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偶遇
天還未大亮, 範奕派去接人的馬車便自縣城往兆麟村而去,駛到半途,車夫卻驀然勒馬而止, 蹙眉往後望了一眼, 少頃,複又掉頭回返, 追趕方才與他擦身而過的男人, 直至跟前,他才認出蕭煜來。
看他一身衣衫單薄, 其實滿是鮮豔的血跡,眼神還涼得嚇人,車夫不由得心下發怵, 但想到是範奕下令來接的人,仍是不得不硬著頭皮將人恭恭敬敬地請上了馬車,一路心驚膽顫地送抵了縣衙。
範奕著一身官服親自來迎,甫一看見蕭煜這副模樣和脖頸上的傷, 登時驚道:“殿下,您這……”
他原以為蕭煜身上這血是他受傷所致,但仔細一瞧才發現並非如此,這像是沾染在上頭的血跡。
當是旁人的。
他也不知蕭煜究竟發生了何事, 但外頭涼,不宜久站,他忙命人燒了熱水,又將提前準備好的衣裳交予蕭煜替換。
待蕭煜沐浴罷,任人伺候著梳整一番再出來時, 已是一身天青錦袍,玉冠束發, 豐神俊朗,再不見昔日落魄寒酸的模樣。
蕭煜在前堂坐定後,範奕才站在他身側畢恭畢敬道:“殿下,微臣得了消息,前來迎接您的人馬約摸午後便會抵達。”
“嗯。”
聽蕭煜低低應聲罷,範奕看向他脖頸上已然幹涸的傷口,蹙了蹙眉,“殿下您的傷……可要請個大夫來瞧瞧?”
“無妨,小傷罷了。”蕭煜聲音低沉平淡,旋即眼皮微抬,看向範奕道,“我殺了一個人,那草屋也教我燒了。後續之事你便替我處置吧……”
言至此,他沉默了片刻,方才接著道:“往後,兆麟村便再無周煜此人。”
眼見他輕描淡寫地說出殺了人這話,範奕頓覺後背一陣陣發涼,不過,他還是多嘴問了一句,“殿下,那人是……”
“來殺我的,隻反教我給殺了。”蕭煜端起茶盞輕啜了一口,似在說一件沒什麽了不起的事一般,隨即又道,“你再幫我尋一個叫趙睦的大夫,他就住在韋家,我要帶他一道進京去。”
“是。”
雖不知蕭煜用意,但範奕仍是恭敬應下,緊接著便聽那低沉渾厚的嗓音又淡淡道:“關於那科舉舞弊一案,將你知道的和那些證據盡數告訴我吧。”
聽得此言,範奕猛然抬頭,似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去,心下頓時激動難抑,一時間連嗓音裏都透出幾分顫,“是,殿下……”
他定睛看向蕭煜,便見他端坐在那廂,舉手投足間透出令人難以忽視的矜貴威儀,一如他昔日記憶中的模樣。
然很快,範奕唇角的笑意淡下去,眉宇間籠上似有若無的擔憂。
因他發覺,與此同時,這位六皇子殿下的眼神冷得可怕,薄唇緊抿著,周身上下竟無一絲生氣,神色陰沉沉直教人頭皮發麻。
與先前和蘇織兒相處時那溫潤且平易近人的模樣截然不同。
範奕垂了垂眼眸,一時竟不知,他做的選擇究竟是不是對的。
而且若這位殿下將來知曉真相,知道是他設局逼走了蘇織兒,他的下場定然慘烈。
範奕捏了捏拳,強行抑製住心底湧上的俱意,眸色堅定了幾分。
然無論如何,事已至此,已容不得他反悔。
何況,一切正朝著他希望的方向順利發展著。
*
那日,範奕為蘇織兒叫的馬車將她帶離瀝寧後,蘇織兒便尋了個就近的當鋪,當了方升那塊玉佩,換了些碎銀兩和銅錢。
她生活在瀝寧十餘年,從未離開過那裏,這還是她頭一回遠行,且還是孤身一人。
女子在外危險的道理,蘇織兒自然曉得,故而她還特意去香粉鋪子買了些脂粉,將臉抹黑了些,還在上頭額頭鼻尖點了不少難看的麻子。
再用麻布蓋住臉,遮住容顏,沿途邊同人打聽邊往西麵的禹葵而去。
她一個弱女子,也沒什麽防身的本事,不敢輕易露財怕教人盯上,因而那幾兩黃金她雖帶出來了卻沒始終使過,最多敢用些碎銀和銅錢。
正常而言,自瀝寧一路向西,若搭車的話,最快十日便能抵達禹葵。
可不知怎的,打啟程後,蘇織兒的身子一直隱隱有些不適,倒也不能說有多難受,隻格外疲乏沒有氣力,沒走幾步便覺累得厲害。
如此這般,蘇織兒也不能強撐,隻得一路走走停停,行得極慢,直過了大半個月,才終於到達了禹葵縣城幾十裏開外,快的話再過兩日便就能進城。
大澂幅員遼闊,自南至北,從西到東,可謂氣候風景各異,不同於瀝寧的群山環繞,終年風雪不息的極寒天氣,幾乎處在大澂最西端的禹葵雖離瀝寧雖算不得太遠,但卻是一片荒漠戈壁,沙塵漫天,不少地方都是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
離禹葵越近,蘇織兒心下便越是惴惴。
她貿然來到此處,其實也不知如何能見到她的祖母和叔父。他們如今身在牢中,她總不能跑去縣衙說要見人吧。
雖有些心事重重,但眼見天暗下來,蘇織兒還是忙尋了個附近的客棧落腳。
她可不敢在這般荒郊野外露宿。
她拿出一錢銀子,要了間稍好些的客房歇息,還順帶要了碗麵吃。
她倒不覺得餓,反是一點胃口也無,可今日才吃了一頓,無論如何都是得吃些的,不然哪來的氣力繼續趕路。
蘇織兒才在大堂隨意尋了個空位置坐下,一旁恰好上了盤羊肉。
和他們那廂不同,此地百姓多以畜牧為生,故而常以牛羊為食,因非用於耕作,官府也不幹涉,便算默認可食。
夥計端著那盤羊肉自她身側而過時,那股淡淡的膻味不由得鑽入蘇織兒的鼻尖,也不知是不是腹中空了太久,腸胃不適,一瞬間,蘇織兒隻覺胃裏翻江倒海地一陣,待她欲捂唇掩蓋之時已然來不及。
一聲清晰的嘔聲在安靜的大堂中陡然響起。
緊接著,蘇織兒便聽“啪”地一聲響,臨桌的客人砸下筷子,凝眉不悅地衝她大吼道:“還讓不讓人吃飯了,當真惡心,影響大爺的胃口!”
臨桌的是兩個身材魁梧,瞧著十分凶相的男人,蘇織兒不敢招惹,也知是自己之過,忙歉意道:“抱歉,兩位大哥,近日身子有些不適,還望你們見諒……”
聽著這若銀鈴般動聽的嗓音,兩個男人眉梢微挑,然定睛一瞧,瞥見蘇織兒露在外頭黝黑的皮膚和難看的點點麻子,登時厭嫌地蹙眉道:“沒想到連臉也生得這般惡心,滾,別髒了我們的眼,影響我們的胃口!”
兩人蠻橫不講理,其中一人說著便伸手要推搡蘇織兒。
那人看著便氣力大,被他這般猛然推一把哪裏了得,蘇織兒正欲側身躲閃,下一刻,卻見那人衝她伸出來的手被猛地攥住了,她抬首看去,便見一三十有餘,皮膚黝黑,身材高壯的男人立在她麵前。
緊接著一個略有些尖細的女聲在她耳畔響起。
“兩個大老爺們,人高馬大的,欺負個弱女子算怎麽回事!”一個頭戴碧玉簪的婦人亦上前,憤憤不平道。
原是在坐在角落裏的客人看不過去,上前相幫。
“幹你們何事,莫要多管閑事。”那兩個男人見狀拍桌而起,滿臉凶神惡煞。
可很快,瞧見這對男女身後,幾個腰間佩刀的男人上前,作勢要拔出刀鞘,那兩人頓時麵色一變,方才囂張的氣勢全無,旋即跟縮頭烏龜似的安安靜靜地坐下來,將身子轉了回去。
見他們替自己解了圍,蘇織兒感激地衝幾人福了福身,“多謝幾位相幫。”
“無妨。”那婦人笑道,“這出門在外,難免遇上些蠻橫無禮的,小娘子一人可得小心些。”
蘇織兒點了點頭,目送他們坐回去,才發現除方才幫她的一對男女,三個佩刀的似是護衛的人以外,那廂還坐了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見她看來,那老太太還笑著衝她微微一頷首。
蘇織兒亦有禮地回之一笑,旋即吩咐夥計將她點的麵食送到客房去。
半個時辰後,蘇織兒將將吃下半碗麵,便覺著口渴,想吩咐夥計送些水來,可方一打開門,正見在大堂裏遇著的那個婦人端著水站在過道上。
“呀,真是巧,你原是住在這兒啊。”那婦人熱情地同她招呼,見蘇織兒看了眼她手中的銅盆,笑著解釋,“我方才伺候我婆母洗腳出來,她就睡在你隔壁,我和我夫君則睡在你對頭,你若有什麽事,盡量喊我們便是。”
“好,多謝……多謝嬸子。”蘇織兒瞧著這婦人和牛三嬸年歲也差不多,便自作主張這般喊道。
婦人聽見這稱呼倒也沒不高興,隻含笑點了點頭,下樓準備將盆裏的水給倒了。
蘇織兒看著她離開的背影,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心下不禁感慨,她這一路艱辛,雖遇到了不少事,但幸得這世上到底是好心人多些,才能讓她順利抵達這裏。
是夜,蘇織兒並未睡好,胃裏翻騰總有些說不出的惡心,她輾轉反側熬到半夜,便想起來去茅房解手。
她輕手輕腳地將房門推開一條縫,視線往走道上一瞥,卻是陡然一驚。
隻見黑漆漆的走道上,兩個高大的身影正站在她隔壁的客房門前,埋頭不知在做些什麽。
看那身形輪廓,蘇織兒認出正是白日在大堂底下險些對她動手的兩個彪形大漢。
他們還能在做什麽,顯然是在撬門。
她嚇得牢牢捂住嘴,生怕發出一點聲響教那廂察覺,旋即僵著身子緩緩將門閉攏,一時呼吸急促,心若擂鼓般砰砰跳個不停。
她本想當做視而不見,不卷入此事就能保全自己,然想到那位嬸子說過,睡在隔壁的是她的婆母,應當就是她白日見到的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若那兩人進門後隻是為了搜刮財物倒還好些,可若要傷那位老太太的性命呢,她真能做到置若罔聞嗎?
蘇織兒咬著手指,遲疑了片刻,複又將門推開一條縫,幸得那兩人還在外頭,但一想到他們恐很快便會撬門而入,想了想,重新閉緊門,手忙腳亂地燃起燭火,下一刻扯著嗓子喊道:“走水了,走水了!”
這一聲登時驚醒了睡在這一層的客人,蘇織兒聽見對廂的門被推開的聲響,方才咬牙打開門,看向因事發突然而懵怔在老太太房門口的兩人,指著他們喊道:“抓賊啊!”
站在對門的男人聽得此言,反應極快,同幾個聞聲出來的帶刀護衛一道撲上前,輕而易舉地就將那兩個大漢擒住。
那兩人的手上尚且還拿著用來撬門的匕首,真真是抵死難賴。
睡在對廂的婦人麵色蒼白,見賊人已被拿下,尚來不及披衣便擔憂地匆匆跑去老太太房裏查看。
鬧了這番動靜,客棧掌櫃亦被吵醒了,忙隨眾人一道綁了那倆賊人,關押在柴房,待天亮了就派人扭送到官府去。
蘇織兒仍有些心有餘悸,但見塵埃落定,眾人都回了房,便也閉門複又在榻上躺下,平靜了好一會兒方才睡去,再睜眼時是被一陣敲門聲吵醒的。
外頭的天已然大亮,蘇織兒也不知如今是什麽時辰,起身穿好衣裳打開門,就見住在對廂的婦人盯著她的臉張大了嘴,怔愣在原地。
蘇織兒意識到是自己去了妝一時讓婦人認不出來了,朱唇微揚,解釋道:“嬸子見諒,一人出門在外,就怕遇著賊人,這才……”
婦人聞言登時了然,“我還心道聲音這麽好聽的小娘子怎生長的,原是這般……”
她忍俊不禁,又緊接著道:“小娘子昨日救了我婆母,我婆母想著要當麵謝謝你,但她腿腳不便,不好過來,隻能教我喊你過去,小娘子……可方便?”
蘇織兒垂首看了眼自己衣衫不整的樣子,訕訕道:“倒是沒什麽不方便的,隻嬸子要稍等片刻,待我收整一番,再到隔壁去見老夫人。”
“誒,那我就在隔壁等你。”見她應下,夫人便笑盈盈地走了。
蘇織兒洗漱了一番,梳理了發髻,想著婦人左右都已見了自己的真容,沒必要再費時間遮掩,便隻用麻布遮了臉,匆匆去隔壁敲了房門。
婦人熱情地將她請進去,便見那老太太已然坐在圓桌前,一臉和善地看著她。
見她坐下,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麵露感激,“孩子,昨日可多謝你了,若沒有你,老婆子這條命指不定就搭在這兒了。”
“老夫人不必謝,這是應該的。”蘇織兒愧不敢當,因著她昨晚看見那兩人時,其實一瞬間也生了退意,為了自保想當做視而不見,然老太太一行白日才幫了她呢,故而聽到這聲謝她還覺得有些心虛。
老太太上下打量著蘇織兒,瞧著她這好看的眉眼,不知怎的,越看越覺得喜歡,忍不住問道:“孩子,你叫什麽名字呀?”
“我姓蘇,叫蘇織兒……”她答道。
“姓蘇!”一旁的婦人聞言驚詫道,“倒真是巧,我夫家也姓蘇,指不定咱們幾百年前還是一家呢。”
蘇……
蘇織兒驀然想起她那祖母和叔父來,可張了張嘴,卻是欲言又止,畢竟她祖母和叔父如今是待罪之身,她實在不敢同素不相識之人胡亂打聽,唯恐生出禍端,便隻隨口問道:“不知老夫人一行是要去哪兒啊?”
老太太還未答,一旁的婦人已是脫口而出,“西南邊塞!我們要去西南邊塞!”
說起此事,她頓時眉開眼笑,對著蘇織兒倒是一點也不避諱,“我那大伯立了戰功,特意派人接我們去那廂團聚呢!”
老太太見自家兒媳嘴這般快,不由得無奈地瞪了她一眼。
姓蘇……
大伯……
西南邊塞……
聽得這話,蘇織兒心底總隱隱有種奇妙的預感,她也知再繼續探問隻怕太過冒昧,但還是厚著臉皮繼續道:“戰功?也不知是邊塞的哪位將軍啊?”
方才被婆母警告過,婦人這回不敢再多嘴,隻抿著唇抬眸看向蘇老太太。
那蘇老太太覺蘇織兒是個良善的,問這話應當也沒什麽不端的心思,想了想,便如實相告道。
“也不知你可曾聽說過,我兒正是一個多月前大破三萬敵軍,奪回了一座城池的定遠將軍蘇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