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溫柔
這次, 周硯潯來赫安,還帶了另一個人——律師耿潼。嚴若臻的案子,耿潼全程跟進, 知曉許多細節與內情。
按規矩,結案之前, 這些東西是不能對外披露的,但是,周硯潯太急了,他在害怕。
當書燃哽咽著問他,愛她的人,為什麽一夜之間全都不見了,周硯潯答不上來。
那一瞬的驚痛超過肋骨被砸斷, 他本就血色全無的臉愈發蒼白,到了讓人心驚的地步。
他怎麽也預料不到,最糟糕的兩件事會同時發生, 厄運似刀鋒利,將他最心疼也最喜歡的那個小姑娘寸寸淩遲。
書燃在這件事情裏所承擔的每一分痛苦,周硯潯覺得那都是他的罪名,判決成立, 立即生效。
茶室雅廂,白煙繚繞,沸水之音裏,夾雜陣陣似有若無的琵琶曲,頗有幾分“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的意味。
耿潼伸手過來, 為書燃斟上第一杯茶時,周硯潯並未隨他們一道進來。他站在過道裏, 背倚一根廊柱,留給書燃和耿潼足夠的談話空間。
透過室內竹簾半垂的小窗,能看到周硯潯的肩膀和一道側影。光影幽幽然,他輪廓分明,清絕出眾。有路過的女客同他搭訕,嬌笑著,想討一個聯係方式,周硯潯神色漠然,不予任何回應。
書燃隔窗朝他看去,一時有些恍惚。
耿潼抿一口清茶,忽然說:“做律師的這些年,我接觸過不少人,有錢的有權的,家世背景深不可測,周硯潯這種這種品性的,我再未遇見過第二個。”
磊落坦**,情深不移,滾燙愛意從不遮掩,用一生去愛一個人。
書燃沒接耿潼這句話。
她剛剛送走外婆,整個人還浸在一種空茫的壓抑裏,先前那個柔軟的溫柔細膩的小姑娘,此刻麵無表情,好像失掉了所有歡樂,隻餘悲哀。
“耿律師,”書燃輕聲說,“請告訴我小嚴到底發生了什麽。”
*
周絮言看似傷勢嚇人,實際上,他受到的傷害遠不及周硯潯,周淮深下手才是真正的狠毒,和他相比,周硯潯即便怒極,也是帶了幾分仁慈的。
骨傷難養,周硯潯還在周家舊宅裏被關著,周絮言已經出院。出院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竇信堯從看守所裏撈了出來。
之前,周硯潯為教訓竇信堯,找人翻了他身上的案底,想送他進去蹲幾年。竇信堯身上沒什麽大案子,周絮言利用盛原的關係網,花了一大筆錢,把人弄了出來。
那天,談斯寧在餐廳偶遇周絮言,他就是去見竇信堯的。
周絮言恨周硯潯,恨他作為一個養子,卻活得出眾而耀眼,恨他奪走了自己的人生和光環,沒想到,竇信堯比周絮言還要恨。
“你為什麽要恨?”周絮言有點好奇,問了句。
“周硯潯是什麽東西,他本該和我一樣,爛在這座城市的最底層,一輩子爬不起來。”竇信堯說,“就因為多了一點好運氣,做了周家的養子,平步青雲,他就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好像隻要動動小手指,就可以將我搓圓捏扁。”
竇信堯吞一下一口烈酒,眼白被激得發紅,他睜大眼睛,“好運氣是他的,漂亮女人是他的,光明前途億萬家業統統是他的,憑什麽?”
周絮言笑了聲,“對啊,憑什麽……”
“他現在被關著,也被保護著,我沒有機會下手,”竇信堯說,“等他出來,我們跟他慢慢玩。”
“那就玩吧,”周絮言眨了下眼睛,了無意趣的,“反正我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做。”
他們在餐廳喝了不少酒,竇信堯又帶周絮言去了一家位置偏僻的KTV,他說那裏有樂子。光線迷離的包廂,竇信堯遞給周絮言一支煙,一支做工粗糙的煙。
“嚐嚐,”竇信堯聲音很輕,“純度特別低,不會上癮的,但會很爽。”
周絮言不說話,也不接,眼睛看著在桌麵上跳舞的兩個女人。
竇信堯嗤笑了聲,他反手將煙點燃,咬進嘴裏,吸一口,又一口。霧氣自他唇邊散開,一股子說不清的味道,似酸似苦,在空氣中緩緩蔓延。
衣著清涼的舞女從桌麵上跳下來,扭腰走到竇信堯麵前。她俯身跪倒,手指拉開竇信堯的腰帶,嘴唇貼過去……
竇信堯吸著煙,腿邊跪著個女人,他脖頸朝後仰著,靠在椅背上,喉嚨間溢出暢快入骨的聲音,表情是言語難以形容的舒坦、肆意,醉生夢死。
周絮言靜靜地看著,喝了口酒,眸光閃爍了下。
大約過了十分鍾,女人的動作停了,抿唇將嘴裏的東西咽下去,意猶未盡似的舔了下牙尖。竇信堯摸了摸她的臉,將剩下的小半支煙遞過去,女人伸手接了,急不可待地吸光,連過濾嘴的部分,都要放在鼻子底下聞一聞。
竇信堯一條腿抬起來,沾滿灰塵的鞋底踩著女人白膩的胸口,長長地歎了一聲:“真他媽爽!這才叫活著!”
周絮言緩緩晃了下手裏的杯子。
從小到大,他一直在生病,打針吃藥,沒有娛樂,連飲食都要控製,早就忘了“痛快”是個什麽滋味兒。他好像從未痛快地活過,所以,才格外嫉妒周硯潯。
又一根煙被點燃,隔著霧氣,竇信堯的表情模糊不清,“試試吧,少爺,真的很爽!玩一玩,沒什麽大不了的。”
周絮言坐在那兒,沒動。
竇信堯朝他靠近一些,手裏的煙遞到周絮言唇邊,用一種哄人的語氣,諂媚地說:“嚐一口,不舒服就吐出來。”
周絮言沒經住勸,咬住煙的過濾嘴,很輕地吸了下。霧氣進入肺部,又從唇齒間被放出,不受控製的,他吸下了第二口。
很神奇的感覺——周絮言覺得心跳在變快,卻不難受,周身都輕飄,強烈的興奮感,很快樂。
竇信堯沒騙他,的確爽,由內而外的舒服。
周絮言情不自禁地笑起來,笑得有些憨,另一個舞女要幫他脫衣服,周絮言嫌髒,揮手將她搡開。竇信堯喝了口酒,撥出一通電話,簡單說了幾句,幾分鍾後,一個獐頭鼠目的矮個子男人拖著嚴若臻走了進來。
嚴若臻大概被喂了某種口服麻醉劑,沉甸甸地躺在地板上,半昏不醒。
“這小子前些日子不在弈川,跑到外省去了,我一直找不到他。”矮個子男人對竇信堯說,“這幾天,不知怎麽的,又跑了回來。他跟小呆明有聯係,我盯著小呆明呢,發現了他的動向。”
周絮言靠在沙發裏,閉著眼睛,一直在笑。
竇信堯看他一眼,從另外一個煙盒裏抽出一根幹淨的,叼在嘴上。
兩個舞女被趕了出去,矮個子男人瞄了眼周圍,繼續說:“我跟嚴若臻在同一個汽修廠打過工,我欠他點錢,發現他回了弈川,我就聯係他,說要還錢給他,他沒懷疑。麻醉劑我下在了酒裏,分量很足,一時半會兒他醒不過來。”
竇信堯吐了口煙,從沙發底下拽出一個半舊的布口袋,裏麵裝了些現金,大概有四五萬,他一腳將袋子踢到矮個子男人腿邊,“這些錢你拿著,馬上走,越遠越好,別再回來。”
矮個子男人眼睛亮了下,點頭哈腰,“堯哥放心,我不會再回弈川。”
打發走閑雜人,包廂裏有些靜,竇信堯將舞曲聲調大,走到周絮言身邊,他兩指掐著周絮言的臉,“少爺。”一種半是戲謔半嘲諷的語調,“周硯潯不是什麽好東西,你也一樣!仗著投了個好胎,不把我放在眼裏,以後,你會哭著求我的……”
竇信堯知道周絮言沒那麽容易上套,第一根煙,料很少,類似於K仔。第二根,才是真正的“好東西”,一種新藥,純度高,能致幻,攻擊神經,沾上了就再也甩不掉。
周絮言一味地傻笑,竇信堯將他拽起來,走到嚴若臻身邊。
“少爺,你還記得周硯潯嗎?”竇信堯貼著周絮言的耳朵,聲音很低,“你恨周硯潯,他搶走了你的人生、你的光環、你的前途和未來……這個人,躺在地上的這個,跟周硯潯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
周絮言時而清醒時而又混沌,他亢奮著,嗬嗬笑著,邊笑邊說:“我知道,我都知道——周硯潯最愛的女人叫書燃,他喜歡她,他最怕她傷心。”
竇信堯笑了聲,拍拍他的臉,“真聰明。”
嚴若臻還在昏睡,周絮言半跪在他身邊,喃喃:“我認識你,你是嚴若臻,那個小姑娘很在乎你。如果你死了,死在周家人手上,周硯潯就髒了,再也洗不幹淨。他最愛的女人會跟他翻臉,他會痛苦,我喜歡看他痛苦……”
周絮言瞳孔亂顫,頭皮發麻,他覺得很快樂,又說不清到底為什麽快樂,反複念著——
“他必須一輩子痛苦……”
竇信堯戴著手套,拿出一枚折疊刀,開了刃口的那種,放在桌麵上,輕輕推過去。
周絮言鮮少笑得這樣開懷,眼睛無意識地睜大,他抓著刀,也分不清是心髒還是脖子,刺下去。
腥甜的氣息湧出來。
麻醉劑作用強烈,嚴若臻幾乎感受不到痛苦,他甚至做了個夢。
夢裏是深長幽靜的荷葉巷,小小的女孩,穿一條白裙子,帶著繞紅線的銀手鐲,塞給他一顆包裝很漂亮的水果糖。
嚴若臻一生淒苦,鮮有甜蜜,那顆糖是他擁有過的最甜的東西。
燃燃。燃燃。
他手指抽搐著,似乎想叫出一聲她的名字——
“ra……ran……”
早已萎縮的聲帶艱澀收緊,嚴若臻唯一能發出的聲音,他留給這個世界最後的聲音,是她的名字——
“……ran……”
燃燃。
對不起,我真的很沒用,再不能為你做什麽。
所經曆的一切事,我都不會後悔,隻是有一點遺憾。
以後,你要多多保重。
一定要多保重。
……
竇信堯坐在沙發上,雙腿交疊,他靜靜看著,像觀看一部引人入勝的精彩電影。
其實,他不僅厭惡周硯潯,也厭惡嚴若臻,在赫安的時候,嚴若臻刺過他一刀,很疼,這筆賬他記了十年,現在終於了結。
報仇的感覺,真好啊。
周硯潯、周絮言、嚴若臻,還有書燃,那個婊子——
竇信堯淡淡笑著。
看不起他的,打傷過他的,拒絕他的,他得不到的,這些人,每一個,都別想有好下場。
腥甜的氣味兒溢滿包廂,竇信堯沒有逃,甚至主動打電話報了警——
他自首了,這樣可以減輕處罰,而且,他沒有殺人,不會被判死。
竇信堯想得很清楚。
用幾年牢獄,換嚴若臻一條命,換周絮言癮疾纏身,換周硯潯和書燃半生痛苦——
這筆買賣,簡直太劃算。
*
“盛原少爺”持刀殺人,這樣的消息一旦傳出去,周家必然聲名狼藉,股價大跌。周淮深動用一切力量,堵住了媒體的嘴,並放開了對周硯潯的□□,給了他自由。
還好,公眾熟知的“盛原少爺”是周硯潯,隻要周硯潯依舊優秀、耀眼,周絮言的事完全可以藏過去。
周家舊宅的書房,空空****的大房間,周淮深的秘書不帶任何情緒,簡潔明了地說完了事情的大致經過。
周硯潯沉默著聽完,他拿回了被沒收許久的手機,看到前一天書燃發給他的新消息——
【我好想你啊。】
她還什麽都不知道,她若知道——
她若知道——
夏日陽光,涼薄如雪。
“阿潯,”周淮深淡淡開口,“你放心,這件事不會牽連到你,我會留給你一個完美無缺的盛原。”
周硯潯不想再與這棟房子裏的人有任何交流,他站起來,推門出去。
外麵走廊空闊,落著些天光,散碎如金,周硯潯腳步虛浮地走著,秘書追出來叫他,周硯潯沒回頭。
他眼睛有些紅,疲倦極了似的,輕聲說:“你們這些人永遠不會懂,這樁命案,毀掉的不是周絮言,被打碎的也不是他,是我——”
“是我夢寐以求的幸福。”
已經愈合的肋骨好像再度斷裂,周硯潯疼得幾乎喘不過氣,他不得不停下來,一手扶著牆壁,呼吸裏帶著細碎的顫抖——
“被打碎的滋味,有多疼,你嚐過嗎?”
書燃在補習班樓下見到周硯潯時,是他來到赫安的第三天。
他來了整整三天,卻一直不敢見她。
周硯潯坐在車裏,整日整夜地守在荷葉巷的巷口,他陪她上班,也陪她回家。
等公交車時,周硯潯看見有人同書燃搭訕,問她能不能交個朋友。
書燃搖搖頭,“不好意思啊,我有男朋友了,他看見我亂加陌生異性是會生氣的。”
搭訕的人遺憾走開。
周硯潯握緊方向盤,累極了似的閉上眼睛。
側臉蒼白而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