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進城
還不錯……
聽得這話, 蘇織兒下意識答道。
這話自然未說出口,她也隻忍不住在心下嘀咕了一句。
見男人似是能看懂她的心思一般眉心蹙了蹙,蘇織兒登時磕磕巴巴地為自己找借口。
“我不是……我……我就是看見上頭沾了髒東西, 替你擦擦罷了。”她佯作問心無愧的模樣, 旋即泰然起身端起炕桌上的銅盆,“水涼了, 我再去換一盆, 剩下的夫君你自己擦吧。”
她說罷下了炕,沒一會兒端來一盆熱水匆匆擱下, 複又疾步出去了。
可縱然她假裝得再鎮定,卻從始至終都未敢抬首看他的眼睛。
蕭煜坐在炕上,盯著那個纖瘦曼妙, 倉皇掀簾離開的背影,垂眸看向被她觸摸之處,少頃,頗有些不自在地掩唇低咳了一聲。
鬧了這樣窘迫的事兒, 蘇織兒一時哪裏還敢回屋去,她磨磨蹭蹭地將方才沒能刷完的碗盞反複洗了好幾遍,直到天色徹底暗了下來,才掀開草簾躡手躡腳地入內。
那盆擦洗的水尚且擱在炕桌上, 她也顧不得了,貼著牆一路摸到炕邊,旋即飛快地脫鞋爬上去,魚兒似的滑進棉被裏。
蘇織兒麵牆而躺,將半張臉都埋在被褥裏, 隻消想到自己方才做的蠢事,熱意就止不住陣陣上湧。
她隻幸得屋內沒有油燈, 不然要是被瞧見她這一張因過於窘迫而漲得通紅的雙頰,她是真的沒臉見人了。
思至此,蘇織兒忍不住抬起方才那隻沒能控製住的右手,罵罵咧咧地用左手拍打了一下。
有甚好摸的,這下那人怕不是將她視作沒有羞恥心的好色之徒了!
這能害死貓的好奇心如今可將她自己給害慘了!
之後幾日,因著此事,蘇織兒始終有些不敢看蕭煜的眼睛,連與他說話次數也少了許多。
她自是因著羞窘與不自在,然很快,她便察覺,她這夫君神色如常,似乎一點也沒將那事放在心上,但也虧得他這般,漸漸的,蘇織兒也就淡忘了。
蕭煜受傷後五六日,韓四兒趕著牛車來送了一回米糧,得知蕭煜受傷的始末,將裏長狠狠訓斥了一頓,但也僅僅隻是如此。
打成了親,蘇織兒覺得這位韓官爺來的時間隔得越發得長了,也不大關心蕭煜的傷勢,隻不鹹不淡問候了兩句,便趕著牛車走了。
或是想著左右還有她在,出不了什麽大事,她自是會照料著。
他想得倒也沒錯。
不過蕭煜的傷比蘇織兒想象的好得還要快,離祭神過去十餘日,他便能下地行走,甫一恢複些許,他就耐不住開始幹活,初時是坐在木墩上,幫著她往灶膛中添柴,後來沒過兩日,便直接替她幫院子裏的菘菜澆水了。
想到他的傷勢,蘇織兒本欲阻攔他,可思及這人格外執拗的性子,猜測他大抵是不想再繼續無所事事躺在炕上,讓她替他端茶送水才會如此。
畢竟他始終是不大願意接受旁人幫忙的。
他養傷的這段時日,她也隻那一回強行替他擦了一次背,換過一回藥。
後頭,隻消自己能做到的,他仍是親力親為,絲毫不願依靠於人。
想著左右也說不通,蘇織兒無可奈何,隻得任由他去,不過重累的活她盡量攬著自己幹,不讓他碰,不然依著這人逞強的性子,這傷怕是還得再拖上一陣還能好。
院子裏近二十日的菘菜雖是稀稀疏疏,沒能長出太多,但幸得每一株都是綠油油的,長勢倒是不錯。
瀝寧的土地幹硬,這一小片菘菜地隔兩三日都要澆一回水。
這日,見蕭煜拿著瓢往木桶裏舀水,蘇織兒便知他又要幫自己幹活了。她也不阻攔,隻想到他受傷不便提物的手臂,替他將裝滿水的木桶提到了菜地邊,就自顧自忙活旁的去了。
雖說這菘菜種得實在稱不上多好,但能長出來蘇織兒已是心滿意足,也算嚐到了些許甜頭。
打完了這菘菜的主意,看到牛三嬸家的院子,蘇織兒又起了旁的心思,她蹲在角落裏,將幾根長木條綁在一塊兒,意圖做成一個架子,插在院子角落裏,為種豇豆做準備。
雖聽牛三嬸說這也是個好養活的,但蘇織兒是頭一回種,能不能種出來尚且不得而知,不過總是要試試才知道結果。
她正拿著麻繩埋頭綁著木條之時,卻見一人緩緩走近圍籬,笑著對她道:“呀,織兒,你家周煜都能下地幹活了,身子應當好了許多吧。”
蘇織兒抬首看去,才發現是張家娘子和她那婆母。
“是啊,好多了。”蘇織兒道,“多虧了嬸子給的藥,我家夫君才能好得這般快,我還要謝謝嬸子您呢。”
“嗐,謝我做甚,也是你家周煜身體底子好,不然哪會恢複得這般快。”張嬸說著,伸長脖頸望向在院中幹活的蕭煜,提聲關切道,“我說周煜啊,雖說你這身體恢複了些,但畢竟受了那麽重的傷,可得再好生將養一陣,莫要累著。”
蕭煜聞言抬首看來,但並未說話,隻神色冷淡地衝張嬸微一頷首。
與蕭煜相處久了,蘇織兒已然清楚她這夫君就是這般性情,但落在張嬸婆媳眼中,像極了他生氣不願搭理她們。
見張嬸和張家娘子麵露尷尬,蘇織兒忙轉移話題:“嬸子,你今日若不過來,我還正想去找您呢,我家中有張狼皮,留著也無用,我和我夫君就想著賣了,還能換些錢使,可這事兒我也不懂,但張大哥應當清楚,就想勞煩您給問問他平素都是將皮毛賣到哪兒去。”
“還以為是什麽大事呢。”張嬸爽快地答應,“回去我便問問我家大郎,待問清楚了,明兒就來告訴你。”
“誒,多謝嬸兒。”
蘇織兒目送張嬸婆媳遠去後,又忍不住轉頭看向蕭煜,她沉思片刻,提步走到他身側,提了快見底的木桶重新舀滿了水回來,旋即似是無意般道:“張嬸她們都是熱心腸的人,夫君你蘇醒的那日還同村裏的嬸娘嫂子們一道送來了好些東西給你,我們這兩日吃的雞蛋便是牛二嬸子給的,你用的補血益氣的藥材也是張嬸送來的……”
她抬首瞄了蕭煜一眼,頓了頓,小心翼翼問:“祭神那事兒,夫君你……可還在生氣?”
蕭煜靜靜聽著蘇織兒說話,手中舀水澆灑的動作卻是未停,他沉默片刻,方才語氣平淡道:“沒有,我從未放在心上。”
他早已看慣了人性的涼薄,何況他也明白,求自保不過人之本能,那些村人的舉動教之他從前經曆的令人寒心徹骨的背叛,實在算不得什麽。
他壓根沒有生氣的必要。
蘇織兒打量著他的言語間的神情,不由得稍鬆了口氣,雖說她這夫君素來喜怒不形於色,可能這般淡然地說出口,大抵是真的不在意,何況他也沒有絲毫同她撒謊的緣由。
她也不是不願讓蕭煜生氣,誰遇到這種事都會難以忍受,畢竟可是差點丟了性命。隻她想得到底更現實些,到底是同個村的,低頭不見抬頭見,且多數村人都因那事心懷愧疚,且盡力表達了歉意,鬧的太僵總歸不大好。
思至此,蘇織兒驟然想起什麽,忍不住扁了扁嘴。
當然,除卻她那個蛇蠍心腸的舅母,先前居然能說出那樣惡毒的話來,實在沒有來往的必要。
翌日一早,蘇織兒才起身,張家娘子便匆匆登了門,將昨日自她夫君那兒問得的結果告訴了她。
言罷,她看了眼在灶房中燒火的蕭煜,遲疑著問:“織兒,你想什麽時候去,自個兒去嗎?”
蘇織兒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再過幾日便去……我自己去,我夫君的傷勢還未大好呢。”
張家娘子聞言蹙了蹙眉,麵露擔憂,“織兒,你一個女子,背著那麽大包的東□□自去縣城隻怕是有些不安全,要不然你問問村裏有誰最近要去縣城的,你跟著一道去,也能安心些。”
張家娘子這話不無道理,這外頭到底亂,不知道會逢著什麽事兒,就算不帶上那副狼皮,她一人獨自進城也有些危險,不然上一回去鎮上她也不會特意蒙了麵。
蘇織兒煩憂地皺了皺眉頭,旋即頷首道了句“好”,衝張家娘子道了謝。
後頭幾日,她確實照張家娘子提議的做了,可縣城那般遠,閑來無事,誰家會花錢坐車去那裏閑逛。
直過了五六日,見仍尋不著同行之人,蘇織兒隻得作罷,再等下去,他們可真要坐吃山空了。
先頭韓四兒給的二錢銀子,除卻去鎮上那次的花使,這段時日為著給養傷的蕭煜好生補補,蘇織兒還兩次托去鎮上的村人買了肉回來,如今隻餘寥寥幾十文。
實在支撐不了多久了。
這日用晚食,蘇織兒將明日要去縣裏賣皮草一事同蕭煜提了,他平靜如水,隻低低應了一聲,便算是知曉了此事。
翌日一早,天未亮,蘇織兒就起了身,她拿了昨夜特意多烙的一個野菜餅用布包好塞進裝皮毛的大包袱裏,抽出懷中的麻布正欲擋住臉,卻見蕭煜掀簾而出,提起那鼓鼓囊囊的大包袱,低聲道了句“走吧”。
蘇織兒捏著麻布怔愣在原地,就聽他又道:“你不是說再晚就趕不上車了嗎?”
聽得這話,她詫異地眨了眨眼,一時有些悟不過來他的意思,須臾,低聲道:“夫君你不必送我的,我自己能去……”
“我隨你一道去。”
他低沉醇厚的嗓音裏帶著幾分不容置疑,一時令蘇織兒問不出他究竟為何要去這話。
“可你的傷……”她遲疑地看向他受傷的右腿。
“已然無礙了。”蕭煜似不欲說太多,隻又道了一句,“走吧。”
見他提著包袱走在前頭,右腿確實已經行動如常,蘇織兒也不好阻攔他。
隻有些奇怪,一向對萬事都提不起興致的人今日怎的突然要同她一道去縣城。
難不成是擔心她一人危險?
這個想法在蘇織兒腦中一閃而過,很快便被她否了。
怎麽可能,看他平素對她不鹹不淡的態度,實在不像會這般細致到在乎她安危的。
許是真的隻是想去縣城逛逛罷了。
想通的蘇織兒扯唇笑了笑,旋即快步跟上了前頭的蕭煜。
去縣城的牛車大抵四日來一趟,趕車的老漢天不亮便出發前往各個村口接去縣城的人,去一趟一人需得五文。
待蘇織兒和蕭煜趕到村口,剛巧瞧見那老漢驅車前來,車上尚且沒人,蘇織兒忍痛遞去十個銅板的車錢,便隨蕭煜一道坐上了牛車。
她取出包袱裏唯一一個野菜餅掰開,將大的一半給了蕭煜,剩下的則自己吃。
她壓根沒想過蕭煜會跟著一道來,昨日做晚食時便隻多做了一個,兩人吃姑且隻能墊墊肚子。
真不行,等到了縣城就再買些便宜的吃食,如今隻盼望他們手上這張皮毛能賣出個好價錢了。
如今這一路有人相伴同行,蘇織兒自也不必特意遮住臉,似上回去青水鎮一般隨時提神警惕著。
心情甫一放鬆,困意也跟著席卷而來,她本不想睡,可奈何這去縣城的路途長,顛簸間她仍是止不住緩緩闔上了沉重的眼瞼。
眼見蘇織兒逐漸將身子傾斜過來,蕭煜並未出聲,反微微坐直了身子,任由她的腦袋靠在了自己的肩頭。
車上除了他們二人,半途還搭上了一個年輕的農戶,世人都愛美色,蘇織兒那張昳麗動人的容顏一下便吸引去了他的目光,令他這一路都忍不住頻頻投去視線。
此時見蘇織兒睡去,農戶更是盯著她那恬淡的睡顏看得移不開眼,正當他目不轉睛之時,卻驟然覺得脊背一涼,微挪過視線,便撞進一雙寒沉的眼眸裏。
農戶打量著眼前這個坐在牛車上卻仍顯得十分高大,頗具威懾的男人,不由得咽了咽口水,旋即訕訕地轉頭望向別處,再不敢看。
那廂的蕭煜亦收回視線,垂眸看向身側的蘇織兒,見她縮了縮脖頸,似覺得有些冷,思慮片刻,幹脆打開手邊的包袱,將那張皮毛展開蓋在她身上。
那厚實的皮毛擋住了四下的寒風,給了蘇織兒些許暖意,讓她緊蹙的眉目頓時舒展了些,睡夢中的她還以為躺在了暖呼呼的棉被裏,舒服地蜷起身子,跟個貓兒似的。
蕭煜眼看她與自己貼得越來越近,嬌嬌小小的人幾乎埋進了他的懷裏,不由得周身僵硬,他略有些無措地半懸著手,絲毫不敢動彈。
然餘光瞥見坐在車上的另一人,他薄唇微抿,旋即抬手拉高了那張皮毛,遮住了蘇織兒的半張臉。
蘇織兒幾乎舒舒坦坦睡了一路,迷迷糊糊睜開眼,長睫微抬,卻是陡然一驚,慌忙退到一旁坐直了身子。
她看了眼身上蓋的狼皮,又瞥向端坐在一側神色如常的蕭煜,擰著眉頭疑惑自己怎睡到他懷裏去了。
正當她眼神飄忽,尷尬不知所措之際,卻聽一句低低的“到了”,轉身看去,果見那高大的縣城城門近在眼前。
趕車的老漢將牛車停在了城門口,囑咐他們若還要坐回去,需得在申時前趕到此處。
蘇織兒笑著道了聲謝,將皮毛重新裹進了包袱裏,隨蕭煜一道往城西的一家皮毛鋪子而去。
依著那張獵戶所言,離兆麟村最近的就隻有這家皮毛鋪子,再遠便要到州府去了。
可潼盛府太遠,去一趟需得三四個時辰,當天不大可能回來,還需在那兒留宿一夜,在蘇織兒看來,不過賣一張皮毛而已,實在沒有太大必要。
那皮毛鋪子在城西一條繁華的街上,遠遠就能瞧見迎風招展的幌子。
蘇織兒還是頭一回來這種地方,不免有些忐忑,她捏著手中的包袱,提步跨進店內,便見櫃台上站著一個正提步記賬的男人,看穿著氣質當是鋪子掌櫃,那人聞聲抬首瞥來,或是見他們二人衣衫破舊,神色極為冷淡,隻開口問道:“來賣皮毛的?”
瀝寧四麵環山,山中野獸眾多,自也不乏以此為生的獵戶,作為方圓十裏唯一一家皮毛鋪子,掌櫃早已習以為常。
“是,我家夫君親手獵得的皮毛,您給瞧瞧,值多少銀兩。”
蘇織兒說話間將包袱擱在櫃上打開,露出裏頭那張狼皮來,掌櫃本隻隨意瞥了一眼,然下一刻卻是雙眸微張,閃過一絲訝色。
但他到底是做了多年生意的精明人,飛速斂起那份驚詫,隨即似是無所謂般道:“也就如此,值個二兩吧。”
二兩!
蘇織兒秀眉微蹙,雖不知行情,但這和張獵戶幫她估的四兩銀子差了足足一半。
想起張家娘子那日來時特意囑咐過她,道她夫君說過,這家皮毛鋪子的掌櫃並非什麽厚道人,常是喜歡欺生壓價,讓她千萬提防著,莫被他給騙了。
思至此,蘇織兒斂眉登時沉下臉道:“掌櫃的,你可再好生瞧瞧,這狼可是我家夫君險些丟了性命才換來的,這般大小的狼皮,隻怕很難遇著吧。”
皮毛鋪子的掌櫃聞言打量起蘇織兒,這雙多年練就的火眼金睛一眼就瞧出她不過是不滿意價錢在虛張聲勢罷了。
他做了那麽多年生意,今日還是頭一回見這兩人,想來不是什麽正經獵戶,這副皮毛怕也隻是偶然得之。
掌櫃看這兩人的衣著,料想其壓根不懂行情,他瞥向那副毛色油亮,不可多得的絕佳皮毛,須臾,做出一副無奈的神情,咬牙忍痛道:“罷了,看在你們是初次來,也是誠心來賣,便……給你們五兩吧!”
說罷,他試探著去看對麵女子的反應,見她眼中不自覺流露出一絲驚喜,不禁心下暗自得意,看來此事應是妥了。
聽得這個價錢,蘇織兒確實很意外,因為這還比張獵戶估的高了整整一兩,有了這五兩銀子,可夠他們花使好一段日子了。
蘇織兒咬了咬唇,對這價錢覺得滿意,但她也不可一人做決定,還是轉頭以詢問的眼神看向蕭煜。
皮毛鋪子的掌櫃已然對用區區五兩便能收下這張價值不菲的皮毛胸有成竹,也不免在心下嘲笑眼前這兩個窮酸的鄉下人俱是不識貨的傻子,正當他迫不及待準備拿出錢完成這樁買賣時,卻見始終默默不言站在女子身後的男人,一瘸一拐地上前,用手按住了那張皮毛,不動聲色地往自己這廂挪了挪。
旋即抬首看向他,用風輕雲淡卻又分外堅定的語氣道。
“這般成色的皮毛,若製成大氅售至京城,至少可值二百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