熬到被送上審判席, 就匆忙地閉上了眼睛。他比嚴若臻多活了三天,其中,有17個小時是在急救室度過的。
嚴若臻不是竇信堯親手殺的,但他害死了周絮言,以周淮深睚眥必報的個性,絕不會輕易放過他,
一報還一報,一命抵一命。
醫生說,咽氣之前,周絮言叫了一聲“哥”,可能是回憶起了小時候,很小的時候,兩個漂亮小孩互相依偎陪伴的那段時光。
後來,小孩子長大了,分道揚鑣,美好的回憶散作煙塵,隻剩恨意,刀刀淬骨。
書燃心口澀得厲害,手指攥在一處,指甲摳得掌心泛紅。
無辜的人不在了,作惡的也不在了,也許,正應了曹公那句——欠命的,命已還,無情的,分明報應。
可是,小嚴,他的人生不該就這樣潦草結束。
小嚴。
耿潼手指壓了下眉心,“書小姐,你是聰明人,應該看得出,竇信堯和周絮言處心積慮,做了這麽多惡毒事,就是為了在你和周硯潯之間埋下一根刺,讓你恨他,讓他痛苦。他們都知道,你的恨意,就是對周硯潯最好的懲罰和報複。”
書燃看著窗外,沒做聲。
耿潼歎了口氣,別有深意地說:“所謂善惡有報,最壞的結果,就是好人離別、壞人如願,對不對?”
書燃閉了下眼睛,指尖微微顫抖。
從茶室出來,耿潼跟周硯潯打了聲招呼,先走一步。
周硯潯的注意力都在書燃那兒,試探著說:“你還沒吃晚飯吧?我陪你……”
書燃搖頭,“我不餓。”頓了會兒,她抬眸,朝他看去一眼,聲音很輕,“我知道這些事都不怪你,你一直在保護我,也幫助過小嚴,已經盡力了。”
從周硯潯的角度,能看到書燃的臉色十分蒼白,肩膀也薄,她似乎比之前瘦了些,鎖骨愈發清晰。厄運一股腦地落在她身上,試圖將她徹底壓垮。
風吹過去,書燃睫毛顫了下,繼續說:“但是,我實在沒辦法當做一切都沒發生,像以前那樣和你在一起,請給我一點時間。”
“我需要一點時間。”
話音落地的那一秒,她不知想到了什麽,眼淚突然掉下一顆,濕漉漉的,又熱又燙。
好像有匕首刺入心髒,周硯潯抿著唇,他額前碎發微亂,眼睛裏的神色也是亂的,低聲說:“你別哭,我會等的,多久都等。”
隻要這段感情還活著,隻要她願意留在他身邊,她要什麽他都可以給,一點時間又算得了什麽。
*
回家時,書燃沒讓周硯潯送她,她查了下路線,找到附近的公交站,上車後在臨窗的位置坐下。夜色漸深,信號燈閃爍,走走停停間,書燃注意到周硯潯的車子始終跟在後麵。
她眨了下眼睛,單手撐著臉頰,指尖隱約摸到一絲微涼的濕。
那天晚上,書燃始終睡不著,披了件衣服開始整理葉扶南的遺物。葉扶南的東西不多,書燃並沒找到什麽市價昂貴的首飾,倒是發現兩張存單,質地嶄新,應該是近期辦理的。
書燃仔細看了眼,兩張單子,一張是樊曉荔的名字,另一張寫了書燃,書燃名下的那一張金額多了將近一倍。
底下還有薄薄一張便簽,書燃抽出來,上麵寫著——
給我的囡囡:
如果你受困於眼下的生活,覺得無助或疲累,希望這些錢能夠支撐你,換一個新地方,有一個新開始。
存單上有交易日期,是在書燃回赫安之後。目睹書燃一場痛哭,葉扶南並沒多問,卻賣掉了自己精心保存的陪嫁,兌換現金,為她鋪出一條退路。
樊曉荔說的沒錯,葉扶南的確偏疼她,也最愛她。
書燃握著那兩張存單,慢慢蹲下來,手指捂住眼睛。
她幾乎整夜沒睡,坐在窗邊,看著光線一點點發生變化。天色徹底亮起來時,書燃進浴室洗了個澡,之後,她推門出來,在荷葉巷的巷口,再度遇見周硯潯。
周硯潯也沒怎麽休息過,臉色不太好,但身上的氣息很清爽。書燃猜,他應該是在附近的某家酒店開了個房間,洗漱了一番。
她看著他,“弈川那邊一定有很多事等著你去處理,回去吧,沒必要守在這兒。”
周硯潯聲音不自覺地放低,“離你太遠,我會不安。”
書燃靜了瞬,不再說話,轉身往巷口走,手腕卻被拉住。
“你去哪兒?”周硯潯說,“我送你。”
書燃表情有些淡,“你說過,會給我時間。”
周硯潯眼底眸光晦暗,遲疑片刻,他慢慢鬆了手上的力道。
書燃趕到咖啡廳時,樊曉荔已經等在那裏。
兩人之間沒什麽客套話可說,書燃拿出張存單,寫了樊曉荔名字的那一張,放到桌麵上,“昨天我整理外婆的遺物,發現她那些陪嫁的首飾都不見了,但是多了兩份現金存單,分別寫著我們兩個的名字。這是你的那一份——外婆留給你的。”
樊曉荔微怔,伸手將存單拿過來,仔仔細細地看,目光逐漸有了些變化。
書燃垂著眸,可能是喉嚨有些堵,她輕咳了下,“你說的沒錯,外婆的確偏疼我,但這不代表她不愛你,你是她唯一的女兒。”
“小學的時候,我在課文中讀到一個詞——愜意,我問外婆,這兩個字是什麽意思。外婆說,愜意就是高興,是稱心,她還說,她最愜意的時刻,是看見她的小女兒坐在秋千上吃糖,無憂無慮。那一瞬間,她覺得世界特別美好,一切都是溫柔的。”
時間還早,咖啡廳裏客人不多,書燃說完,周圍一片安靜,她沒有刻意去破壞,就讓氣氛那麽安靜著。
不知過了多久,樊曉荔用手指擦了擦眼睛,站起來。推門離開前,書燃聽見樊曉荔對她說了聲謝謝——
“謝謝你讓我明白,媽媽永遠是媽媽,她隻會愛我,不會怪我。但是,對不起,我跟你外婆不一樣,做不到這麽無私。書燃,你別怪我,也別再對我有期待,往前走吧。”
對麵的位置空下來,書燃沒有動,又坐了會兒。玻璃門在這時開合了下,進來兩個年輕女生,點完單等待取餐時,書燃聽見她們聊天——
“剛剛走過來的時候,你有沒有注意到站在路邊的一個男生,個子特別高,氣質超好!你說,我請他喝奶茶,再問他要聯係方式,他會給嗎?”
“你別冒失啊,那種等級的帥哥,大概率不是單身!”
“也對。而且,他看上去那麽傲,肯定脾氣不好,跟這種人談戀愛,估計要整天哄著他,怪累的。”
書燃轉過頭,順著兩個女生的目光,她看到周硯潯。
咖啡廳前沒有停車位,周硯潯將車子放在稍遠些的地方,之後,他從車上下來,走到離書燃很近的地方。他依舊穿黑衣,身形有些頹,卻不垮,不抽煙也不玩手機,就那麽專心致誌地等待著,好像他可以為此等待一生。
怎麽會脾氣不好呢,他明明是世界上最溫柔的人。
書燃眨了下眼睛,在兩個女生驚訝的目光中,她推門出去,走到周硯潯麵前。
要變天了,風有些涼。
書燃穿一條及膝的白裙子,手臂很細,鎖骨清晰,她看著他,不帶任何情緒地說:“我要你走,回弈川,你是聽不懂嗎?”
她從未這樣凶過,近乎蠻狠。
周硯潯垂在身側的手指握了握,聲音很低地說:“我不走。”
現在,除了守著她,他哪裏也不去,生怕走遠一步,就再也回不來。
“要你走,你不聽。”書燃抿唇,“那我要你滾呢?滾回周家去!”
小姑娘說髒話說得並不熟練,語氣很輕,聽上去有些心虛。
周硯潯頓了下,聲音更低地說:“不滾。”
書燃心跳在顫,又酸又疼,滋味複雜,她不說話了,轉身就走。
周硯潯不管不顧地跟上來,去握她的手腕,“你怎麽了?”
書燃力氣很大地甩開他。
十字路口,車流穿梭不止,信號燈閃爍了下,三十秒倒計時。其他人都在向前走,書燃卻停了下來,風吹著她的裙擺,像吹起一朵凋零的白梔子。
“周硯潯,”她忽然叫他,“你過來。”
他應聲過來,到她身邊。書燃拉開背包拿出什麽,周硯潯低頭看過去——
一張照片,質感有些舊,兩個很年輕的漂亮女孩,其中一個摟抱著另一個的手臂,坐在公園的長椅上。
“這兩個人,一個叫樊曉荔,是我媽媽,另一個叫陳西玟,是你的養母。”書燃目光垂著,看著腳邊的斑馬線,“她們曾就讀於同一所高中,樊曉荔漂亮、外向,成績好,是學校裏最耀眼的女孩子。陳西玟家境拮據,沒有好看的衣服,成績也一般,在樊曉荔麵前總顯得灰頭土臉,但兩個人是很好的朋友。”
“高三那年,樊曉荔拿到一點獎金,約陳西玟去臨近的城市爬山看日出。半路遇見暴雨,她們在山裏的客棧留宿,兩個人睡同一個房間。客棧老板垂涎樊曉荔的美貌,偷偷塞給陳西玟八十塊錢,要她晚上別鎖門。可能是貪財,也可能是嫉妒,陳西玟照做了。她趁樊曉荔睡著,打開了房門,讓老板進來,然後自己躲了出去。”
信號燈由綠到紅,周圍漸漸聚起要過馬路的行人。
書燃揉了下酸澀的眼角,手腕在這時被人握住,不等她反應過來,整個人已經被周硯潯拉到另一側。與此同時,兩個背著書包的小男孩橫衝直撞地從書燃身邊跑過去,邊跑邊笑。
周硯潯皺著眉,“怎麽不看路?”
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是關心她,保護她。
書燃有點想不通,在她麵前,他真的沒有任何底線麽,包容一切,也原諒一切。
周硯潯垂眸看了她一會兒,手漸漸鬆開,“故事還沒講完吧?你說,我聽。”
書燃不知為何特別想哭,她眨了下眼睛,“那晚,樊曉荔沒有被侵犯,她用一支暖水瓶砸破了客棧老板的頭。那個年代,一個女學生同‘強.J.’這種字眼牽扯到一起,即便是未遂,也很可怕。樊曉荔父親早逝,孀妻弱子,好欺負,一時間流言橫生,每一種說得特別髒。”
“因為是未遂,客棧老板並沒有受到特別嚴重的懲罰,他老婆還到樊家去鬧,要樊曉荔賠醫藥費,逼她承認自己是出來賣的,是她勾引了老板。樊曉荔的名聲壞掉了,成績也一落千丈,她沒有考上大學,開始混社會、談戀愛,稀裏糊塗地結婚有孩子。陳西玟卻考上很好的學校,去了更繁華的大城市。”
“你承不承認,樊曉荔的人生,有一半是陳西玟毀掉的?”
周硯潯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這些事,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從小就知道,”書燃說,“一旦樊曉荔戀愛不順,或者投資失敗,她就會哭著講一遍——我的睡前故事”
周硯潯深吸了口氣,嘴唇抿成一線。
書燃很慢地眨了下眼睛,“高中的時候,有一次我曠課跑出去,坐在路邊喝酒,你追出來,給了我一盒草莓牛奶,對我說‘別學壞’。”
周硯潯明白什麽,“那天陳西玟來過學校,你認出她了,知道她就是周太太,是我媽,心情不好,才跑出去的喝酒的?”
“因為陳西玟,大學時再遇見你,我原本沒打算和你有交集。”書燃視線有些飄,不知該落向何處,“但是,有一天,小嚴的朋友告訴我,小嚴被打了,有人拿條凳砸小嚴的臉,還往他臉上扔錢,那個人就是周絮言。”
綠燈又亮,周圍人潮流動,隻有他們兩個靜止在原地。
書燃似乎有些冷,抱了下手臂,她低著頭,周硯潯看到她臉上的表情,隻聽到她的聲音,繼續說:“我的親人,我在乎的人,一個一個,都在被周家的人欺負,憑什麽啊?”
“憑什麽,你們就能拿人不當人,我咽不下這口氣。”
周硯潯閉了下眼睛,之後,目光別開,“別說了。”
書燃很平靜,偏偏說下去,“那天是沈伽霖的生日,我看到方孟庭的朋友圈動態,知道沈伽霖在‘E.T.’慶生,你也在,我特意趕了過去。場子大,不好找人,我在衛生間的洗手台那兒等著,想試試看能碰見誰,結果碰到了談斯寧。”
四周車水馬龍,喧鬧又熱鬧。
許是風吹得太厲害,周硯潯的眼睛泛起了紅,他似乎想說什麽,嘴唇動了下。
書燃打斷他,她聲音很溫和,說出的每一個字卻無比鋒利,“最開始,我接近你,是有目的的。為了樊曉荔,為了嚴若臻,為了報仇。”
在周硯潯已經開始喜歡她的時候,為她讀弈大,為她執意留在弈川,她卻是為了報仇在接近他。
先動心的人注定無路可退,周硯潯從最開始就給自己擺了一步滿盤皆輸的棋。
即便知道真相,他也隻是皺了皺眉,咽下所有情緒,“無論開始的時候是什麽樣子,後來,你都是真的愛我,我知道。”
那一刻,書燃回憶起許多往事,相識以來,一幕一幕,像存在相簿裏的舊照片,永遠色彩明豔,永遠鮮活。
她笑了下,喃喃:“你還敢相信我嗎?相信愛情這東西是純摯的?”
周硯潯感覺到整顆心在被揉爛,也被打碎,他點頭,有些偏執地說:“我信。”
書燃笑不出來了。
她想為樊曉荔報仇,樊曉荔卻說她沒興趣做一個好媽媽,讓書燃不必對她有期待。
她想為嚴若臻討一個公道,嚴若臻冷冰冰地躺在了停屍間,一生潦草結束。
周硯潯一腔深情,她接不住也放不下,她到底做了些什麽。
她都在做些什麽。
書燃忽然覺得頭很疼,神情恍惚,明明還是紅燈,她卻想過馬路,周硯潯連忙拉住她,手指握著她的手臂,握得很緊。
“燃燃,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周硯潯緊盯著她,“我們不提了,好不好?”
“周硯潯,”書燃眼睛微紅,“為了一個想報複你的人,你究竟要妥協到什麽地步?”
周硯潯喉結微顫,他說不出話,手指仍握緊書燃的手臂。
書燃眨了下眼睛,她知道哪句話他最聽不得,於是故意說:“事情可以過去,但是,很難被遺忘——嚴若臻一條命,活生生一條命,你要我怎麽忘?”
周硯潯身體僵了下,手指關節用力到發白,“你還是在乎嚴若臻。”
“你一直都更在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