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養傷
極北的瀝寧, 縱然到了四月間,春日的氣息仍是有些微薄,午後沒甚暖意的日光透過紙糊的窗扇照進來, 令緩緩睜開眼的蕭煜驀然有些恍惚。
他稍稍側首, 便見一人正半倚在炕桌上,縫補著一件被撕破了口子的舊長襖, 她垂眸專注地看著手上的衣裳, 修長纖細的手指捏著針,緩慢地抽拉著棉線。
炕桌一角擱著隻缺口的粗瓷瓶, 瓶中插著兩朵小野花,嬌小粉白的花朵映襯著女子溫柔的眉眼,顯得她愈發妍麗明媚。
蕭煜一時竟有些移不開眼, 直到那廂似是感知到他的視線,緩緩抬眸看來,他才頗有些心虛般飛快避開了目光。
“夫君,你醒了!”蘇織兒眸光一亮, 霎時喜道。
見蕭煜半撐著要起身,她忙放下手中的衣裳,上前製止,“你別亂動, 你傷得很重,且得好生休息著。”
她這夫君也是命大,被尋到時半邊身子血肉模糊,流了那麽多血,幾乎沒了氣息, 竟也強撐著活下來了。
“你已睡了一天一夜了,劉大哥將你背下山後, 村裏給人瞧病的張婆說你大抵活不成了,是牛三叔將他藏著的一株幾十年的山參拿出來熬了,給你強灌下去,這才保住了你一命……”
見蕭煜薄唇微張,似是想說什麽,可卻喉間幹啞難以出聲,蘇織兒忙下炕自灶房倒了碗熱水來,墊高了枕頭喂給他喝。
溫熱的**入了喉,蕭煜的嗓子才舒服了些,他清咳了幾聲,想起昏迷前看到的一幕,啞聲道:“你進山做什麽?”
深山裏危險,而且前頭才遇了狼,她一個柔弱的女子,當真是不怕死嗎?
見他還有氣力蹙著眉頭質問她,蘇織兒不由得舒了口氣,看來他的狀況比她想像的還要好些。
蘇織兒當然怕死,比誰都怕,可她也怕,他就這樣再也回不來了。
她之所以入那深山,一則確實是擔心蕭煜,但她終究也是自私,不希望因著此事而愧疚終身。
但她不可能全然說實話,須臾,隻微垂下眼眸,“你是我的夫君,我如何能不去,何況我們新婚才不過多久,我可不想當寡婦……”
蕭煜凝視著她略帶傷感的麵容,薄唇微抿,頓了頓,又低聲開口:“你怎知我在那兒的,那時我分明聽見……”
聽見他們已經離開了。
“我也不知。”想起那日的情形,蘇織兒也覺得頗為奇妙,“許是直覺吧,我總覺得你在那兒,走了幾步,便又回來看,結果在洞口發現了我給你的那把匕首,後來就尋到了你……”
言至此,她忍不住勾唇而笑,“如今看,我的直覺還挺準的,就好像誰在引著我往那廂去似的……”
不過也幸得她發現得及時,若是再晚一些,隻怕再來十株山參,她這夫君的性命也保不住了。
蕭煜聞言長睫微垂,沉思片刻,唇角倏然露出淺淡的苦笑。
看來,是老天不願收了他。
正說著,蘇織兒隱隱嗅見自外間飄進來的香氣,驀然想起什麽,柔聲問:“夫君,你可餓,我煮了粥,在鍋裏熬著呢,我給你盛些?”
聽那廂低低“嗯”了一聲,她掀簾出了內間,揭開鍋蓋,舀了半碗熬得正好的糲米粥。
躺著喝粥也不便,蘇織兒本想進屋就將人扶起來,不曾想端著粥入內時,那人已然自己強撐著靠牆坐了起來,正垂首默默盯著自己身上各處被包紮好的傷口瞧。
不得不說,她這夫君傷得著實有些重,除了胸背零碎的擦傷,右上臂和右邊大腿也被那惡狼咬了兩個血淋淋的口子,加之他本就瘸的左腿,如今完好的似乎隻有左邊臂膀而已。
見蕭煜劍眉緊蹙,神色頗有些複雜,蘇織兒唯恐他心下難過,忙安慰:“幸好沒傷著骨頭,張婆說養一陣子當就能好了,沒什麽大礙。”
她低頭吹了吹滾燙的粥水,待稍涼了些,才遞給蕭煜,蕭煜下意識抬起慣用的右手,但一下牽動了上頭的傷口,疼得他頓時蹙緊了眉頭。
蘇織兒見狀,遲疑道:“夫君,要不……我喂你吧?”
蕭煜抬眸看了她一眼,卻是決絕地道了一句“不必了”,轉而用左手接過碗,棄了湯匙不用,隻埋頭沿著碗沿小口小口地輕啜起來。
倒還挺倔。
蘇織兒忍不住在心下嘟囔了一句,就聽院外倏然傳來呼喚聲,她忙起身出門去瞧,隻見牛二嬸同村中幾個婦人一道正站在柴門外。
她疾步上前開了門,“嬸嬸們怎麽來了?快進來吧。”
“不進去了。”幾人紛紛推拒,站在最前頭的牛二嬸往草屋的方向看了一眼,猶豫著問道,“織兒,你家周煜醒了嗎?”
“醒了,才醒呢,勞嬸子們掛念了。”蘇織兒道,“可要進去看看?”
“不了,他傷得重,我們就不進去打攪他休息了。”牛二嬸幽幽與身側的張家娘子對視了一眼,旋即將手中的東西塞給蘇織兒,“嬸子家也沒什麽拿得出手的好東西,這是家裏的雞這兩日下的蛋,你別嫌棄,就當給周煜補補身子。”
她話音方落,站在後頭的幾個婦人接二連三地上前,將手裏的臘肉,藥材,菜蔬……盡數塞給蘇織兒。
蘇織兒詫異地看著手上滿滿當當的東西,一時有些不知所措,“這些我不能收,嬸子們自己留著吃,我家夫君養一陣,自然也就好了……”
“你就拿著吧。”牛二嬸壓住她伸過來的手,麵露愧意,“我家那口子今兒去幹活前,千叮嚀萬囑咐讓我送來的,周煜的事兒,大家夥心裏都過意不去,幸好他沒事,不然啊,我們這……”
說著,便是一聲長歎。
“是啊。”張家娘子那婆母也跟著道,“我們也沒什麽好表示的,也就隻能送這些不值錢的東西來,聊表歉意,你若不收,便是不肯原諒我們了……”
聽得他們這般說,蘇織兒無奈地抿了抿唇,對於蕭煜被獨自拋在那深山中,險些沒了性命一事,她的確很憤怒,尤其是在得知她那夫君還放箭救了眾人的情況下。
可她也清楚,人都是貪生怕死的,她亦不例外,出於求生的本能,而做出那樣的選擇,也算無可厚非。
同居於一個村子十數年,蘇織兒對這些村人們再了解不過,他們雖都有些膽小怕事,且平素愛嚼舌根,最喜說三道四,但大多還是心地良善的純樸之人。
她隻得將伸出去的手收了回來,無奈頷首笑道:“那……我就替我家夫君謝過各位嬸子了。”
見她願意收下,幾個婦人都像是卸下了一口氣,離開時的神色都顯得輕鬆了許多,然蘇織兒垂眸看著手上的東西卻是犯了難,雖說她是自作主張收下了,可畢竟遭了委屈受了罪的是周煜,再怎麽著,她也不能替他原諒任何人。
正當她站在原地,苦惱該如何與她那夫君說道時,卻聽一聲“織兒”,循聲望去,便見劉武提著個大包袱,不知何處入了院子。
“劉大哥。”
“織兒,周煜醒了嗎?”劉武同牛二嬸一樣,開口就問起了她那夫君。
“醒了,才醒了一會兒。”蘇織兒答。
“那便好,我來……看看他。”
見劉武張了張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蘇織兒納罕地一擰眉,隻覺他今日有些奇怪,但並未多問,隻客氣道:“劉大哥進去吧,眼下我夫君正在屋裏喝粥呢。”
劉武點了點頭,然慢著步子跟著她踱到草屋門口,卻是停了下來,吞吞吐吐道:“織兒……那個,我有話想單獨與周煜說,能不能……”
蘇織兒將手中沉甸甸的東西擱在灶台上,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實在想不出他們二人之間能單獨說些什麽,但見劉武這副懇求的語氣,思慮片刻,還是頷首道:“正好我在院中給菘菜澆澆水,劉大哥便自個兒進去吧”。
“誒。”得了她的應允,劉武搓了搓手心,旋即拎著手上的包袱快步入了屋。
此時,倚牆坐在炕上的蕭煜已然聽見了外頭的對話聲,他緩緩擱下手中的空碗,側首看去,便見一人掀開草簾試探著往裏張望。
與他目光相對的一刻,劉武明顯僵了一下,旋即尷尬地扯唇笑了笑,好一會兒,才幹巴巴開口:“周煜,你醒了。”
他手足無措地在門口站了片刻,才想起什麽似的,慌忙上前將手中鼓鼓囊囊的包袱放在了炕上,“我是給你送東西來的,順道來看看你。”
見蕭煜淡淡將視線落在那包袱上,劉武解釋:“這是狼皮,那日我們同織兒一道上山尋你,回來時李叔就將那狼的屍首扛了回來,原想用此來祭神,後來我們商量了一番,處理了屍首,隻焚了它的血肉,剩下的這張皮毛想著還是得交還給你,畢竟是你親手所殺……”
想起那日他們在山中遇狼的情形,劉武沉默片刻,忍不住道:“你的箭術……倒是頗為精湛。”
縱然聽到這般誇獎,蕭煜神色卻是絲毫不為所動,隻長睫微掀,雲淡風輕地回了一句:“謬讚了,不過曾一時興起,學過幾年罷了。”
學過幾年?
劉武並非傻子,不可能看不出來,以蕭煜的水準怎可能隻是一時興起便能練就的。
那日危急之下,他可清清楚楚地看見他鎮定地抽走了村中獵戶手裏的長弓,利落地搭箭,拉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命中了那頭死死咬住牛三叔手臂的狼。
能做到這般動作嫻熟,且精準無誤,除卻天賦異稟,定還要長時間的勤學苦練才行。
劉武不禁深深看了蕭煜一眼,此人表麵看起來瘦弱,還殘了一條腿,像極了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沒想到卻是深藏不露,畢竟若非有幾分身手,他怎可能就憑一把匕首獨自一人解決了那頭身長足有六尺,用利齒就能輕易將人撕碎的狼,生生撐到了他們上山尋他。
見蕭煜似乎並不願多說關於自己的事,劉武也不多問,畢竟蕭煜流人身份特殊,過往定然繁複,何況他今日來想說的,也並非這個。
他遲疑許久,方才開口,“織兒她……織兒她小我四歲,我們可謂是一塊兒長大的。她自小便喜吃甜食,雖看起來堅韌,但實則膽子小,特別怕鬼,她也很喜歡花兒,瞧見山間河畔的花兒常是要看上好一會兒,隻是她命苦,她阿娘去得早,她住在她舅舅家,還要常遭她舅母欺負……我沒用,幫不了她……”
他碎碎道了許多,又沉默下來,隨即咬了咬牙,似是鼓足勇氣般看向蕭煜,“我也不瞞你,其實我一直很喜歡織兒,若你沒有娶她,不久後,我攢夠了銀兩,定是會去顧家向顧叔提親的……”
他話音未落,便聽一聲極低的笑在屋內響起。
蕭煜靠牆而坐,心下自不會因聽到這番話而生出半分怒意,畢竟他不是不知道此事,也自認為並不在乎,隻沒想到世上居然有人真的敢光明正大對一個丈夫說愛慕他的妻子,不免覺得有些荒唐好笑。
然開口間,他自己都未察覺,他的嗓音聽起來比平日還要涼,“怎的,你同我說這些,是覺得你更了解她,與她更般配,希望我將她讓給你嗎?”
見他劍眉微挑,含笑靜靜看著自己,劉武慌忙否認,“自然不是。”
“何況織兒也不是說讓,就能讓給我的……”劉武失落地垂下眼眸,“她自小便死心眼,隻消認定了一件事,便不會輕易改變,就像她將你視作了她的夫君,就會死心塌地隻認你一人。”
那日在山洞中,看到蘇織兒抱著奄奄一息的蕭煜哭得哽咽難鳴時,劉武便明白,縱然蘇織兒對她這夫君並無男女之情,可心底裏也已經認定了這個人,至少將他視作了自己重要的家人。
他再也沒有機會了。
劉武抿唇苦笑一下,“雖我也不是織兒的親人,沒有資格對你說這些話,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對織兒好,她是個難得的好姑娘,望你莫要輕易負了她。”
看著劉武這副黯然神傷的模樣,蕭煜雙眸微眯,他並不像他這般對蘇織兒用情至深,甚至兩人之間似乎根本牽扯不到所謂辜不辜負一事。
他自也無法給他什麽承諾。
而且,正如他自己所言,他並非蘇織兒的誰,他也大可不必向他承諾什麽。
蕭煜本不想應劉武的話,可默了默,還是自喉間發出一聲低低的“嗯”。
見他這般不鹹不淡的態度,劉武微一蹙眉,似乎並不滿意他的答複,還欲再說什麽,卻聽一道嬌柔清亮的聲兒驟然響起。
“劉大哥,可要喝碗茶水?”
蘇織兒在外頭等了許久,到底耐不住好奇,將草簾掀開一些,一雙烏溜溜的杏眸向內張望著。
劉武隻得將想說的話又咽回了腹中,隨即笑道:“不必了,我娘還在家中等我用飯呢,我便先回去了。”
說罷,衝炕上的蕭煜微一頷首,快步出了屋。
作為主人家,蘇織兒自得將他送出柴門外,卻見劉武走了幾步,複又折返回來,肅色道:“織兒,若往後周煜待你不好,你盡管告訴我,我定會幫你好生教訓他。”
她聞言稍愣了一下,旋即抿唇輕笑,隻道了句“多謝劉大哥”。
劉武的好意她心領了,但她可不擔心她那夫君苛待於她,而且,為著那可怕的流言,她也不能與劉武走得太近。
眼看著劉武遠去後,蘇織兒才折身回了內屋,她邊收拾起炕桌上那隻空了的粥碗,邊用餘光去瞥蕭煜,似是隨口般問道:“夫君,劉大哥同你說什麽了?”
她心頭癢癢,實在很想知道。
蕭煜聞言未答,隻微微抬眸,將視線定在蘇織兒身上,若有所思。
他聽得出來,那鐵匠方才所言,似乎句句都在道放棄,卻又句句透露出濃重的惋惜與不甘,若非那時她進來打斷了他,他猜想他當是還會對他說些警告的話。
他甚至覺得,若將來被劉武得知他對蘇織兒有半分不好,他怕不是會直接上門來搶人。
思至此,蕭煜不自覺壓了壓唇角,雖知可能性不大,但心下依舊忍不住冒出一個想法。
可若真來搶……
她……會跟他走嗎?
蘇織兒被他盯得脊背一陣陣發涼,不由得心生緊張,雖說她自認問心無愧,但仍不免擔憂那頗有些魯莽衝動的劉武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她咬了咬唇,複又小心翼翼地問道:“劉大哥他……究竟說什麽了?”
見她滿目不安,蕭煜微挪了挪靠得有些酸累的身子,麵不改色道:“沒什麽,不過來送些東西。”
送東西?
蘇織兒這才注意到炕上不知何時多出來的一個大包袱。
她好奇地伸手解開係結,隨著麻布的敞開,裏頭露出一大團毛絨絨的物什,蘇織兒細看之下,驟然眼前一亮,“這……是狼皮?”
不必猜,蘇織兒都能想到,這當屬於蕭煜親手獵殺的那頭狼。
她用指腹輕輕在油潤發亮的皮毛上拂過,感受這厚實柔軟的觸感,忍不住感慨,“這個……應當值不少錢吧?”
縱然她並未明說,可蕭煜仍是輕易看破了她的心思,唇角泛起淺淡的笑。
“找機會賣了吧,此物留著也無大用。”
此言正襯了蘇織兒的意,她霎時驚喜地看來,唯恐他反悔似的,忙點頭道了聲“好”。
雖她也不知,這張皮毛究竟值多少錢,但應當能賣好些銀兩。如此,離攢夠盤纏去京城尋她阿爹,就又近了一步。
隻蘇織兒沒有想到的是,很快,她便沒了心思惦記賣這皮毛,因著她這重傷未愈的夫君更讓她感到頭疼。
蘇織兒覺著,這世上大抵是沒有比他脾氣更強的人了。
分明傷得這般重,可事事都不願求人,隻想著法子自己扛。
縱然右臂受傷難抬,他還是強忍著自己穿脫衣物和換藥,甚至改用了左手握筷進食,初時確實有些不靈活,可不過兩日,他便能輕而易舉夾起盤中的菜。
這也就罷了,他腿傷不便,蘇織兒還特意同他道,若是內急,喚她扶他去茅房便是。
可好幾日她偏是沒等到過他開口,若非那日她自河邊浣衣回來,親眼看見他拄著根長木棍,拖著一瘸一傷的腿,扶著草屋的牆麵費力地往屋內挪,她還真快當他是沒有三急的神仙了。
蘇織兒很想同他道不必事事自己撐著,她姑且也能幫上幾分,可看著他一慣冷淡的模樣,又怕傷了他的自尊,到底強忍著沒有說。
是日,用過晚飯,她如往常一般收拾起碗筷,又打了盆熱水擱在內間炕桌上供蕭煜擦洗,轉身出去了,隻等一會兒刷洗完了碗盞進去拿便是。
然正收拾著灶台,卻聽“哐嘡”一聲響,她陡然一驚,忙掀簾去看,便見蕭煜半敞著衣裳坐在炕上,地上一片水漬,一隻銅盆正倒覆著落在炕邊。
乍一瞥見他衣衫不整的樣子,蘇織兒雙頰一紅,慌忙背過身去,她局促地捏著衣角,少頃,低聲問道:“可需我幫忙……”
然她在門口站了片刻,卻是沒等到任何回應,疑惑地側首看去,便見她那夫君已艱難地挪到了炕邊,正俯身去夠落在地上的銅盆,他薄唇緊抿著,似在努力隱忍動作間傷口被牽扯的疼痛。
見此一幕,不知怎的,蘇織兒陡然有些氣悶,分明她就站在這兒,隻消他開口她便能幫他,可他卻始終一聲不吭,仍是寧可忍痛自己來。
她微沉下臉,上前快他一步拾起那銅盆,一言不發地出了屋,複又舀了盆熱水來。
她將銅盆擱在炕桌上,便見那人與她四目相對之下,生硬地道了句“多謝”,旋即將巾帕放入水盆中,顯然要繼續擦洗。
蕭煜攪幹了巾帕,然抬首看去,便見蘇織兒站在他麵前,竟是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反伸手欲抽走他手上的巾帕,“我幫你……”
“不必。”蕭煜霎時收緊掌心,眸光堅定道,“我自己可以!”
蘇織兒拽了拽巾帕沒能拽動,看著他這副倔強甚至可以說是執拗的態度,隻覺愈發惱火,多日積攢的怨氣到底在這一刻忍不住爆發了。
“我知你忍一忍定然可以,可若是我幫你,你何需這般艱難。”她說著,瞥向蕭煜受傷的右臂,許是方才他勉強去撿那銅盆扯裂了傷口,已有鮮血滲出來染紅了他的衣袂,一時間她語氣中不由得平添了幾分幽怨,“而且你若乖乖躺著休息,不這般逞強,興許也不至於好得這麽慢。”
蕭煜看著蘇織兒扁著嘴,蹙眉不悅的模樣,並不明白她為何會這般生氣,沉默半晌,隻淡淡道了一句:“我習慣了……”
自幾個月前被奄奄一息地扔上前往瀝寧的牛車開始,他便始終一人撐著,雖押解他的差役開始時還會給渾身是傷,幾乎不得動彈的他上藥喂食,但不消幾日便徹底喪了耐心,常是將藥瓶和飯食一扔,任他自生自滅。
他幾乎是靠著僅存的生誌和毅力,讓自己從開始隻能像廢人一般躺在車上,到艱難地拄拐站立,最後能順利瘸著腿行走,期間縱然無數次狼狽地跌倒摔落,打碎碗盞,他也不曾,亦不可能開口求那些常對他冷嘲熱諷,刻意刁難的差役半句。
既得從前不會求,如今的他亦不會尋求蘇織兒的幫忙。
看著他言語間毫無波瀾的眼眸,蘇織兒心下倏然有些悶疼,難以想象他究竟是經曆了什麽,才會將一人受傷苦撐視作理所當然。
她朱唇微抿,忍不住低聲詢問:“求他人幫忙,是會讓你覺得很丟人嗎?”
蕭煜聞言深深看了她一眼,神色頗有些複雜。
蘇織兒說對了一半。
他之所以始終不願向她開口,確實是因著他那毫無意義的自尊,可也不僅僅是如此。
沒人願意伺候他人,想必她也一樣,其實,相比於自尊心,他承認是更不想看見她厭煩之下,對他露出同那些差役一般嫌惡的眼神。
他極不喜那樣的眼神。
見他薄唇緊抿,久久沒有應聲,蘇織兒隻當他是默認了。
她思慮片刻,猛然抬手拉下蕭煜半邊單衣,趁著他因著驚詫失神之時,一下抽走了他手中的巾帕,旋即利落地上炕跪坐在了他的身後。
“這身前你能擦著便自己擦吧,但後背總是艱難些,我幫你。”她唯恐他不願意,旋即用埋怨的語氣道,“夫君你再拖拉,這天兒可都要黑了。”
雖嘴上這般說,可直視著男人裸·露的上半身,蘇織兒臊得耳根發燙,隻能一個勁兒在心下勸自己也不是同一回瞧,又有什麽好在意的。
何況他們可是夫妻。
這般想著,她忍著羞將巾帕落在男人滿是新舊傷痕的肩背上,緩緩擦拭著。但幸好這人雖僵硬著一下挺直了背脊,但並未再拒絕阻攔她。
蘇織兒算是明白,麵對這般強的人,你就得比他更強勢,方才能壓得住他。
擦拭完了後背,餘光瞥見蕭煜右臂上已然被血染紅的布條,她擱下手裏的巾帕,也不問他同意與否,徑直轉了方向,麵朝他小心翼翼地解開了那包紮的布條。
蕭煜這教狼咬傷的地方蘇織兒隻他被救回來的那日看了一眼,當時便被這血肉模糊的傷口弄得腹中一陣陣泛嘔。
雖說如今這傷口已然結痂,教之先前長好了許多,可畢竟是被生生咬下了一塊皮肉,依然猙獰可怖,觸目驚心,令蘇織兒忍不住蹙起了眉。
她取了擱在窗台上的小瓷罐和幹淨的布條,先在裂開出血之處撒了藥粉,旋即才輕著手腳替他纏好了新的布條。
包紮完,她偶一抬眸看去,便見蕭煜正緊抿著薄唇,麵色略有些蒼白。
往裂開的傷口上撒藥,蘇織兒想想便知道會有多疼,真虧得他能一聲不吭強忍下來。
瞥見他額上泛起的一層密密的汗珠,蘇織兒下意識捏住袖口抬手替他擦拭。
蕭煜猝不及防,眼見女子窈窕柔軟的身軀靠近,一時驚得怔在那裏忘了躲閃,蘇織兒替他細細拭完了汗,方才反應過來,亦是愣住了,她跪坐在蕭煜麵前,袖口尚且還貼在他的額上。
他們似乎還是頭一回挨得這般近,鼻尖幾欲相碰,蘇織兒甚至能清晰地聽見男人略有些粗沉的呼吸在她耳畔回響,無措地一低眉,便一下撞進他鴉羽般的長睫下那雙漆黑深邃的眼眸裏。
那緊緊盯著她的眸中似有暗流湧動,蘊著些許她看不懂的東西,不知怎的,蘇織兒呼吸微滯,一顆心陡然跳得厲害。
她慌亂地退開,本想起身下炕,可或是蹲坐了太久,竟是一時雙腿發麻,不僅沒能站起來,還整個人一個不穩驟然向前撲去。
不出意外,蘇織兒自是撲到了她那夫君身上,感受到自己的腦袋碰到他堅實的胸膛,她頓時又羞又窘,然垂眸間,瞥見她下意識搭在男人腰腹處的手,又不由得微怔了一下。
先前,她設計迷暈他的那一夜,也曾解開過他的衣裳,但那時他瘦削得厲害,甚至能清晰地看見兩側突出的肋骨,可相較於近一月前,如今的他好似壯實了不少。
連腹上的肌肉輪廓也比從前清晰了許多。
看著那腰腹上分明的線條,本該急著起身的蘇織兒也不知自己是哪裏出了問題,在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看了須臾後,不僅沒縮回手,竟還鬼使神差地張開五指,好奇地在上頭撫了撫。
頭頂驟然響起一聲悶哼,當她雙眸微張,驚覺自己做了什麽時,一隻大掌猛地擒住了她的手腕。
男人的嗓音低沉中帶著幾分啞意。
他左手稍稍用力往上一提,迫使她抬眸看向自己,旋即蹙眉凝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悶聲開口。
“好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