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抉擇
西南本就燥熱, 秋八月,仍是暑氣未退,在這般悶熱的天兒裏, 將軍府沁華園中, 十數個仆婢進進出出,皆是忙碌不已。
打收到蘇織兒臨產的消息, 蘇老太太便由婢子扶著, 疾步往沁華園而去。
蘇岷特意請的大夫著實有幾分本事,治了幾個月, 蘇老太太這十幾年的腿疾竟也好了許多,但畢竟還未好全,老太太心下又著急, 入園時險些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幸得教身側兩個婢子及時扶住了。
穿過抄手遊廊,跨過堂屋入了主屋,便見孫氏正站在門口指揮著一眾仆婢。
“織兒, 織兒如何了?”
見蘇老太太神色焦急,孫氏趕忙上前道:“母親莫急,織兒才疼起來,離生還早著呢, 幸好前幾日這生產的準備便已做下了,今日才不至於太過慌亂。”
聞得此言,蘇老太太稍稍鎮定了些,生孩子此事,想她也是過來人, 明知沒那麽快,可乍一聽到蘇織兒要生了, 就慌得不知所措。
到底是太在乎她這個寶貝孫女,唯恐她出一點事兒。
蘇老太太沉了沉呼吸,抬眸看了孫氏一眼,旋即拉起她的手拍了拍,“我老了,見得這種場麵實在難以冷靜,今日可要多虧你了……”
孫氏稍愣了一下,她不過禹葵的小戶女,性子向來大大咧咧,字也識不得幾個,還常多嘴說錯話,受蘇老太太訓斥,今日聽得此言,她鼻尖一酸,心下莫名生出異樣的滋味,忙重重點頭,“母親,你就放心吧。”
她說著,往內間看了一眼,又道:“織兒在裏頭呢,我命人熬了些雞湯給她喝,補充補充氣力,一會兒也利於生產。她年歲小,又是頭胎,想必心裏定然害怕,您進去同她說說話,好生安慰安慰她吧。”
“嗯。”蘇老太太也是這般想的,她由婢子扶著入內,便見蘇織兒方才擱下湯碗,正倚靠在床頭。
餘光瞥見蘇老太太,蘇織兒登時牽起唇角,笑著喚了一句“祖母”。
見她麵色蒼白,汗水濕了額發粘在兩側,蘇老太太不禁心疼得厲害,她在榻邊坐下,掏出絲帕一點點替蘇織兒拭去臉上的汗,問道:“可疼?”
蘇織兒搖了搖頭,“方才有些疼,現下又不疼了。”
“就是如此的,還要斷斷續續疼上好幾個時辰。”蘇老太太牢牢握住蘇織兒的手,“你是頭一回生孩子,時間自是要長一些,我當年生你爹時也是如此,但你莫怕,不會有事的,熬過痛,待真正可生產則快上許多,我生你爹和你叔父時,可都順利得不得了。”
蘇織兒點了點頭,縱然聽蘇老太太這般說,心下仍是緊張得不已。
雖她並未生過孩子,可也知道女子生產猶如過鬼門關,這話並非信口胡說,在兆麟村時,蘇織兒就曾親眼見過難產而死的婦人,彼時,她才八歲,她還清楚地記得,那婦人生產時淒厲的哭喊聲,那哭聲持續了很久,漸漸便弱了下來,直到徹底沒了聲響。
屋內很快響起此起彼伏的哭聲,她還看見已被血浸透的衣裙和被褥被扔出來焚燒,因著沒錢買棺槨,那一屍兩命的婦人隻停靈了一日,便被放在一塊木板上,抬上山草草掩埋。
蘇織兒站在柴門外,眼看著那孕婦的手從掩蓋的被褥中垂落下來,蒼白沒有一絲血色,前幾日還大著肚子在村口有說有笑的人就這樣死了。
那可怕的場景印在尚且年幼的蘇織兒的心裏,還令她夜裏做了好長一段時間的噩夢。
一消想到這些,蘇織兒的呼吸便不禁淩亂起來,眉心微蹙,隻覺小腹又開始一陣陣地抽痛,她咬著唇,隻能努力在心下安慰自己。
不會的,定然不會的。
能平安生下孩子的總歸是更多些,這還未開始生呢,莫要自己嚇自己。
蘇岷這日在城外辦事,待得到消息匆匆趕回來時,已是深夜。
他滿頭大汗,抵達府門處來不及歇一口氣便馬不停蹄地往沁華園而來。
臨至垂花門外,隱隱能聽見裏頭嘈雜的聲響,腳步聲,哭喊聲,甚至還有穩婆喊著讓“用勁”的聲兒。
蘇岷心下一緊,快步而入,及至堂屋處,就見蘇老太太坐在那廂。
蘇老太太年歲大了,身體也不好,孫氏怕她看到那般血腥的場景禁受不住,就沒讓她在裏頭陪著。
聽見淒厲的哭喊聲,此時的蘇老太太正緊攥著手中的菩提手釧,嘴無聲地開闔著,如今她什麽也做不了,隻能求老天保佑,讓蘇織兒能平平安安將孩子生下來。
“母親,織兒如何了?”蘇岷氣喘籲籲地詢問蘇老太太,卻見蘇老太太抬眸看了他一眼,抿唇不言,隻長歎了口氣。
蘇岷心下頓生出些許不好的預感,登時連嗓音裏都帶著幾分顫,“織兒她,是不是不大順利……”
站在蘇老太太身側的婢子垂了垂眼,少頃,開口道:“回將軍,方才穩婆出來稟,說姑娘腹中的孩子太大,看樣子恐是不大好生產,讓老夫人和將軍有所準備……”
有所準備……
蘇岷身形微有些搖晃,這個有所準備是何意思他再清楚不過,因著當年顧酈娘生蘇織兒時難產,那穩婆也是這麽同他說的。
不,不會出事的。
蘇岷在心下這般告訴自己,穩婆為求自保,向來會道最壞的結果,當年顧酈娘的情況那般凶險都撐過來了,蘇織兒定也能安然度過這次難關。
恰在此時,門內的哭喊聲驟然弱了下去,可卻並未傳來孩子的哭聲,蘇岷與蘇老太太的心皆提到了嗓子眼上,下一刻,見孫氏推門出來,蹙眉麵色凝重,一顆心又驟然沉了底。
看她這般,大抵不是什麽好事。
果然,孫氏快步入了堂屋,雖是有些難以開口,但這般情況緊急的時候,容不得她再吞吞吐吐的浪費時間。
“母親,大哥。”孫氏麵色略有些蒼白,她抿了抿唇,定定地看向蘇岷和蘇老太太道,“穩婆說,織兒的情況不大好,孩子太大,生不下來,可再拖下去,不管是孩子還是織兒都會有性命之危。穩婆雖會盡力,但真到迫不得已,或隻得保一個……”
“什麽叫保一個!”蘇老太太不由得激動起來,“這事怎隻能保一個呢!”
蘇岷聞言努力保持著冷靜,這個時候必須得有個能拿主意的,他不能慌,他看著孫氏,問道:“穩婆是不是同你說了保全的法子?”
“嗯。”孫氏點點頭,“穩婆說,若是保孩子,便剖腹取子,孕婦會如何可想而知,可若是選擇保大人,就想法子將孩子取出來,但大哥你也明白,用了所謂的法子,那孩子大抵……很難完好……”
無論哪一種,都必須血淋淋地犧牲掉一條性命,蘇岷隻沉默了須臾,便以分外堅定的語氣道:“我要織兒平安無事!”
在織兒和她腹中孩子的抉擇中,蘇岷不可能做到不偏心,蘇織兒是他的女兒,是他和顧酈娘的孩子。
這十多年,他雖未曾好生盡過一個做父親的責任,但心底對蘇織兒的疼愛不會比旁的父親少半分。他還未來得及好生補償這些年虧欠她的種種,怎能就讓她這般喪了性命。
孫氏看著蘇岷堅毅的眼神,重重一頷首。
她知道,雖是對不住那個孩子,但這其實並非隻是蘇岷一人的選擇,而是他們整個蘇家的人做出的選擇。
孫氏折身回了屋,便見躺在床榻上的蘇織兒已然大汗淋漓,神情恍惚。
屋內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孫氏哽咽著喚了一聲“織兒”,便見蘇織兒勉力睜開雙眸看了她一眼。
蘇織兒隻覺好疼,周身尤其是下腹處似要被撕裂的疼,雖是沒了氣力,但蘇織兒頭腦仍然很清醒,她能猜到孫氏方才出去做了什麽,因她隱隱聽見了,孫氏出去前,穩婆將她拉到屏風後嘀嘀咕咕說了些什麽,什麽“保大”,“保小”的……
說實話,蘇織兒很怕死,她不想死,她等了那麽多年,才跟她爹和祖母一家相認團聚,這般其樂融融的美好日子她還未嚐夠呢,怎甘心就這樣去見閻王。
況且,她還未再見到周煜,還未與周煜和好,還未親口告訴他,她懷了他的孩子。
她還想抱抱他,想看他對自己溫柔地笑,還想再一次喚他“夫君”。
可她也不想這個孩子出事,她狠不下心,為了讓自己活而舍棄了他。雖還不知他究竟生得什麽模樣,但他是個活生生的人啊,他會在她腹中翻身,會淘氣地用腳踢她,夜裏,她睡不熟時也會摸著肚子同他說話,這幾個月,沒人比她更清楚地感受著這個孩子的存在。
畢竟,她是個母親啊……
蘇織兒轉過頭看向孫氏,費力地拉住她的手,氣若遊絲道:“叔母,你聽織兒說,你聽我說,若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你務必要保全我肚子裏的孩子,就當織兒求你了……”
“織兒,你別說了……”聽得這話,孫氏登時忍不住抽噎起來。
“若我不在了,求您告訴我爹,讓他尋個法子,將周煜自瀝寧帶出來,別讓他一直在那兒當個流人,然後把孩子交給他,就說,我真的真的很喜歡他……”蘇織兒的眼淚頓若斷線的珍珠般簌簌而落,她哽咽著道,“這輩子既得沒緣分,那便下輩子和他再做夫妻……”
聽著蘇織兒這番似交代遺言一般的話,孫氏登時哭得更凶了,但很快,她微沉下一張臉,厲聲道:“傻孩子!莫名其妙的,說這些做什麽!你還打算犧牲自己便宜了那個臭男人不成,他倒好了,輕輕鬆鬆平白得了個孩子,將來指不定還會給這孩子尋個年輕貌美的晚娘,過得逍遙自在不知道多快活,早將你拋諸腦後,忘得一幹二淨了,如此,你難道甘心嗎!”
蘇織兒心知孫氏這話是在刻意激她,但不得不說,這話確實起了成效。
孫氏說得不錯,她蘇織兒向來堅韌如野草,過往在顧家受了十數年的磋磨尚且能隱忍下來,如今怎就能這般輕易便灰心喪氣了呢。
她點頭如搗蒜,像是在告訴孫氏,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般道:“沒錯,不能便宜了他,我這般辛辛苦苦替他生孩子,定是要親口告訴他的。他若再不原諒我當初不告而別,我就……我就不同他和好了……”
見蘇織兒複又打起精神,穩婆忙將大夫開的催產的湯藥喂給蘇織兒喝,鼓勵她道:“姑娘,我們再試試,再努力一把……”
片刻後,穩婆在蘇織兒□□摸了摸,驀然驚喜道:“呦,好像出來了些,姑娘,用勁,用勁啊姑娘!”
蘇織兒死死咬住孫氏遞過來的巾帕,使盡全身的氣力拚命用力。
對,她不能死,她要親自去見周煜,然後指著他的鼻子告訴他。
生孩子實在太疼了,她蘇織兒再也再也不要替他生孩子了。
分明心底一遍遍想著怨怪他的話,但眼淚仍是抑製不住地自眼角滑下。
她知道,就算真的見到了他,她開口的第一句定也不會是如此。
因為她真的好想好想他……
也不知過了多久,隨著穩婆一陣驚喜的呼聲,蘇織兒隻覺有什麽自她身體裏而出,一瞬間,幾乎帶走了那令人難以忍受的疼痛。
她脫力癱倒在床榻上,就連動彈手指的氣力都沒了,可還是努力掀起眼皮看過去,便見孫氏已然站起身,看向穩婆懷裏麵色有些青紫的孩子,“呀,是個男孩,可怎的,怎的不哭呢?”
“怕是因著在裏頭的時間太長,二夫人先別擔心,民婦盡力試試。”對於這般狀況,穩婆顯然已頗有經驗,她拿過帕子,將孩子的口鼻擦拭了一番,旋即提起孩子,拚命拍打著他的腳底和臀部,欲使其哭出聲來。
屋外等候的蘇岷和蘇老太太已是心急如焚,其內沒了動靜,才是最令人提心吊膽之事,蘇老太太再也熬不住,正欲讓婢子扶她進去看看,可還未下台階,就聽一陣嘹亮的啼哭聲驟然劃破寂靜的長夜。
下一刻,便有婢子出來報喜。
“恭喜將軍,恭喜老夫人,姑娘和小公子母子平安。”
聽得此言,蘇老太太不禁掩麵而泣,嘴裏不住地念叨著“多謝菩薩保佑”,蘇岷亦是紅了眼眶,或是怕人察覺,強忍著默默別過了腦袋。
屋內的穩婆將孩子身上的血水汙漬擦拭幹淨,裹上繈褓,方才擱在了蘇織兒身側。
蘇織兒轉頭去看,便見他紅通通,又皺皺巴巴的,實在算不得多好看。
然蘇織兒看著看著,眼角仍止不住滑下一滴眼淚。
這便是她和周煜的孩子,是她懷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孩子。
“織兒,給孩子取了名字吧。”孫氏亦目不轉睛地盯著繈褓中的嬰兒,“你若想孩子的大名讓他爹來取,那你就先給他取個小名,平日總歸好叫些。”
蘇織兒思量片刻,驀然想起什麽,唇角微揚,“就叫綏兒吧……”
指薪修祜,永綏吉劭。
那是周煜先前教她的《千字文》中的一句話。
綏即安定,平和。
亦是她對這個孩子最好的祝願。
*
京城十月,十一皇子蕭爍處理南方旱情得宜,奉旨回宮接受封賞,然才進京,便收到了急召,言文安帝重病,命他即刻前往辰安殿。
十一趕到時,已然入夜,辰安殿寂靜,唯有幾個內侍守在外頭。
見得十一皇子,何福慶躬身上前道:“十一殿下,陛下和誠王在裏頭等您呢。”
聽得此言,十一微一蹙眉,急急詢問,“何總管,我父皇他如何了?”
何福慶聞言垂了垂眼眸,沉默片刻,卻隻歎聲道:“這……殿下不如自己去看看吧。”
十一薄唇微抿,旋即拱手衝何福慶道了聲謝,便輕手輕腳入了辰安殿。
及至殿內,便見蕭煜正坐在榻邊,靜靜看著榻上人,榻內一點動靜也無。
“六哥。”十一低聲喚道。
“來了。”蕭煜轉頭看向他,“過來吧。”
十一提步向前,行至床榻邊悄悄探了一眼,便見文安帝閉眼躺在那廂,好似睡熟了。
“父皇他這是……”
“父皇病重,今早醒來很快又睡了過去,直到如今仍是昏迷不醒。”蕭煜眼睫微垂,語氣中揉著幾分失落黯然,“太醫說,若是明早還不醒,恐怕是……凶多吉少。”
十一聞言雙眸微張,似是有些難以置信,少頃,又遲疑著問道:“那……六哥可知,父皇突然召我前來,可是有什麽想說的?”
“想必是一些要事吧……”蕭煜停頓片刻,複又看向十一,眸色意味深長,“至於具體是什麽事,如今父皇這個境況,你應當也能有所察覺吧。”
此言一出,十一的雙眸驟然亮了亮,但也隻一瞬,緊接著他卻顯露出幾分不安來,“六哥,我……我怕是不行……”
蕭煜勾了勾唇角,浮現幾分淡淡的嘲諷,“你既有這個野心,又怎會不行呢。”
十一麵色微僵,“六哥在說什麽,什麽野心,十一不明白……”
“你都說了,我們就像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有些事,我不可能看不出來。”蕭煜說著,驀然掩唇重重咳嗽起來,那撕心裂肺的咳聲聽著甚是嚇人,似能將五髒六腑都咳碎一般。
“六哥,你沒事吧?”十一忙上前關切。
蕭煜抬眸定定地看了十一半晌,似笑非笑,隨即風輕雲淡地開口:“這幾個月,你命人在我的日常喝的茶水裏下毒,不就希望我有事嗎?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