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肖似

聽到殿外的通傳,蘇織兒懵了一瞬,才慌忙起身立在小榻前同眾人一道低身施禮。

“見過陛下。”

她垂著腦袋,不多時,便見一雙赭色雲紋短靴自她麵前穩步而過。

對於這位新帝蕭煜,蘇織兒所知不多,隻聽說新帝是先皇六子,已逝的嫣貴人所出,因機敏睿智,文韜武略,在眾皇子中出類拔萃,深受先皇寵愛。

然在繼承大統,君臨天下前,這位先皇六子命途多舛,還曾以巫蠱之罪被人構陷,慘遭流放。

數年後,先皇病重,對這個愛子的思念也日漸濃厚,才命人將其接回京城,後巫蠱案水落石出,蕭煜恢複清白,便被先皇封為誠王。先皇駕崩後,留遺詔傳位給蕭煜,才有了如今這位新帝。

蘇織兒一早便聽在京中結交的貴女說,這位新帝生得神采英拔,俊美無儔,儀表不凡,見了他麵容的女子難有不心動的。

乍一聽到這話時,蘇織兒卻是不以為然,那時她還在等著瀝寧那廂的消息,心下還頗有些得意地想著,待父親將一切安排妥當,接那人進了京,她定要讓那貴女瞧瞧,什麽叫真正的眼見傾心。

驀然想起那人,蘇織兒才壓下心頭的苦澀又如潮水般湧上,她咬了咬唇,不欲在殿前失儀,隻得咬住下唇,努力抑製住心底波瀾。

須臾,便聽頭頂太皇太後帶著幾分調侃地笑道:“陛下日理萬機,今日怎的有空來看看哀家?”

“皇祖母恕罪,孫兒初登基國事繁多,這才沒能抽出空來看望皇祖母,皇祖母莫要動氣。”

一道低沉醇厚的男聲在蘇織兒耳畔響起,聽到這嗓音的一瞬間,她如遭雷擊,身子陡然僵在那兒,雙眸微張,露出詫異的神情。

這聲兒,緣何與那人的這般像……

她絞緊了手中握著的絲帕,在心下告訴自己,隻是像罷了,這天底下聲兒像的何其之多,並不足為奇。

緊接著便聽那雄渾有力的嗓音再次響起。

“朕不知,皇祖母今日還有客,這幾位是……”

“這是毅國公府的老夫人,大夫人,還有毅國公近日才認回來的女兒。”太皇太後答。

“哦?”新帝聞言笑道:“早聽說毅國公尋回了流落在外十餘年的女兒,朕今日還是頭一回見這位蘇姑娘。”

聽到這格外熟悉的聲兒,感受到男人的視線在言語間落在自己身上,或是這目光太過灼熱,蘇織兒隻覺身子僵得厲害,好似有無形的針密密地紮在她身上,讓她無所適從。

“哀家也是頭一回見,今日蘇老夫人是帶著她進宮謝恩來了,岸之那孩子也到了娶妻的年歲,既得這倆孩子情投意合,哀家便下旨為他們賜了婚,陛下瞧著,他們二人可般配?”

“哦?情投意合……”新帝驀然笑了一下,不知怎的,這聽似尋常的笑卻令蘇織兒脊背發涼,然還不待她緩過神,就聽頭頂響起不容置疑的聲兒,“蘇姑娘抬起頭,讓朕瞧瞧。”

聽得這話,蘇織兒右手握緊成拳,旋即努力牽起唇角,不讓自己的麵色顯得太難看,待調整好心緒,方才幽幽抬起腦袋。

她一個勁兒在心下提醒自己,絕不可在新帝麵前失態,然雙眸觸及那人麵容的一瞬間,蘇織兒唇邊笑意陡然間煙消雲散。

恰如那貴女所言,新帝確實是氣度高華,俊秀無雙,可怎麽,不僅連聲兒,就連這張臉都和她日思夜想,魂牽夢繞的人生得一模一樣!

難道是她日日盼著那人入夢,以至於生了這荒唐的幻覺。

她閉了閉眼,試圖讓自己清醒過來,可幾息後再睜開,仍是那張不變的容顏。

蘇織兒腦中一片空白,久久地盯著坐在她麵前的男人,全然忘了她如今麵對的人是九五至尊,是大澂受萬民尊崇的陛下。

直到站在她身後的蘇老太太察覺到蘇織兒的異樣,暗暗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袂,蘇織兒才驟然清醒過來,忙不迭垂下頭去。

她麵色蒼白如紙,藏在袖中的帕子幾欲攪碎,無論如何都想不通。

怎會生得這般像,實在太像了,這世間真的會有兩個生得這麽像的人嗎?

恰在此時,隻聽麵前人開口道:“皇祖母眼光甚好,朕也覺得這蘇姑娘與鎮南侯世子很是相配。”

太皇太後聽得這話極為歡喜,“陛下也這般認為,可是再好不過了……”

話音才落,就見一宮婢疾步入內,稟道:“太皇太後,鎮南侯世子來了。”

太皇太後稍愣了一下,旋即忍俊不禁,看向新帝,“哎呦,才說著呢,這就來了。哀家看啊,那小子不是誠心來看哀家的,是怕哀家欺負了他的心上人,趕著來相幫的吧。”

說話間,太皇太後將視線轉向蘇織兒,麵上笑意頗有些意味深長,“今日天色佳,聽聞禦花園的菡萏開得正好,蘇姑娘難得進宮,不若同你祖母、叔母一塊兒去禦花園逛逛,哀家還要同陛下說說話,就讓岸之那孩子作陪吧。”

太皇太後此舉之意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蘇織兒應了聲是,畢恭畢敬地福身告退,旋即由宮婢領出了殿外,過程中始終不敢抬首。

她一顆心亂得厲害,思緒猶如亂麻般交纏錯雜,怎也理不清,若再看上那張臉一眼,她怕是會深陷進去,再難移開視線。

然她並未發現,在她身後的小榻上,一人舉杯輕啜了一口茶水,靜靜看著她的背影,笑意溫潤,然漆黑幽深的眼底,卻是一片令人膽寒的涼意。

出了正殿,蘇織兒迎麵便見一人立於丹墀之下,那人身姿挺拔如鬆,唇間笑意清淺,令人如沐春風,天青色長衫襯出他一身書卷氣,顯得他愈發清俊疏朗,風流倜儻。

那不是旁人,正是向太後求了賜婚的鎮南侯世子許岸之。

“蘇姑娘。”

乍一看見蘇織兒,許岸之眸中的欣悅若池水般似要滿溢出來,他快走幾步,行到她跟前,卻是頓了頓,壓低聲兒擔憂道:“太皇太後,可有為難你?”

蘇織兒搖了搖頭,將太皇太後吩咐的話又同他道了一遍,許岸之哪會不明白太皇太後的用意,聞言熱情地領著蘇家三人去往禦花園。

蘇老太太也不糊塗,曉得太皇太後是刻意在給這兩孩子製造獨處的機會,臨到了禦花園,隨便尋了個由頭,就帶著孫氏到別處去了。

許岸之便和蘇織兒在湖中的一個涼亭裏坐下。

湖中菡萏或含苞待放,或吐蕊盛開,粉白的花兒藏在接天蓮葉之間,放眼望去,一片無窮的碧色,伴著淡雅的花香浮動,沁人心脾,甚是消暑。

許岸之雙手擱在膝上,頗有些拘謹地坐在蘇織兒身側,偶一瞥眼看向蘇織兒,頓時雙眉蹙起,關切地詢問道:“蘇姑娘,你臉色不大好,可是身子不適?”

蘇織兒輕輕搖頭,她抿唇沉默半晌,方才轉頭凝視著他,一字一句道:“世子爺,賜婚的事還望您三思,現在勸太皇太後收回成命尚且來得及。”

許岸之聞言笑意凝固在那裏,他垂了垂眼眸,麵上透出幾分黯然。

“你……不願嫁我?”

“是!”蘇織兒深吸了口氣,答得幹脆利落,“織兒心裏還有旁人,世子爺值得更好的女子。”

入宮前,她便已打算好了,她是決計不會答應這樁婚事的,可既然無法求太皇太後收回成命,她隻能從這位世子爺身上下手。

“可……那人已經死了!”

許岸之自然知道蘇織兒心裏的那個人是誰,就是因著那個人,他才遲遲沒對蘇織兒下手,可在幾天前,得知那人已死時,他欣喜若狂,趕忙進宮求太皇太後賜婚。

他承認他心思卑鄙,有以太皇太後相壓的意思,但如若不這麽做,他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讓織兒忘卻那個人,轉而接納他,他等不了,也不想等,唯恐夜長夢多,生出枝節。

聽到許岸之這句“死了”,蘇織兒如墮雲霧中,迷離恍惚。

在太皇太後宮中看見的那張臉不停地在她眼前閃現。

他真的死了嗎?

這世上真的會有兩個長得這麽像的人嗎?

“蘇姑娘,我定會待你好,往後府上隻你一人,絕不納妾。我知你難忘他,但我可以等,在你接受我之前,絕不逼迫你做你不願之事。”

蘇織兒抬眸看去,便見許岸之一雙眼眸誠摯,若是換作旁人,當會被他這番承諾所打動,可此時的蘇織兒心思全教旁的事占了去,對於許岸之的這些話也實難聽得進去。

蘇織兒低歎一聲,“旁人不知,世子爺還不知嗎?除卻那人,我還有不能嫁你的緣由,若往後教人發現,定會害你被我連累,遭人恥笑。”

“我不在意。”聽得這話,許岸之想也不想,語氣格外堅定,“你那夫君既已沒了,你終歸是要找個可托付之人,與其選擇旁人,不如選擇我,你的過往,我通通不在意。”

見怎也說不動他,蘇織兒秀眉緊蹙,她思忖片刻,語氣驀然重了幾分,“可我在意!”

“世子爺定也不希望我滿含愧意地嫁予你,一輩子過得鬱鬱寡歡吧。”

當斷則斷,她不想吊著許岸之,給他縹緲的希望,這對他而言並不公平。

蘇織兒站起身,想與他徹底說清楚,可或是近日身子太虛,一時站得快了些,竟驀然一陣頭暈目眩,身子猛地向前一個踉蹌。

許岸之見狀,急切地起身扶住她,“蘇姑娘,你沒事吧?”

蘇織兒站穩身子,待暈眩感退卻,見許岸之半擁著自己,慌忙從他懷中掙脫出來。

她神色認真道:“還望世子爺真正為了我們二人好,再將此婚事仔細斟酌一番,織兒便先去尋祖母和叔母了。”

說罷,她低身福了福,便疾步離開涼亭,留許岸之一人獨自想清楚。

在九曲橋上走了一段,蘇織兒步子一滯,驀然停在了那廂。

她總覺得背後好似有人在盯著她,令她毛骨悚然。

然等她折首回望,除卻在風中翻滾成綠浪的蓮葉,什麽都沒有。

她隻道自己生了錯覺,笑著搖了搖頭,尋蘇老夫人和孫氏去了。

不過她想得似乎太天真了些,皇宮禦花園可不是毅國公府的後花園,走幾百步就能到頭的,蘇織兒似無頭蒼蠅一般尋了好些時候,都沒有看見她那祖母和叔母的影子,甚至連個可以詢問的宮人都沒瞧見。

烈日當頭,縱然穿著輕薄的羅衫,蘇織兒仍是熱得香汗淋漓,從前在瀝寧,哪裏有這般炎熱的天氣。

她朱唇微張,飽滿的胸口起伏,低喘著背手去擦額間的汗珠,衣袂下落,露出一截雪白纖細的皓腕。

正當她幾乎熱得受不住時,卻見一內侍快步朝她而來,停在她麵前一施禮道:“可是蘇姑娘?蘇老太太耐不住熱,身子有些不適,和蘇大夫人去前頭的樓閣裏歇息去了,奴才領您過去吧。”

蘇織兒聽得蘇老太太身子不爽,頓時擔憂道:“我家祖母可有大礙?”

“沒什麽大事。”那內侍邊走邊答,“已然好多了。”

蘇織兒這才放下心來,她跟著那內侍在禦花園彎彎繞繞,不知怎的就繞進一座鬆竹茂密,靜謐雅致的園子,她抬首看去,便見園門口那雕花藍底的匾額上寫有三個描金大字。

寧安閣。

內侍將蘇織兒領至正屋門口,“姑娘進去吧,蘇老夫人和大夫人在裏頭呢。”

屋內甚是安靜,聽不到什麽響動,她祖母和叔母真的在這兒嗎?

蘇織兒猶豫地看了那內侍一眼,但並未在他臉上看出絲毫端倪。

她不由得在心下笑自己疑心太重,這人為何要騙她,騙了她也沒甚好處,何況她也算是太皇太後的客人,誰敢讓她在這宮中出事。

她提步踏入屋內,卻聽“吱呀”一聲,背後的門扇幽幽閉攏,也將屋外天光隔絕在了外頭。

屋內四下落了竹簾,顯得有些昏暗,蘇織兒小心翼翼地往裏走,邊走邊試探地喚道:“祖母,叔母……”

並無人回應。

入了內間,四下更是空空如也,竟是一人也無,蘇織兒方知自己上了當,一股子難言的恐慌漫上心頭,她轉身欲從屋內逃出去,卻驟然聽見一陣極低的腳步聲。

一個高大的身影自暗處緩步朝她走來。

內間的紫檀回紋檻窗開了一條縫,日光透過縫隙灑在花梨木拔步床前。

蘇織兒眼看著那人走進光亮處,眉目含笑,靜靜地看著她,和她記憶中的模樣一般無二,她驟然眼圈發紅,不受控地張開朱唇,啞聲喚道。

“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