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溫柔
之後的許多年, 書燃都不太敢回憶那一天,以及,那種由內而外被打碎的感覺, 實在太疼了,也太苦, 無法承受。
樊曉荔和裴裴接到書燃的電話,立即趕到醫院,當時葉扶南已經被推進急救室,生死未卜。樊曉荔似乎慌得厲害,坐立不安,她不停地說話,不停地抱怨, 怨書燃玩心重,天天在外頭瘋,沒有照顧好老人, 怨書燃不頂用、不孝順,沒有盡到該盡的義務。
裴裴聽不下去,正要說話,書燃動作很輕地拉住了她。
走廊幽長深邃, 一盞盞日光燈,清淩淩的光線照得人麵色雪白。
書燃整個人都是僵的,她沒有哭,眼睛裏一片幹涸,好似被抽空了所有情緒,低聲對裴裴說:“別吵架, 外婆最不喜歡吵架了。”
裴裴深呼吸了記,忍了下來。
手機安安靜靜地躺在手心裏, 沒有半點兒響動,書燃將屏幕按亮,看了看,呼吸不暢似的咳了幾聲。
外婆出事後,書燃也撥過周硯潯的號碼,他應該在飛機上,書燃隻聽到“已關機”的提示音,此外,還有小嚴。書燃發了微信給他,將近一個小時過去,嚴若臻沒有任何回複。
是沒看到麽,還是傷心了……
遲疑間,鈴聲驟然響起,書燃心跳不自覺地快了下,她立即接聽,小呆明帶著哭腔和憤恨的聲音自聽筒內傳來——
“小燃姐,你不管嚴哥了嗎?嚴若臻一條命,活生生一條命,就這麽賠了進去,你真的不打算幫他討個公道嗎?”
明明是夏日,陽光極暖,書燃的掌心卻是冷的。
她怔了下,沒太聽懂,“什麽叫‘嚴若臻一條命’?”
小呆明難以置信似的:“你還不知道?周家那些人,不僅堵了媒體的嘴,連你都瞞著?周硯潯……他怎麽敢……”
昨夜,周硯潯的種種反常還曆曆在目。
書燃意識到什麽,或者說,她猜到了什麽,心跳抖了下,掌心冷得更加厲害。
她盡量控製著聲音,“小嚴……”
“嚴哥沒了,”小呆明在哭,每一個字都說得破碎,“周絮言殺了他。
“一條命……眨眼就沒了……”
與此同時,另一種哭腔,歇斯底裏的,在手機聽筒外的地方響起。
書燃怔了下,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是樊曉荔的聲音。
她哭喊著媽媽,哀求著,媽媽,你別拋下我。整個人快要垮掉似的站不穩,裴裴和李正坤連忙將她扶住。
同一時間,聽筒內外,兩道哭聲,兩個親人,在書燃麵前沉沉墜落。
她握著手機,有些茫然地站在那兒,腦袋裏一片空白。裴裴過來跟她說話,明明離得很近,聲音卻像隔著什麽,完全傳不進書燃的耳朵。
雙腿僵冷得厲害,書燃倚著牆壁,慢慢蹲下,臉頰埋在臂彎裏,逃避似的,她將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團。
*
葉扶南靜靜地躺在那兒,像是睡著了,麵容安詳。
頭發在搶救時被弄亂了,書燃用嵌在鏡盒裏的那種小梳子幫她理了理,耳飾、項鏈、戒指,一樣一樣,都收拾規整。之後,書燃拿出一張照片,昏迷時葉扶南還握在手裏的那一張——
有些陳舊的黑白照,畫麵上,年輕男人容貌清雋,朝氣蓬勃。
那是書燃的外公,她從未見過麵的外公。
十七歲那年,葉扶南家道中落,失去父母兄長,三十七歲,她送走病逝的丈夫,一身纖弱骨骼挑起生活的分量,養大樊曉荔,又養大小書燃。
漫長艱辛的旅程終於迎來終點,她愛的那個男人,她願意為他生兒育女的那個男人,一定早就在等她了。
別離三十年,再重逢,長相守。
書燃將照片放進葉扶南的上衣口袋裏,又握了握她冰冷的手,輕聲說:“以後,我會讓著媽媽的,不跟她吵架,你放心吧。”
樊曉荔哭得暈過去,又在一個半小時後醒來,書燃坐在病床邊,她沒怎麽哭,隻是憔悴。陽光透過玻璃窗落進來,在她肩上、腿上,金燦燦的,搖搖晃晃。
看到她,樊曉荔眼神閃了下,開口便是指責:“是你沒有照顧好外婆!都怪你!”
病房裏還有其他病人,以及陪護、家屬,紛紛尋聲看過來。
書燃很慢地眨了下眼睛,輕輕開口:“你昏迷的這段時間,我翻了翻家裏的監控,我想知道外婆發病前都經曆了什麽。”
樊曉荔臉色猛然一變。
“我看到你在跟她吵架——”書燃說,“你問她要錢,要她賣掉陪嫁的首飾,支持你開店搞投資,外婆不肯,你指責她偏心,說她偏疼孫女不管女兒,還說,如果外公活著,一定會支持你,外公才是你的靠山。”
樊曉荔手指抽搐,不自然地抓緊身側的被子。
“吵完架你轉身就走,”書燃看著窗外的光,眼睛澀得流不出半滴淚水,“外婆獨自坐在客廳,看著外公的照片,默默著。之後,她進了臥室,再也沒有出來,直到被我發現……”
樊曉荔腦袋垂下去,手指捂著眼睛。
“如果你能打通電話給我,要我回去陪陪外婆,”書燃微微哽咽,“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如果,她昨夜沒有和周硯潯在一起……
書燃眨了下眼睛,連忙止住這些想法,人生沒有“如果”,她不想再內耗了。
還有一些手續和雜事需要處理,書燃站起來,走出病房前,身後有人叫了她一聲。
“我知道你對我有怨,”樊曉荔已經冷靜下來,聲音聽上去有些薄涼,“怨我不是一個好媽媽,從小就把你丟給外婆,沒有好好照顧過你。現在,又發生了這樣的事,你會更怨我。”
書燃抿了抿唇,不等她開口,樊曉荔繼續說——
“我的確愧對你外婆,我傷了她的心,讓她鬱鬱而終。但是,書燃,我並不虧欠你。”
“離婚時我二十八歲,大好年華,我要過新生活,不想綁個孩子在身邊。你爸爸那邊重男輕女,外婆不想讓你受委屈,執意爭奪你的撫養權,為此,我跟她吵了好久,有一段時間,甚至恨過她。”
“我沒興趣做一個好媽媽,和你的母女緣,早在離婚那年就該斷掉的,是你外婆強求,讓它延續下來。如今,她不在了,我們也不必硬湊到一起,各走各路吧。”
腿有點麻,站不住,書燃伸手,在牆壁上扶了下。
好一會兒,她緩緩點頭,沒什麽情緒地說:“好。”
*
醫院外,長街熙攘。
書燃站在路邊,腦袋裏一團空,她想不起自己該幹什麽,也不知道接下來要去哪裏。
打開手機,胡亂翻著,不經意間看到嚴若臻的名字,聊天界麵的舊信息,還停留在訣別的時刻——
嚴若臻:【沒人能傷害我了,你放心。】
嚴若臻:【燃燃。】
嚴若臻:【你要保重。】
書燃就像一個卡頓住的舊齒輪,直到這時,才向前撥動一格,緩慢意識到——
小嚴,不在了。
外婆走了,為什麽連小嚴也被帶走?
到底發生了什麽……
痛苦的感覺,姍姍來遲,劇烈而綿長,如同從尚未愈合的傷口中剜掉一塊新生的肉。書燃渾身都痛,偏偏哭不出來,一滴眼淚都沒有,全悶在心裏,熬成淋漓的血。
她找出周硯潯的號碼,試探著撥通,提示音響過好久才被人接起來。
周硯潯聲線沙啞,聽上去特別倦,好像累得不行,叫她名字時卻又莫名溫柔,甚至帶了寵溺,“燃燃,怎麽了?”
“小嚴的事,”書燃喃喃,“你打算瞞我到什麽時候?”
聽筒裏靜了瞬,悄無聲息的。
一輛輛車,急速駛過,書燃麵無表情地看著,“你急急忙忙趕回弈川,什麽都不肯告訴我,就是為了幫周絮言善後?幫一個殺人犯抹掉罪行?”
“我沒有,”周硯潯有些急切地解釋著,“我回弈川,的確是要處理一些事,但絕不是為了幫周絮言。”
“燃燃,”他近乎卑微,“你信我,好不好?”
書燃長久地凝視著街道的某一處,眼睛曠遠如秋日的天。
她好像丁點兒力氣都沒了,聲音好輕地和他說:“周硯潯,我外婆過世了。昨天夜裏,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她倒在了臥室的地毯上,再也醒不過來。我還沒搞清楚,為什麽突然間我就沒有外婆了,又有人告訴我,小嚴也不在了。”
“我媽媽說她根本就不想要我,母女之間,緣分一場,全是強求,她說,以後我們各走各路。”
嗓子哽到發疼,胸腔裏全是錐心的苦楚,書燃聲音細細的,自言自語一般——
“愛我的人,為什麽一夜之間全都不見了?”
“到底是為什麽啊?”
*
葉扶南寡居多年,沒什麽親友,葬禮辦的簡潔而幹淨。小院的一些布置換成了白色,陰鬱之下,連綠油油的觀葉植物都暗淡了幾分。
裴裴帶著她兩個哥哥一塊來的,幫了書燃不少忙,周圍的鄰居也來了些。有人提起嚴家的小啞巴,之前,葉扶南待他很好,給他飯吃,供讀書,他怎麽都不來看一看,送一送。
常年在老槐樹下喝茶聽收音機的阿嬤搖頭,“那小子,看著就不像個有良心的。”
“不是的,”書燃立即說,“小嚴很好,他不是不想來,而是……”
話音驀地頓住,說不下去了,每一個字都是疼的。
阿嬤奇怪地看了書燃一眼。
樊曉荔也來了,獨自來的,沒帶著男朋友李正坤。短短幾天,書燃瘦得明顯,好像就剩個空殼,樊曉荔似乎想摸摸她的頭發,手伸出去,卻又頓住。
沉默了會兒,樊曉荔先開口:“外婆一向偏疼你,她的首飾和房子,肯定都是留給你的,我也不跟你爭。你大學還沒讀完,以後,日子長著,用錢不要太毛躁,別學我,能省則省。”
天氣有點陰,大概要下雨,書燃仰頭看了看,細膩無瑕的側臉,叫身上的黑衣服一襯,欺霜勝雪,尤為精致。
有些人,連憔悴都是漂亮的。
樊曉荔看著書燃,突然說:“你真的很像你外婆。”頓了頓,又笑了聲,“像她好,像她比像我強。”
書燃始終沒有說話。
陸續送走為數不多的賓客,裴裴本想留下來陪書燃住幾天,書燃拒絕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即便是好朋友,也不能一直拖累對方。
裴裴脾氣烈,心腸很軟,摸了摸書燃的臉頰,紅著眼睛說:“我手機24小時不關,有事你就打給我,我隨時過來。”
書燃笑了下,“好。”
諸事做完,小院又恢複寧靜,綠植茂密,幹幹淨淨的青石板,葡萄藤即將結出果實,生活還要繼續,故人卻被恒久地留在了昨天。
書燃在廊下的搖椅上坐了會兒,腦袋空空,心裏也是,她不覺得餓,也想不起來自己吃飯了沒有,但總不能一直這樣虛耗著。
她起身,想去附近的小店隨便買點什麽,伸手將院門推開,書燃心口一滯——
是周硯潯。
他一身黑衣,倚靠著小院對麵的牆壁,不知來了多久,又等了多久,好像書燃不出來,他就會永遠等在這裏。天光將他的影子投映在地上,又拉長,看上去頹然而寂寥,被剝奪了一切悲喜似的,了無生機。
開門聲驚動了他,周硯潯抬眸,視線落過來,看到書燃,他暗沉的眼眸才有了變化。
書燃的目光不期然地與他碰上,下意識的,她將兩隻手都藏到背後,悄悄摘掉了繞在腕上的黑色手繩,收進口袋。
這點小動作,並沒引起周硯潯的注意。
他走過來,到她麵前,什麽尊嚴什麽驕傲統統不要了,一雙眼睛哀切又卑微,看著她,低聲說:“讓我抱你一下,好不好?”
書燃的表情沒什麽變化,依舊空洞,“小嚴的事,你準備告訴我了嗎?”
許是膚色過於蒼白,周硯潯眼尾那裏紅得格外醒目,他呼吸了下,喉結顫動,“我瞞著你,不是想騙你,而是因為我害怕。”
誰會想到,周硯潯這樣的人,會跟“害怕”這種詞匯牽扯到一處。
書燃將唇色抿到發白,堆積在胸口的那些痛楚,瀕臨失控。
“我真的很怕,”不止眼尾,他連眼睛都是紅的,聲音壓得很輕,“你一旦知道了,就不會再要我——這樣的代價,我承擔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