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看診
初春時分, 雖是乍暖還寒,但出了元月,偏南的京城已是春回大地, 萬物複蘇。
辰安殿的宮人正在打理院中始開的迎春, 見太監總管何福慶疾步入內,紛紛停下動作, 矮了矮身子。
何福慶行至正殿門前, 問守在外頭的內侍小安子,“殿下呢?”
“回幹爹的話, 皇後娘娘方才伺候陛下喝了藥,陛下這會兒正坐在榻上批閱奏折呢。”
小安子頓了頓,旋即壓低聲兒探問道:“幹爹這般急, 難不成是……六殿下回來了?”
見何福慶沒有否認,小安子便知自己猜對了,登時忍不住嘟囔,“犯了這般大的罪還能回來, 當真是匪夷所思……”
何福慶聞言瞪了小安子一眼,用拂塵在他頭上狠狠一敲,厲聲警告道:“主子的事莫要多嘴,仔細著你的腦袋!”
“是, 幹爹……”小安子忙怯怯將腦袋縮了回去。
何福慶言罷入了屋,片刻後又出來傳話,很快,自殿門外被領進來個人。
小安子隻瞥了一眼,便不由得怔住了, 那人身形高大卻分外瘦削,一身月白的長衫襯著他的氣色愈發憔悴,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腿殘疾,隻能靠著拐柱穩住身子一瘸一拐地入內。
小安子八歲便入了宮,哪裏會認不出這位六殿下,然看著他如今這般落魄難堪的模樣,哪裏還有半分從前清俊疏朗,神采英拔的樣子。
心下雖是驚愕萬分,但小安子記著何福慶適才的囑咐,不敢胡言,亦不敢表現出來,隻將腦袋垂了下去,作視而不見。
見蕭煜上丹墀的動作分外艱難,何福慶趕忙上前攙扶,待至殿前,就聽蕭煜含笑低聲道了一句“多謝何總管了”。
看著蕭煜如今這副模樣,何福慶心下也頗有些不是滋味,隻恭恭敬敬低下身,“六殿下客氣了,陛下和皇後娘娘在裏頭等您呢,殿下請吧。”
蕭煜點了點頭,拄拐緩步入殿去,及至內殿那張檀香木雕花小榻前,方才擱下那拐柱,雙膝跪地,衝榻上人行了個大禮。
“兒臣參見父皇,母後……”
兩鬢間已然有些霜雪痕跡的文安帝擱下手中的湖筆,由皇後曹氏攙扶著起了身,親自將蕭煜扶了起來,顫聲道:“好,好……回來便好,回來便好……”
文安帝上下打量著蕭煜,眸中流露出幾分心疼,“瞧著都瘦了,這些日子你受苦了……咳咳……”
言罷驀然掩唇低咳起來。
“父皇身子可還好?”蕭煜見狀,不由得關切道。
“無妨。”文安帝搖了搖頭,“不過近日偶感風寒,但今日見了你,心情大好,想來這病自也能好得更快些。”
蕭煜垂眸,麵露愧意,“是兒臣不孝,父皇龍體有恙,這一年多卻不曾侍候在父皇膝下……”
“罷了,都過去了。”文安帝拍了拍蕭煜的手,“往後從前那些事都不必再提!”
說罷,文安帝眉頭一皺,又是兩聲低咳。
皇後曹氏憂心文安帝龍體,勸慰道:“陛下,煜兒長途跋涉,想也累了,先讓他去休息休息,既然人都回來了,日後有的是機會好生說話。”
言至此,曹氏看向蕭煜,慈和道:“煜兒,你那廂母後都派人收拾好了,你便重新住回墨韻閣便是……”
“多謝母後。”蕭煜躬身向曹氏施禮罷,又轉向文安帝,滿目擔憂道,“那父皇,兒臣便先退下了,父皇務必保證龍體……”
文安帝看著他,欣慰地一頷首,然轉而見他拾起地上的拐柱,複又艱難地瘸著腿退出去,眼底浮現一絲淡淡的愧色。
他自然沒有發現,退出內殿轉而背對他的一刻,想起方才父慈子孝的一幕,蕭煜的唇角泛起一絲似有若無的嘲諷的笑意。
何福慶親自將蕭煜送離了辰安殿,殿外正候著一頂小轎,何福慶解釋這是陛下覺墨韻閣離辰安殿太遠,念及六皇子腿疾,特意吩咐備下的。
然蕭煜隻看了一眼,便拒絕了,隻言謝過文安帝隆恩,但他還不至於到不能走的地步,不好為了他破這個例,旋即不顧何福慶再三勸說,堅持拄拐穿過大半個皇宮,回到了他昔日居住的墨韻閣。
也因得如此,那一日,不少宮人都親眼看見了被流放歸來的六殿下縱然滿頭大汗,卻仍咬著牙拄拐前行的模樣。
及至墨韻閣,一路跟隨蕭煜而來的小安子召來伺候的宮人給蕭煜瞧,又道了些何福慶提前囑咐的話,便告退回了辰安殿。
蕭煜在院中睃視了一圈,縱然已被提前打理過,但仍能看得出來,墨韻閣教之他兩年前被抓去大理寺時荒涼破舊了許多。
他淡淡收回視線,正欲提步入正殿,便見一小太監見狀登時上前攙扶,“殿下小心。”
蕭煜看了他一眼,沒有言語,任由他扶著自己入了內殿,在小榻上坐了下來。
他抬首掃了一眼,屋內的陳設幾乎沒有變化,就連他離開前未寫完的那幅字都還原封不動地擺在桌案上。
他將視線轉向西邊的那張床榻,眸色黯了黯,當初大理寺的人就是在那張床榻之上發現了所謂他巫蠱的證據。
他坐下沒多久,方才那扶他入殿的小太監便為他上了茶水。
蕭煜抬首看去,須臾,薄唇微啟,“我瞧著你有些眼熟,從前可是在墨韻閣伺候過?”
那小太監聞言奉茶的手微滯,愣了一瞬,旋即答道:“承蒙殿下還記得,奴才從前確實在墨韻閣伺候過,隻不過那時是在外殿,沒資格入內來。”
他說著說著,聲兒便不免有些哽咽,“奴才還是當初貼身伺候陛下的苗公公親自調來的,也是奴才幾人運氣好,沒被賜死,隻被分派到了浣衣局做最髒累的活計,苟活到了現在,聽聞殿下回來,我們這些人才總算苦盡甘來,又被調派了回來……”
蕭煜聽著那小太監顫聲訴說著這幾年的經曆,卻是麵無表情,隻端起茶盞輕啜了口茶水,問道:“你叫什麽?”
“奴才姓成,殿下喚奴才小成子便好。”
“你既先前在墨韻閣伺候過,想來對此處也熟悉些。”蕭煜淡淡道,“往後就在我身邊貼身伺候吧。”
小成子聞言登時露出一副受寵若驚的神色,忙低身謝恩,“是,多謝殿下,往後奴才定盡心伺候殿下……”
蕭煜擱下茶盞,眼睫微抬,看向外殿緊閉的大門,“將門敞開。”
小成子順著他的視線看了一眼,疑惑道:“殿下,外頭風大,您要開門,可是有誰要來嗎?”
蕭煜不答,隻冷冷瞥了他一眼,小成子見狀背上一凜,也知自己多言,忙閉了嘴,疾步退出內殿,依蕭煜所言開了殿門。
尚帶著些冬日料峭的風自門外吹來,蕭煜端起茶盞複又輕啜了一口,垂首的一瞬,眸光驟然沉冷下去。
還能有誰,自是宮裏那些等不及看他笑話的。
既是要看,那便大大方方讓他們瞧個夠吧……
此時,大徵西麵。
一輛馬車行駛在官道上,正由幾個腰間佩刀的騎馬之人一路護送。
馬車之上,蘇織兒以手掩唇,強忍著胃裏一陣陣翻騰而上的惡心之感,可無奈道路崎嶇不平,車轍壓過一塊凸石,驟然一個顛簸後,她到底沒忍住對著窗外嘔吐起來,但因著這兩日,她實在沒吃下什麽東西,腹中空空,因而吐出來的全不過是些酸水罷了。
見她嘔得這般難受,坐在一旁的婦人忙遞過水去給她喝,歎聲道:“你這水土不服著實有些厲害啊,我們都上路七八日了,你還是這般吐個不止。”
婦人倒沒抱怨的意思,然這話落在蘇織兒耳中,不禁令她心生愧疚,“給老太太和夫人添麻煩了……”
“說這話做什麽,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們哪會怪你的。”坐在對廂的老太太聞言安慰她,看她的眼神裏還帶著幾分心疼。
蘇織兒看著慈眉善目的蘇老太太和身側的蘇夫人,身子雖是難受,心底卻是萬分歡喜的。
誰能想到,老天眷顧,竟會讓她陰差陽錯,在半途遇著了她親祖母和叔父叔母。
那日在客棧,乍一聽到“蘇岷”二字,她怔愣了
許久才反應過來,除了難以置信外,第一反應便是那範奕騙了她。
後頭與她那叔母孫氏獨處時,旁敲側擊地一探問,才知範奕所言不虛。
他們先頭確實被抓進了牢中,還以為性命不保,直到不久後她爹立了戰功,這才逃過一劫,轉而被她爹派來的人護送前往西南邊塞。
雖是偶遇了她這幾位親人,但蘇織兒不敢貿然告知自己的身份,畢竟她手上的一些信物隻能供她與她爹相認,於旁人而言,實在不足以信服,若到時他們將她視作騙子便不好了。
故而他們問她要去哪兒時,蘇織兒隻撒謊說去西南邊塞,甚至覥著臉說她一人害怕,欲與他們結伴同行,蘇老太太幾人心善,自是沒有拒絕。
如今蘇織兒隻等著跟她祖母一行抵達西南邊塞,見到她爹後再做打算。
思忖間,蘇織兒又忍不住掩唇作嘔。
孫氏看著蘇織兒這副樣子,忍不住調侃,“若非你說你夫君早逝,看你這吐得不止的樣子,我怕不是會以為你有孕了……”
畢竟是婦人打扮,蘇織兒不能說實話,就隻能扯謊說自己是孤女,夫君早逝,婆母狠心想將她賣給一個屠戶,她就逃了出來,想去投奔遠在西南邊城的一位舅父。
這話還是她臨時編出來的,說得惟妙惟肖,連蘇織兒都忍不住在心下感歎,她居然還有這般編故事的本事。
聽得此言,蘇織兒雙眸微張,甚至連心跳都不禁停了一拍。
孫氏這話提醒了她,的確,她的月信已許久沒有來了,雖她月事向來不準,但從未那麽久沒來過。
這一個月來,她一直忙著趕路,始終以為自己身子不適是因著旅途辛苦,水土不服所致,從未往那方麵想過。
但不代表不可能。
正當她心神不寧之時,就聽一個蒼老的聲兒驟然響起,“織兒,你這般……有多久了?”
蘇織兒抬首看去,便見蘇老太太神色凝重地看著自己,便知她大抵是猜到了什麽。
此事若是真的,哪是能瞞得住的。
她垂下眼眸,訥訥答:“我也不知,大抵有好幾個月了。”
蘇老太太歎了一口氣,“一會兒到了前頭的鎮上,尋個醫館讓大夫瞧瞧吧,你這般也不是回事兒。”
蘇織兒揉皺了衣角,聞言聲若蚊呐地“嗯”了一聲。
蘇老太太掀開車簾特意同行在前頭的蘇崢囑咐了一句,蘇崢頷首應下,半個時辰後,進鎮的馬車便在一家不大的醫館前幽幽停下。
蘇織兒慢吞吞隨蘇老夫人們一道下了車,望著那醫館的招牌,心下忐忑不安,但下一刻便被孫氏摻住手臂,半拉進了那醫館。
醫館的大夫示意蘇織兒坐下,將手臂擱在脈枕上,旋即兩指搭上那脈搏細細診斷。
見蘇織兒朱唇緊抿著,身子僵硬,一副緊張的模樣,一旁的孫氏笑著安慰:“怕什麽,水土不服吐個不止,吃兩貼藥就好了。”
那醫館的大夫看了孫氏一眼,又看向蘇織兒,神色有些奇怪。
“這隻怕不是水土不服。”這話令蘇織兒的心一下吊到了嗓子眼上,下一刻就聽那大夫慢條斯理道,“夫人有喜了,看脈象,大抵快有三月了……”
蘇織兒腦中“轟”地一下登時一片空白,孫氏聞言亦瞪大了眼,“大夫,您可是弄錯了什麽,怎會是有孕呢?”
被質疑醫術的醫館大夫登時麵露不喜,“老朽行醫數十年,怎會錯呢,這脈象往來流利,應指圓滑,定是喜脈不錯,這位夫人若是信不過老朽,那便另尋高明吧。”
“大夫莫怪,我這兒媳就是嘴快了些,並無惡意。”坐在後頭的蘇老太太忙替孫氏道歉,又問道,“不知大夫,這腹中的孩子如何啊?”
看著老太太這般和善的態度,那大夫也不好繼續置氣,如實道:“這位夫人脈象太虛,許是身體底子本就弱,再加上疲累,即便如今到了三個月,這胎仍是不穩,甚至略有些小產的跡象……”
言至此,他看向蘇織兒,稍一沉默道:“夫人若還想要這個孩子,老朽可盡力為您保保看,但這孩子太弱,將來生下來,就怕先天不足。若……夫人不想要,趁著月份還小,不必受太多罪,也可趁早除去這個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