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歸家
瀝寧縣城, 清茗居。
二樓雅間,蕭煜端坐在半敞的窗前,眼見麵前人半躬著身子畢恭畢敬地替他倒茶。
“六殿下, 請用茶。”
蕭煜瞥了眼杯中清澈的茶水, 卻是未動,隻淡淡道:“範大人如今乃是這瀝寧縣縣令, 而草民不過一介流放的罪人而已, 您不必這般稱呼草民。”
這位代替錢升新上認的瀝寧縣令範奕聞言麵露難色,他一身天青錦緞長襖, 長相周正,看年歲也不過二十有餘,他張了張嘴, 神色間頗有些悵惘,須臾,定定道:“在微臣心中,無論如何, 六殿下便是六殿下,是皇家血脈,陛下之子,與您是否獲罪毫無關係。”
見他這般堅持, 蕭煜也不再說什麽,隻捏起茶盞垂眸輕啜了一口。
對於這位少年得誌的範奕範大人,昔日在京城,蕭煜雖與他不過幾麵之緣,並無太大交集, 但想起上回在那書肆聽得的一些言論,他薄唇微抿, 佯作不知般問道:“範大人不是在翰林院嗎,怎的跑到這瀝寧來了?”
聽得此言,範奕掩在袖中的手驀然攥緊成拳,緊蹙的眉宇間浮現幾分憤懣,他沉默許久,方才強忍住心底欲噴薄而出的怒火,抬眼看去,“微臣,是以無故汙蔑上官的罪名被貶謫至此的……殿下可知,戶部崔侍郎有一子,年近而立,卻因整日縱情聲色不思進取而屢試不中,可今年科舉,他竟然一舉及第,最後列三甲第三十四位……”
蕭煜舉著杯盞的手微滯,對於那位崔公子,他印象倒是很深,範奕對此人的評價還算是客氣,那人滿臉橫肉,□□熏心,常年眠花宿柳,何止是不思進取,簡直蠢不可及。
那般人,居然能進三甲,的確是匪夷所思。
範奕頓了頓道:“雖不少人同微臣一樣心存疑竇,但也不敢隨意置喙,直到殿試後不久,微臣一位落榜的同鄉好友找到了微臣,告訴微臣說他懷疑這屆春闈或存舞弊,就因著前幾日夜裏,他在那花街遇著那位喝得醉醺醺被家仆架著的崔公子,那人不僅對他冷嘲熱諷,還告訴他,就他這般貧寒出身的學子,想一朝飛上枝頭不過是癡心妄想,到最後也隻是替他們這些世家子弟做嫁衣罷了……”
做嫁衣……
聽得三個字,蕭煜劍眉微蹙,眸色暗暗沉了沉。
“何謂做嫁衣!”範奕咬牙切齒,但仍在努力抑製自己的情緒,“其實不僅微臣那同鄉有疑,微臣亦心生懷疑,誰知暗中調查之下,竟教微臣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蕭煜抬眸看了他一眼,心下已然有了猜測,緊接著,果聽這位範縣令發出一聲荒唐的嗤笑。
“那崔公子根本不是靠著自己的本事,而是他家中買通考官,暗中調換了他和其他考生的答卷,才致使其金榜題名!”
“殿下可知背後支持這場科舉舞弊的人是誰?是當今太子殿下的親舅,吏部尚書曹賦榮!”言至此,範奕驀然激動起來,他直視著蕭煜,滿腔義憤,“朝廷實施科舉,本意將天下人才不分貴賤悉數納入官府朝堂,若科舉不公,任由其徇私舞弊,讓那些碌碌無能,貪贓枉法之輩屍位素餐,攪亂官場,那久而久之,定致百姓遭殃,朝政混亂,甚至於……國之不國啊……”
蕭煜靜靜看著眼前這一腔怒火,憤恨不平的男人,竟隱隱在他身上看到了幾分自己從前的影子。
範奕這一席話並沒有錯,他是個好官,不過是在為那些飽受不公的寒門學子不平,亦在為國的前程憂心。
然,這與他又有什麽關係……
範奕似乎企圖從蕭煜身上得到一絲認同,可很快,他便發現他敬重的這位六皇子殿下從始至終都隻在默默飲茶,絲毫不為所動,他頗有些難以置信,少頃,忍不住問道:“六殿下聽到這些,難道就無一絲感觸嗎?”
對麵人懶懶抬睫看來,語氣平淡如水,“範大人覺得草民該有什麽感觸,與您一起義憤填膺,慷慨激昂,怒斥那罔顧律法,任意妄為的曹賦榮嗎?可範大人是不是忘了,如今草民已什麽都不是,亦什麽也做不了……”
蕭煜說罷,起身拿起擱在桌案上的行李包裹,衝他微一頷首,“多謝範大人請的這杯茶,草民也勸您一句,若還想要這條命,到了這兒便安安心心,莫再說些不該說的話。草民急著回家,恐再遲便趕不上回去的車了,草民告退。”
範奕眼看著蕭煜微瘸著腿,往門口而去,陡然提聲道:“殿下就甘願一輩子淪落至此嗎!”
聽得此言,那廂腳步倏然一滯。
範奕頓了頓,言語懇切,“其實微臣一直不願相信當年那樁巫蠱案與殿下有關,殿下難道就沒想過為自己平冤,重回京城嗎?”
入仕為官後,範奕雖與蕭煜不曾見過幾回,可蕭煜不知道,早就六年前,他還是個窮苦的秀才郎時,就在南方一個叫鞠益的縣城見過他。
彼時南方暴雨決堤,無數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朝廷雖撥發了賑災糧餉,卻遭官員貪腐,不及百姓手中,乃至當時餓殍枕藉,屍橫遍野,甚至出現了易子而食的人間慘狀。
有百姓冒死將此事上報禦前,陛下龍顏大怒,立派欽差前去調查此事。
那位欽差便是當時年僅十七歲的六皇子殿下蕭煜。
當年,範奕親眼看見那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倚仗帝王令牌將貪官拖至鬧市口當眾行刑,以一儆百,大快人心時,那一刻,範奕甚至曾大逆不道地想過。
這大澂將來的儲君,就該是這個模樣!
故而兩年前,巫蠱案事發,範奕始終不相信蕭煜會做出這般謀反之事。
可彼時他不過一小小的翰林院編修,終究無能為力。
然今日在這偏僻荒涼的瀝寧再見這位六皇子殿下,他因觸及舞弊一事而被貶謫至此的諸般激昂憤懣便再也抑製不住。
他以為他是尋到了同道中人,可看著蕭煜周身再無絲毫當年意氣,波瀾不驚若一潭死水的眼神時,他驀然生出幾分錯愕,這不該是他印象中的六皇子才對。
眼見他話音才落,那廂不再前行,而是幽幽轉過了身,範奕原沉下去的心複又跳動了起來。
他揚起笑意滿懷希望地看向蕭煜,卻見他將視線越過他落在他背後的桌案上,旋即淡淡開口。
“這盤桂花糕可否容我帶走,
我娘子或許能吃。”
範奕:“……”
此時,兆麟村草屋。
牛三嬸拿米糠喂了院子裏的雞,甫一抬頭,便見對廂草屋的灶房裏,蘇織兒還坐在那木墩上,托腮呆呆地望著門口,她不由得笑了笑,放下手中的東西走了過去。
“織兒,還在等呢?”
見牛三嬸過來,蘇織兒忙站起身,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是啊,也不知道我夫君何時才會回來……”
想起她方才那副望眼欲穿的模樣,牛三嬸的神色變得有些意味深長起來,她湊近蘇織兒耳畔,低聲道:“織兒,這周煜好容易回來一趟,你可得抓住機會啊!”
“機會?”蘇織兒沒聽懂這話,茫然地眨了眨眼,“什麽機會?”
“哎呀,同嬸子裝什麽傻。”牛三嬸輕撞了撞她的肩頭,唇角笑意曖昧了幾分,“都說小別勝新婚,周煜十日不曾見著你,怕不是快想死你了,今夜回來還不得同你如膠似漆的……”
這話說得一點不遮掩,蘇織兒就算再笨也該聽懂了,她頓時羞得隻想找個地洞鑽進去,“嬸兒……”
“哎呀,你羞什麽。”見她從脖頸到耳根盡數紅了個透,牛三嬸忍不住笑出了聲,不過,很快,她微斂起笑意,認真道,“嬸子說正經的,你倆成親也有好幾個月了吧,也該考慮要個孩子了。”
什麽孩子呀!
他們倆根本,根本就還沒……
這事兒蘇織兒壓根不可能對牛三嬸說,她窘迫得厲害,末了,隻能道:“我……我那湯還在鍋裏熬著呢,我去看看。”
說罷,轉身迫不及待地疾步往屋裏走,看著她這副樣子,牛三嬸掩唇笑意不止,亦出門回了自個兒家,心歎果然還是年紀小,麵皮薄,居然這麽禁不住逗。
因著牛三嬸那話,蘇織兒麵上的紅意過了許久才退,等到快至午食,見仍是未等到她要等的人,她不免有些急。
蘇織兒掰著手指又數了一遍,確認是今日不錯,便有些惴惴地踱至村口,在那棵老榆樹底下踮腳張望著。
足足等了近半個時辰,見日頭高懸,那小道上卻仍是不見絲毫牛車的影子,蘇織兒才有些失望地耷拉下腦袋轉身往回走。
他今日或是不來了……
可沒走幾步,蘇織兒便依稀聽見趕車聲,她頓時驚喜地轉頭看去,果見一輛牛車幽幽朝這廂而來。
她笑著小跑上前,就見那牛車遠遠停了下來,自上頭下來個人。
蘇織兒驀然止住步子,定睛一看,卻是一時怔忪在那裏。
那人一身嶄新的灰藍長棉袍,墨發高束,身姿挺拔,舉手投足透出幾分儒雅矜貴,他背著一個包袱,緩步朝這廂而來。
分明還是她熟悉的那張臉,可看著他與從前截然不同的衣著氣度,活像換了個人一般,蘇織兒竟覺得此刻的他讓她覺得萬分陌生,甚至於遙不可及。
正當她失神之際,那人已然行至她跟前,看著她怔怔看著自己的模樣,眉梢微挑。
“怎的,才十日不見,不認識我了?”
蘇織兒驟然回過神,聽著這熟悉的嗓音,那股陌生感方才消散了一些。
“夫君,你回來了。”
她強笑了一下,隨即抓了他的手臂,語氣中添了幾分幽怨,“你若再不回來,我做好的飯都要涼了,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
“遇了些事兒,便耽擱了。”
蕭煜一邊解釋著,一邊與蘇織兒往草屋的方向走,一路上遇著不少村人與他們招呼。
“呦,周煜回來了,聽說你去那縣城章家當了賬房,當真是厲害呀,那可不是隨隨便便誰人都當得的。”
“這不是周煜嘛,這打扮險些沒認出來,乍一看,還以為是哪家的公子哥呢……”
“……”
蘇織兒一路聽他們誇著自家夫君,與有榮焉,不由得微微抬起下頜,做出幾分神氣的樣子。
然路過顧家門前,瞥見臭著一張臉的孟氏,蘇織兒又別過眼,沒好氣地冷哼了一聲。
蕭煜垂眸看著她這副孩子一般可愛幼稚的模樣,不由得唇角微揚,泛起幾分淺淺的寵溺的笑意。
及至草屋門口,遠遠就看見這夫婦二人的牛三嬸戲謔地一笑,旋即隔著圍籬高聲喊道。
“呀,周煜,你可回來了!你若再不回來,我們織兒便要等成望夫石了!”
蘇織兒的雙頰蹭一下染了個通紅,她又羞又窘,急得在原地跺了跺,喊了句“嬸兒……”
“好了,好了,你們小夫妻一陣子不見,好生聚聚,我便不打擾你們了。”牛三嬸衝蘇織兒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就笑盈盈轉身回屋去了。
蘇織兒不免又想起她方才說過的“小別勝新婚”的話來,她咬了咬唇,羞窘之際,就聽頭頂響起那低沉醇厚的嗓音。
“你等我很久了?”
她抬眸看去,望進那雙漆黑深邃,帶著細微笑意的眼眸裏,一時間竟是心如擂鼓,砰砰跳個不停。
“沒有,也沒多久。”蘇織兒語氣堅定,卻低首不敢直視蕭煜的眼睛,“我向來都起得早的,你也不是不知,嬸子不過玩笑罷了,快進去吃飯吧,飯菜都要涼了。”
說罷,她鬆開抓著蕭煜的手,埋頭快步往裏走。
蕭煜站在院子裏,看著那新長出來的綠油油的菘菜苗芽和角落裏蔥鬱了不少的豇豆,眸光不禁柔軟了幾分。
他提步入了灶房,蘇織兒已將燒好的菜端到了內屋炕桌上,他舀了涼水淨了手,也拿了碗筷盛了飯拿進去。
動作自然得好像不是才從外頭回來,而是一直在這兒。
三菜一湯擺了滿滿一桌,有菜有肉,顯然是精心準備的,蕭煜看破不說破,用飯間,見蘇織兒疑惑地瞥向他那隻鼓鼓囊囊的包袱,低聲道:“我給你帶了些東西,待會兒打開看看吧。”
給她帶了東西?
蘇織兒雙眸一亮,雖說蕭煜離開時確實提過,可她壓根沒想過他真的會帶東西給她。
蘇織兒平生沒收過什麽禮物,她心下期待地不得了,一時連吃飯都沒了太大的心思,眼神頻頻往那包袱瞥。
待兩人終於吃完了,收拾罷炕桌上的碗筷,看蘇織兒這副已然等不及的樣子,蕭煜便提起那包袱擱在上頭,示意她自己打開。
蘇織兒緊張地吐了口氣,方才緩緩抽開係繩,綿軟的包袱布往四下垂落,露出裏頭的東西來。
除卻一件蕭煜自己的衣裳,就是兩個包裹和一個木盒子。
這麽多,都是給她的?
蘇織兒用詢問的眼神看向蕭煜,他卻不答,隻輕飄飄道了一句“你自己看”。
她隻得自己動手,先是打開了最上頭的油紙包,裏頭赫然是幾塊香噴噴的糕食,這回蘇織兒倒是認識,“桂花糕!”
“吃過嗎?”蕭煜抽過她手中的桂花糕,“若是不曾吃過,恐怕得給三嬸家幾個孩子了。”
“吃過,吃過!”蘇織兒點頭如搗蒜,“我幼時,阿娘給我買過好幾回呢。”
她生怕蕭煜搶去似的,伸手奪了過來,還不忘強調道:“我能吃的,真的!”
旋即迫不及待地藏在了自己屁股後頭,蕭煜頗有些忍俊不禁,提醒道:“還有呢。”
蘇織兒繼續看向包袱內,這次挑了那個木盒,她將手搭在上頭,又不確定地問了句“這也是給我的嗎”,直到得到肯定的答複,才放心地打開。
相對於看到桂花糕時的驚喜,這回蘇織兒睜開了雙眸,愣在了原地,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將盒中之物捧了出來。
她將那物立在眼前,澄黃的鏡麵上清晰地映出了她的模樣,鏡中人亦跟著她一道眼尾微揚,笑得嬌媚可人。
她用指腹在光滑的鏡麵上一寸寸拂過,已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在這般清晰的鏡麵上看到過自己的樣子。
如今這麽仔細一看,突然發現,她的眉眼竟與她阿娘生得這般相像。
見她眼也不眨地盯著這枚銅鏡,蕭煜低聲問道:“喜歡嗎?”
蘇織兒抬眉看來,濕潤著雙眸重重點了點頭,啞聲道:“謝謝你,夫君……”
蕭煜抿唇沒有說話。
她似乎總是在對他說謝,卻從不覺得這似乎是他本應該給她的。
他是她的夫君,可打她進門,卻幾乎什麽都不曾給過她,他們成親亦從頭到尾潦草得緊。
家中沒有女子梳妝的銅鏡,她每日晨起,都隻能對著水缸草草整理發髻,是他之過。
他沒有告訴她,往後不止是這枚銅鏡,旁的女子有的,他都會努力讓她也能擁有。
蘇織兒放下銅鏡,轉而看向包袱內最後一個紙包,然正當她準備打開時,卻有一隻大掌快她一步拿起來道:“這裏頭是些衣料,是給你做衣裳用的。”
衣料?
蘇織兒疑惑不解地看著他略有些不自在的神色,怎的先頭還故意神神秘秘,這會子就直接告訴她了呢,她低低“哦”了一聲,眼見那人將衣料擱在她手邊道:“我看你暫且還有衣裳要縫,這些留著往後再動吧。”
說罷,利落地起身出去了。
蘇織兒隻覺他渾身上下都透出一股怪,她頗有些摸不著頭腦地低頭看了眼那紙包,打開一瞧,便頓時恍然他為何怪了。
她捏著那塊朱紅料子,麵上的紅暈可絲毫不比這顏色淺,甚至又不自覺想起牛三嬸的話來,心底幽幽升起一個大膽的想法。
他送她這塊做小衣的料子。
莫不是,在暗示什麽……
是夜,蘇織兒將前一日特意替他曬好的被褥鋪在炕上,如往常一般睡下。
分明從前也不是沒在同一個炕上睡過,可不知為何,今夜的蘇織兒格外得緊張。
臨睡前,她特意當著那人的麵將炕桌撤了去,他也隻看了一眼,卻並未說什麽,默默睡下了。
兩人的被褥,蘇織兒刻意鋪得比從前近了許多,耳畔男人的呼吸聲比以往更加清晰。
蘇織兒攥著被角,始終提神聽著那廂的動靜,甚至在心下想,若是今夜他想過來,她也不會推開他。
可等啊等,到最後仍是什麽也沒等來,隻聽見男人愈發平穩的呼吸。
他睡著了。
那份忐忑緊張的心情登時被一股子難言的失望取代。
蘇織兒耷拉下唇角,旋即似是自嘲般笑了笑。
也對,他若是想碰她,早便下手了,又怎可能等到現在。
蘇織兒縮了縮脖頸,失落地將自己埋進被褥裏,在此刻竟也開始懷疑起了自己。
難道她對他來說,就真的一點吸引力也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