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入宮
成煥元年,夏。
離文安帝駕崩,新帝登基已快滿四月,原本哀雲籠罩的京城也逐漸恢複了些許生氣。
一夜傾盆暴雨後,楊柳巷路麵泥濘坑窪,錯落的水坑倒映出路邊翠綠的梧桐,繁茂的枝葉間陣陣蟬鳴起伏,夏日燥意愈盛。
不多時,車轍滾動的轟隆聲響若悶雷般漸近,一輛看似素樸卻寬敞的馬車碾進水坑,濺起一片片泥水,朝前駛去。
因著道路不平,車夫刻意放緩了速度,可車上人仍是顛簸得難受,須臾,車簾被一隻柔荑掀開,那人意欲透透氣,無奈吹來的風卻是無一絲安撫肺腑的涼意。
緊接著,車內傳來一陣低低的幹嘔聲和細碎的說話聲。
車夫耐不住好奇,折身往車內瞅了一眼,透過門簾的縫隙,便見蘇家大夫人正皺著眉頭俯身輕拍著身側女子單薄的背脊。
“這幾日都不見你吃什麽,身子虛得厲害,這坐車能不難受嗎?”蘇二夫人孫氏埋怨的語氣裏帶著幾分擔憂,不忘倒了茶水遞到女子手邊。
女子慢吞吞吃了幾口,方才直起因難受而弓著的身子,聲若蚊呐地同孫氏道了聲謝。
她將茶盞放下,就聽耳畔響起一聲綿長的歎息。
蘇老太太捏些菩提手串,心疼地看著眼前這個剛認祖歸宗不久的孫女。
正值妙齡的女子,卻是一雙秀眉微顰,若遠山般籠著揮之不去的愁雲,她櫻唇緊抿,嬌妍昳麗的容顏上不僅無一絲笑意,還透出幾分蒼白憔悴,縱然打著胭脂也掩不住。
蘇老太太雙唇微啟,斟酌半晌道:“織兒,祖母知你傷心,可人死不能複生,你也需想開些。”
蘇織兒聞言垂了垂眼眸,鴉羽般的眼睫微顫,“織兒明白。”
看著她嘴上說著明白,可麵上的傷感卻是一分未減,蘇老太太不由得皺了皺眉,視線下移,落在她的衣袂上,似是在確認什麽。
或是她的眸光太過灼熱,蘇織兒抬首看去,一下就明白了蘇老太太所想,為了讓自家祖母寬心,她刻意將衣袂朝外翻了翻,苦笑道:“祖母不必擔憂,今日要進宮拜見太皇太後,這點分寸孫女還是有的。”
一旁的孫氏一開始沒明白這祖孫倆是在打什麽啞迷,但很快便意會過來。
她家老太太這是怕織兒裏頭還穿著孝衣呢。
想到她這個命途多舛的侄女這些年的遭際,孫氏也不禁在心下深深歎了口氣。
蘇織兒是蘇家長子,即如今的毅國公蘇岷唯一的女兒,她流落在外十七年,在大澂北部的極寒之地瀝寧吃盡了苦頭,近日回了京才正式在祠堂拜了祖宗,認回了家門。
聽她自個兒說,她在瀝寧時,曾與一人成過親,縱然到了京城,她仍對那個男人念念不忘,甚至央求蘇岷派人去瀝寧尋她那位夫君,想法子將人帶到京城來,好讓他們一家子團聚。
蘇岷心疼女兒,毫不猶豫便答應了她,派了手下快馬加鞭趕往瀝寧。誰知幾日前,那下屬來信,卻說蘇織兒要尋的人,早在一年多前就已經死了。
且就在她當初離開瀝寧後不久。
她曾居住的屋子在一天深夜突然走了水,待四下鄰裏發現時已然來不及,她那男人就這樣被活活燒死在了屋裏頭,最後隻抬出來一具麵無全非的焦屍。
蘇織兒得知此事後,痛苦難當,整日以淚洗麵,才至於如今這般憔悴。
一夕間喪夫,的確令人唏噓,可也不能說她這位侄女便是命不好。
畢竟要是命真的不好,她又怎能被太皇太後賜婚,許配給那位鎮南侯世子呢。
鎮南侯世子許岸之,祖母是太皇太後一母同胞的親姊姊,自小便受太皇太後寵愛,亦是京城備受追捧的青年才俊,容貌俊秀,年紀輕輕便以自身本事科舉入仕,擔任了吏部侍郎一職,不知是多少京城貴女的夢中情郎。
哪是蘇織兒那位過世的夫君能比的,聽聞那人還是因犯了重罪才被流放到的瀝寧,是戴罪之身。
何況那鎮南侯世子還是主動求娶的蘇織兒,將來定會待她好。
見車內氣氛沉悶下來,孫氏幹巴巴地笑了笑,忙將話鋒一轉:“雖然我早便看出世子對我家織兒有意,可沒想到他竟會讓太皇太後賜婚,想是前陣子的春日宴上,我們織兒出盡了風頭,提親的人更多了,他才會急著將婚事定下來,唯恐我們織兒被人搶了去。”
她笑嘻嘻說著這話,然馬車內卻仍是愁雲慘霧,並無人應她的話,少頃,才聽蘇老太太語重心長道:“織兒,那世子知曉你的過往卻仍是願意求娶,對你當是一片真心,是個可托付的良人,祖母相信他往後定會對你……對你們好。”
京城中少有人知蘇織兒曾嫁過人的事,二嫁之風雖在前朝盛行,可到了本朝卻是罕見,世家貴族娶妻反是很注重女子貞潔。
故而縱然有那麽多人上門求親,蘇老太太和蘇岷都沒有首肯。
一則是知這些人心思不正,意圖以結姻親之名攀附毅國公府,並不是真心想娶蘇織兒,甚至不少人家心底其實根本瞧不起她這個在鄉野出生長大的孫女,二則便是不好解釋蘇織兒嫁過人的事。
他們原打算將蘇織兒遠在瀝寧的夫君接進京後,再正式推拒那些上門求親之人,可沒想到那人居然死了,蘇織兒成了寡婦,便更是難嫁了。
何況,蘇織兒也不止這一個麻煩。
他們也詢問過蘇織兒的意思,雖她如今也不過十七歲,但經曆了喪夫之痛後她並未有絲毫再嫁的念頭,見她這般,蘇老太太和蘇岷也不願逼迫她,想著與其讓她將來有被婆家欺辱看低的可能,還不如待在毅國公府,左右他們蘇家也不是養不起。
但不曾想,才下了這個決定,翌日太皇太後賜婚的聖旨就送到了府裏。
見蘇織兒垂首不言,隻雙手擱在膝上將衣裙揉皺了一片,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蘇老太太忍不住提醒:“織兒,太皇太後金口玉言,待會兒進了宮,你隻需乖乖施禮答話,莫要做些不該做的,說些不該說的,惹了太皇太後不喜,明白嗎?”
被看穿心思的蘇織兒微愣了一下,沉默片刻,乖巧地點了點頭。
馬車快出楊柳巷時,隨著“籲”的一聲急呼,竟陡然停了下來,車內三人猝不及防,猛地往前撲倒去。
蘇織兒眼疾手快,忙一把扶住蘇老太太,孫氏是個暴脾氣,頓時不虞地吼道:“怎麽回事!”
馬車外傳來車夫歉意的聲兒,“二夫人,後頭突然駛上來一輛馬車,把我們的路給堵了。”
孫氏掀簾一瞧,果見他們左後側多了輛馬車,楊柳巷狹窄,隻可容一輛馬車通過,若不是此地是去皇宮的捷徑,他們也不會選擇走這裏。
此時兩輛馬車堵在巷子口,除非其中一輛相讓,不然誰也別想過去。
分明是他們駛在前頭,那廂偏偏要往前擠,孫氏氣不過,正想說什麽,隻見那頭一個婆子掀簾而出,昂著腦袋,一副頤指氣使的模樣,卻是先發製人。
“那邊的,奉勸你們好生讓開,若耽誤了我家姑娘進宮,這後果你們承擔得起嗎!”
進宮有什麽了不起的,誰不是要進宮去呢,孫氏正想還嘴,卻聽蘇老太太的聲兒幽幽響起:“讓他們先過吧。”
孫氏難以置信地回首看去,又見蘇老太太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必要在這兒起無謂的爭端。”
雖心有不甘,但孫氏隻得無奈照做,轉頭吩咐車夫,車夫將馬車往裏側讓了讓,待有了足夠通行的道兒,那廂也不客氣,甚至連一句謝都沒有,馬鞭一揚,疾馳而去。
蘇織兒無意往外頭瞥了一眼,便見風揚起那馬車車簾,露出其內端坐之人的半張側臉來。
她怔忪了片刻,就聽孫氏不滿道:“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竟然這般囂張。”
“是宋家。”蘇織兒淡淡答,“車上坐著的正是宋二姑娘。”
蘇織兒曾在前段日子的春日宴上,見過這位宋家二姑娘宋茗箬,她直至宴尾才姍姍來遲,卻是眾星捧月,聽盡了賓客們的阿諛奉承。
那些人不為旁的,隻為這位宋二姑娘是如今中宮皇後最有利的人選。
她的父親是當朝首輔宋頤,聽聞當時身為刑部尚書的宋頤為替新帝平冤,而出力頗多,才至於在新帝登基後一路扶搖直上,平步青雲,且這位宋二姑娘原就是新帝尚是皇子時便定下的皇子妃,隻後來新帝蒙冤落難,這樁婚事才不了了之。
坊間都在傳,說這位宋二姑娘之所以這些年沒有另許就是在等新帝回來,如此癡情,感人肺腑,定不會被辜負。
雖說按如今的身份,他們毅國公府給一位首輔千金讓行,她是萬萬受不起的,但要是這位將來真的入主中宮,那形勢便截然不同了。
她祖母做得不錯,他們一家人才蒙聖恩回京不久,雖父親因戰功被封國公,在京城風頭正盛,但絕不可因此妄自尊大,凡事謹慎些,才不至於行差將錯。
“有什麽了不起的,說來,若是我家織兒不曾與那鎮南侯世子定親,指不定也要被召進宮選秀呢。”孫氏忿忿地扁了扁嘴,“我瞧著,還是我家織兒生得更好看些,到時誰被封為皇後還不一定呢。”
“胡說八道些什麽!”蘇老太太怒瞪了孫氏一眼,“嘴上沒個把門的,我瞧著待會兒入宮更要擔心的是你了……”
蘇老太太不由得碎碎念叨起孫氏來。
孫氏本就是蘇家二爺蘇崢在禹葵縣城娶的小戶女,不似世家大戶教養出來的女子般規規矩矩,難免口無遮攔。
蘇織兒瞧著這一幕,勾唇輕笑,然少頃,她抬手摸了摸插在發髻上的木簪,唇角又緩緩耷拉了下去。
約摸一炷香後,馬車才在宮門口停下。
孫氏和蘇織兒扶蘇老太太下了車,便見一小內侍快步上前衝她們見禮,道是太皇太後吩咐來接她們的。
那小內侍領著三人穿過冗長的宮門門道,金碧輝煌,大氣恢宏的殿宇赫然出現在眼前,飛簷鬥拱,極盡奢華,樓閣亭台,高低錯落,一眼望不到盡頭。
蘇織兒同孫氏一樣,一時不禁看呆了去,不由得想起在瀝寧時,她曾好奇地問過那人,京城和皇宮是什麽模樣的。
那人繪聲繪色地同她形容,她托腮聽著,驚詫之餘,在腦中努力想象,如今親眼得見,才發現終究是她的想像太過貧瘠。
憶起從前那人眉眼溫柔對著她笑的模樣,蘇織兒驀然鼻尖一酸,忙垂下腦袋,唯恐教人察覺。
大抵一炷香後,蘇家三人便被小內侍領至慈壽宮前,待宮婢入內通稟後,才垂首踏入殿中。
內殿臨窗的檀香木雕花螺鈿小榻上,一身著繹紫福祿紋羅衫,慈眉善目的老婦手持經書,端坐其上,榻桌上的紫金香爐中飄出縷縷香煙,淡雅怡人。
蘇家三人也不敢細看,忙上前低身施禮。
“不必多禮,起來吧,暖玉,奉茶。”
蘇老太太畢竟上了年歲,太皇太後抬手示意宮婢將人扶坐下來,說了幾句關切的話,才側首看向一旁的蘇織兒,笑意滿麵,“這便是蘇姑娘吧,過來,到哀家身邊來。”
見太皇太後衝她招了招手,蘇織兒不敢不從,隻得站起身忐忑地挨著太皇太後坐下,任她拉著自己的手不住地上下打量。
“都說毅國公年輕時,是京城出了名的俊俏兒郎,沒想到生下來的女兒也是這般出眾的相貌,難怪岸之那孩子急匆匆地跑來,讓哀家下旨賜婚呢。”
太皇太後滿意地笑了笑,原聽說這位蘇姑娘自小在鄉野長大時,她同京中不少人一樣,覺得定是個大字不識,不懂禮儀規矩的粗陋女子。
可沒想到前段日子這位蘇姑娘在定遠侯府舉辦的春日宴上,大顯身手,下了一局妙棋,令眾人讚不絕口。今日見她容貌姣好,舉手投足有禮有節,太皇太後才算稍稍放下心來。
這樣的女子就算許配給鎮南侯世子,他也不算太過吃虧,待將來好生****,應也能擔起府內事務,當個合格的主母。
想到那局棋,太皇太後順勢問道:“你那日在定遠侯府對弈的棋局,哀家還特意命人抄來複局,也不知你是同誰學的這棋,手法著實精妙。”
這話發自肺腑,倒不是強誇她,且不知怎的,太皇太後總覺得她這落子布局的方式頗有些眼熟。
“臣女……”蘇織兒朱唇微張,一時卻不知如何回答,總不能說她的棋是已故的夫君教的吧。
若是沒有和鎮南侯世子的這樁婚事,她也就實話實話了。可如今,為了毅國公府,為了蘇家,她似乎不能坦然道出自己從前嫁過人,她甚至能預料,此話出口,太皇太後會如何震怒,隻怕會猜疑是她哄騙鎮南侯世子來求的賜婚。
正當她不知所措之際,卻聽殿外驟然響起一聲尖細的通傳。
“陛下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