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決絕
還在山裏……
一霎那, 蘇織兒腦中若有驚雷落下,頓時一片空白。
稍緩過神,她隻覺荒唐, 為何進山的那麽多人都回來了, 唯獨周煜一人還在山中,她抬首看向劉武, 雖知不該臆斷, 但還是忍不住顫聲開口質問。
“你們把他丟下了?”
劉武仍是那副眼神飄忽的模樣,他一時似是不知該如何解釋, 囁嚅半晌才道:“織兒,你聽我說,當時的情形真的……我們逃跑的時候, 周煜他本在最後頭跟得好好的,後來不知怎的,他似有些身子不適,就慢了步子, 落了下來,我們也想救他,可……”
身子不適?
蘇織兒驀然想起新婚夜他那副反常的模樣。
難不成他是又發病了?
雖能理解他們不是故意丟下他,而是為了逃命迫不得已, 可蘇織兒仍是無法接受她那夫君被孤零零地留在了山中,獨自麵對那猙獰凶猛的野獸。
她強忍住欲奪眶而出的眼淚,提聲問劉武:“你們把他丟哪兒了?丟在哪兒了!”
她這帶著幾分怒意的聲兒令周遭的村人都不禁轉頭看來,好幾個進山的村人都垂下了腦袋麵露愧色,一時連嘈雜喧鬧聲都弱了許多。
在這般僵硬凝滯的氣氛中, 卻見一人麵露不屑,理直氣壯道:“丟了又如何, 這麽多年也沒見出什麽事兒,怎偏他一去,就出了這樣的事兒呢,我看啊,那就是個瘟神,就是他將那禍端給招來了,大夥兒若不將他給丟了,還能活命嗎……”
亦受了些許輕傷的顧木匠聞得此言,猛然一驚,忙抬手去捂孟氏的嘴,教她不要再說。
蘇織兒難以置信地轉頭看去,絕想不到這個時候居然會有人冷漠到說這種話。
尤其是她孟氏,這一切不就是她導致的嗎?若非她多事,周煜根本不會進山,她怎還有臉反咬一口。
雖素來知道她那舅母蛇蠍心腸,但沒想到,她不止是惡毒,竟是一點人性也無。
蘇織兒不願浪費口舌與這種人爭吵,隻一聲不吭,沉著臉驟然奪過身側一個村人手中的斧頭,大步朝孟氏而去。
看著她這副殺氣騰騰的樣子,孟氏倒也知道害怕,頓時嚇得屁滾尿流,一邊大喊著“殺人了”,一邊軟著一雙腿拚命往後逃。
顧木匠和周圍的村人忙上前阻止蘇織兒。
“織兒,你舅母她就是看到我受了傷,說的氣話,你莫要同她計較……”
“是吧,織兒,周煜這事兒,誰也不想的……”
聽他們這般說,蘇織兒停下步子,強壓下心頭這口氣,卻是沒鬆開手上的斧頭,隻沉聲道了一句:“好啊,既得你們誰也不管他,我去,我去將他救回來……”
說罷,她折身快步往南山的方向而去,可沒走幾步,便被人死死拽住了手腕。
“織兒,那山中危險,你一人怎麽救,而且……”劉武止了聲兒,雖不想同蘇織兒說這種話,但還是不得不提醒她,“而且說不定周煜他早就沒了,你現在去又有何用……”
並非他劉武看不起周煜,雖說他們已費力獵殺了兩頭狼,其中一頭還是周煜親手所殺,如今隻剩下了一頭,但那周煜畢竟瘸了一條腿,手上似乎也沒什麽可防身的武器,跟尋常人相比,定是逃得更費力些。
何況看他那時停在原地,扶著樹幹,眉頭緊蹙,神情似是萬分痛苦,這般狀況下,恐是難以在那狼口下逃脫。
“不,他不會死!”蘇織兒全然不敢想象這種可能,不停地搖頭,可眼淚也跟著止不住地往下墜,“他不會死,他同我保證過的……”
臨走前,他同她說過他死不了,他不會騙她的!他定還在山裏等著人去救他。
就算……
就算有那個可能……
“我絕不能把他一人丟在那兒,我要將他帶回來!”她哽聲甩開劉武的手,眼神萬分決絕。
是她害他落得這般境地,若他真的出了什麽事,她定會愧疚一輩子。
見實在勸不住蘇織兒,劉武咬了咬牙,正欲開口,卻聽一聲虛弱的“織兒,我隨你一道去”。
牛三叔麵色蒼白,捂著受傷的手臂走出來,愧疚地看向蘇織兒,“若非周煜一箭射退了咬住我的那頭狼,指不定我這會兒早便沒命了,是我貪生怕死,隻顧著自己逃跑,將周煜給拋下了。若是周煜出了事,我定會於心不安,織兒,我同你一道去……”
牛三嬸扶住失血過多,幾欲站不穩的牛三叔,淚眼朦朧地喚了聲“孩子他爹……”,她張嘴想勸,但末了,隻埋下頭,什麽都沒有說。
此言一出,那些一道進山的村人對視著,懼是自慚形穢,周煜那箭豈止救了牛三叔,亦救了剩下的所有人,若非他那箭,他們後頭哪能逃得這般順利,可他們卻忘恩負義,拋下他一人留在了那危險重重的山林中。
“我也去,我沒受傷,如今這天也亮了,便沒什麽好怕的了!”
“還有我,織兒,叔兒也隨你一道去。”
“……”
在聽說蕭煜被留在了山中,慌得手都在不住發抖,生怕沒法給韓四兒一個交代的裏長聞言忙道:“去,都去,隻消沒受傷的,都跟著去,好歹……好歹把屍首給帶回來……”
劉武見狀看向蘇織兒,“織兒,你便不必去了,我們去尋周煜就是,山裏危險,你……”
“不,我要去!”蘇織兒定定道,“我要去找他……”
她做不到就這麽呆著,在家裏焦急地等著周煜的消息,她要親自去找他,去找她的夫君。
縱然知曉他活著的可能甚是渺茫,可不知怎的,她總覺得他還活著,他定還活著!
蘇織兒的直覺並沒有錯,此時,那頂上尚被皚皚白雪覆蓋的山林中,蕭煜正虛弱地藏在一個低矮隱蔽的山洞裏,他背靠山壁,半眯的眼眸猩紅可怖,一身濃重的殺氣未褪。
他身上的衣衫沾滿血汙,手上也正捏著一把血淋淋的匕首,而就在他的身側,躺著一頭露著利齒,脖頸被生生劃開,正逐漸冰冷僵硬的狼。
蕭煜呼吸急促,胸口不住地上下起伏著,因著毒發,此刻,他渾身上下好似遭了車裂一般,劇痛難忍,不得動彈,隻慶幸這神誌倒還算清醒。
他扭頭瞥了眼手上的匕首,薄唇微抿,不曾想到頭來竟是臨走前那蘇織兒塞給他的匕首救了他一命。
他原以為,他已真的不在乎生死,可在那狼發現了他,惡狠狠撲過來的一瞬,他還是舉起了匕首毫不猶豫地刺進了它最脆弱的脖頸,精準利落地劃開了它的咽喉,一擊斃命。
然即便逃過了葬身狼腹的下場,如今的他也好不到哪兒去,右臂和右腿懼被咬傷,毒發的劇痛加之傷口的疼痛,令仍死死隱忍的蕭煜的後背已然被徹底汗濕,鮮紅的血正不斷地透過傷口湧出,染透了他的衣衫,滲進了他身下的土地裏。
想必很快他便會因失血過多,在這偏僻冰冷的洞穴裏,靜悄悄地斷了氣息,落得和身邊這頭狼一樣的結局。
思至此,蕭煜唇角微勾,倏然冷笑了一下。
這大抵是他那三皇兄最想看到的吧。
他疲憊地閉了閉眼,仿若聽見鐵鏈碰撞的聲響,腦中旋即浮現手腳被粗沉的鐐銬所縛的畫麵,帶著倒勾的馬鞭被淋上了鹽水,一下一下重重抽打在他已血肉模糊的胸口和肩背上。
在他跪在冰冷的青磚上,遍體鱗傷,雙手被懸吊在半空,已然奄奄一息之時,他聽見他那三皇兄的低笑聲在他耳畔響起,帶著幾分稱心如意的嘲嗤。
“小六,這麽些年,就數今日的你看著最為順眼,你有如今的下場,隻能怪你自作自受,沒有好生認清自己的身份。一個貴人所生的賤種,就該這樣低著頭,卑微地伏在我的腳下,而不是蓋過我的風頭……”
一隻手輕輕落在他已然被打折的左腿上,緊接著卻是毫不留情地狠狠一扭,令他因著劇痛不由得發出一聲慘叫。
如願聽到這聲慘叫的人,卻是當即愉悅地笑起來。
“在父皇麵前不可控地像野獸一樣發狂,然後被生生打斷一條腿的滋味如何,若非骨肉情深,我奈何你不得,你今日廢的豈止是這條腿……”
男人言至此,語氣中的笑意淡去,逐漸化為濃沉而冰冷的恨。
“算你運氣好,不然我不僅想廢了你的腿,讓你再不能縱馬馳騁,在圍獵上越過我拔得頭籌,也想折了你一雙手,讓你拿不起棋子與人對弈,當你那被京城人人稱頌,穎悟絕倫,光風霽月的六皇子……”
那人似乎還不解氣,停頓片刻,驀然笑著道:“你以為,父皇真的疼愛你嗎?你以為他真的沒有察覺這樁案子有諸多蹊蹺之處嗎?他不是不清楚,隻是諸般權衡之下,仍是選擇相信我手上的證據……小六,你什麽都不是,不過是父皇手中一顆可以隨意丟棄的棋子罷了,你昔日那些良師益友,如今都忙著與你劃清界限呢,哦,對了,除了那個向來傻得出奇的十一,還替你去向父皇求過一次情,除此之外,誰也不願幫你……”
他俯身附在他的耳邊,如惡鬼般譏笑著,一字一句徹底摧毀他的希望,“小六,你看,你背後誰也沒有,沒有人在乎你了……”
是,不會有人在乎他了……
蕭煜驀然笑出了聲,可恰在此時,一張蹙眉擔憂的昳麗麵容卻驟然躍出了腦海,令他不自覺睜開了眼。
似乎還有一人……
但她當不會記得他太久吧,也不知等他死後,她會不會給他斂屍。
想起那日在柴門口聽蘇織兒親手說的話,他自嘲般扯了扯唇角,想必於她而言,還是他死了更好,這樣她便能如願與她本就想嫁的那個鐵匠長相廝守。
而不是守著一個沒用的瘸子。
畢竟從一開始她便不是真心想嫁給他的。
蕭煜長長吐出一口氣,隻覺神誌越來越模糊,似被逐漸拉入一片不見底的深淵之中。
看來這回,閻王爺終是願意收了他了。
正當他複又閉上雙眸,靜靜等死之際,卻恍若聽見一聲揉著哭腔,焦急萬分的“周煜”。
他蹙眉睜開眼睛,以為是自己生了錯覺,然很快又是一聲,且愈發清晰起來。
他聽得出來,是她……
伴隨著喊聲的還有零碎的腳步聲,似乎有不少人站在了離他不遠的地方。
他甚至能聽見那些人的說話聲。
可他藏身之處太過隱蔽,洞口狹窄且被草木掩蓋,若非那頭狼嗅到了他的氣息尋來,他當是很難被察覺。
蕭煜薄唇微張,可因著太過虛弱喉間發不出一點聲響,他垂首看了眼手上的匕首,思忖片刻,強忍著傷口的疼痛,用力往洞口的方向拋去。
然那匕首並未被丟出去多遠,隻落在洞口的雜草上,幾不可聞的聲響輕易被說話聲吞沒。
緊接著,他聽見外頭有人勸道:“織兒,這一片我們都已尋過了,周煜當是不在這兒,要不我們去別處尋吧……”
片刻後,隨著一聲遲疑的低低的“嗯”,淩亂的腳步聲再次響起。
聽著那帶著他活下去的希望越來越遠的聲響,蕭煜卻並未流露出半分焦急,反釋然地輕笑了一下。
他已努力過。
但看來,是老天不想讓他活。
呼吸愈發艱難起來,蕭煜認命地放鬆身子,倚靠著洞壁,試圖讓自己死得稍微好受些時,洞口掩蓋的草木被扒開,突如其來的光刺得他幾欲睜不開眼。
“周煜!”
一個嬌小的身影赫然出現在這道光裏,在稍一怔愣後,哭泣著向他跑來。
在徹底失去意識的那一刻,蕭煜感受到自己被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裏。
他也不知是不是這份久違的溫暖,燃了他微淼的生誌,竟化作一雙手,再次將一隻腳踏入鬼門關的他生生拽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