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維護
兆麟村此地四麵環山, 能用來耕種的土地少之又少,再加上常年氣候嚴寒,土地貧瘠幹硬, 很難種出好的莊稼來, 故而村裏大多數的人家都是以打獵為生。
每年四五月,天氣轉暖, 積雪消融, 也到了入山的時候,裏長便會親自挑一個吉日開山祭神。
正如劉武所言, 這開山祭神,是需每家每戶出一個男人,一道去山中圍獵的, 而且得要過一夜才能回來。
想起蕭煜那瘦弱的模樣和行動不便的左腿,蘇織兒秀眉緊蹙,少頃,才揚首佯作輕鬆地看向劉武, “開山這事兒,他若真不能去,他們還能逼他去不成,無妨。”
說著, 她將手中的一把銅錢遞給劉武,劉武卻是不肯收,“都是一個村的,不過一把鋤頭罷了,不必給了。”
“那怎能行, 劉大哥你賺的都是辛苦錢,若是不給那鋤頭我是萬萬不好意思要的。”蘇織兒將錢擱在麵前的一把長凳上, 雖說兩人是同村的不錯,但她已然嫁為人婦,怎能白拿旁的男人給的東西,就怕將來說不清楚。
見她態度堅決,劉武大抵能猜到她所想,心底不免泛起些許苦澀,他也不再繼續說什麽,隻隨手抓了七八個銅錢退還給蘇織兒。
“這些夠了,不需那麽多。”
蘇織兒笑著接過,倒是沒推辭。
“等鋤頭打好了,你也不必特意到鎮上來拿,等我回村了,順道給你帶去便是,也省得你再跑一趟。”
“好,多謝劉大哥,那我便先回去了。”蘇織兒同劉武笑著頷首罷,邊匆匆趕去鎮子口搭回村的牛車。
劉武站在鐵匠鋪門口,久久望著蘇織兒離開的背影,直到徹底看不見了方才有些落寞地收回了視線。
此時,兆麟村。
蕭煜自河岸邊打來了水,如往常一般準備生火做飯,他下意識在米袋裏舀了滿滿一碗,正準備淘洗,動作卻是凝滯在那裏。
他薄唇抿了抿,似是才想起什麽,又將碗裏的米倒回去了些。
飯好後,又草草煮了碗清湯寡水的菘菜湯,擱在了內間的炕桌上。
他夾了一口僵硬的糲米飯送進嘴裏,又喝了幾口菘菜湯,卻是劍眉微蹙,不知怎的,他先前囫圇吃了幾個月都沒覺得怎樣的東西,如今再入口,卻有些難以下咽。
須臾,蕭煜停下了筷箸,默默在屋內掃視了一圈,竟是頭一次覺得這般安靜,安靜得有些冷冷清清。
可這屋一直是這個模樣,始終沒變,要說有變化之處,不過是今日少了一個陪他一道吃飯的人罷了。
蕭煜垂下眼眸,隻當自己一時不適應,才生了這般冷清的錯覺,他先前獨自在這裏住了那麽長時日,又怎會不習慣自己一人待著呢。
思至此,他緊蹙的眉頭舒展了幾分,埋頭默默吃幹淨了炕桌上的一湯一飯。
午後,閑來無事,他躺在炕上小憩了一會兒,再醒來時,看日頭,當是過了未時。
無論是屋內還是屋外,懼是悄無聲息,格外寂靜。
看來人還未回來。
蕭煜起身行至院中,聽著風掃過草屋房頂發出的沙沙聲響,一時竟有些恍惚。
好似那個叫蘇織兒的女子從未出現過,這裏從始至終就隻有他一人而已。
然院子裏一小片一小片被開墾出的耕地,卻又將他拽回了現實。
蕭煜擰了擰眉,腦中倏然浮現一種可能。
這個時辰還不回來,莫不是趁機逃了吧?
畢竟她可是親眼看見過他毒發時的恐怖模樣,被嚇退也並非沒有可能。而且如今她也不必再擔心孔家之事,手上還攥了二錢銀子,要真想逃確實能逃出一段距離。
思至此,蕭煜的眸光寒沉了幾分,若是如此,那她先前對他的諸般好就都是裝出來的,隻是為了讓他放鬆警惕,方便她有朝一日逃跑。
蕭煜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果然,誰會對一個瘸了腿的流人付出真心。
雖心下想著蘇織兒逃不逃,逃去哪兒都與他無關,可看著那片費了蘇織兒好大的勁兒才長出來的菘菜嫩苗,蕭煜在院中站了許久,腳步卻是不受控地往院外而去。
因著搭坐的牛車中途陷進了路邊的泥地裏,趕車的車夫折騰了好一番工夫才把車拖出來,故而等蘇織兒回到兆麟村時,已是暮色四合,沉沉向晚,比從前遲了至少半個時辰。
她拖著步子往草屋的方向走,估摸著這個時候,那人應當已經吃完了晚食,準備洗漱睡下了吧。
然行至離草屋百步開外,她卻驀然止住了步子。
西下的夕陽照映草屋門口一個高大的身形,在小道上拉出一條狹長的影子,那人側對著她,露出輪廓優越的半邊臉,卻是薄唇緊抿,不知在思索什麽。
他這是在等她嗎?
蘇織兒呆愣了片刻,旋即笑著搖了搖頭。
怎麽可能!
以那人冷漠的性子,或許隻是巧合罷了,指不定是他悶得無趣,出來走走而已。
雖是在心底這般告訴自己,但仍是有隱隱的歡喜難以抑製地在蘇織兒心底躍動。
或是因得不管如何,這家中也算有個人在等她。
她亦有了可歸之處。
從前她阿娘還在的時候,會放手讓她跟村裏其他孩子一道去瘋,待到了晚飯時候,就在小道上喊玩得髒兮兮的她回家吃飯。
但在她阿娘走後,她再未經曆過這樣無憂無慮的時光,每天麵對的隻有洗不完的衣裳和挨不完的打罵,顧家人吃飯時隻能餓著肚子站在一旁看他們其樂融融,而她不過是個可有可無,徹徹底底的外人。
見蕭煜淡淡收回目光,轉身拖著瘸腿入屋去,蘇織兒勾了勾唇角,小跑著上前。
“夫君,我回來了!”
聽著那銀鈴般悅耳而又熟悉的嗓音,蕭煜微怔了怔,折首看去。
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蘇織兒忍不住玩笑,“牛車在路上耽誤了,這才晚了些,夫君這般看著我,好似不認識我了一樣。”
蘇織兒邊解下背上的竹簍,邊入灶房去,然甫一摸著這冷冰冰的灶台,不由得詫異道:“夫君,你還沒吃晚食嗎?”
蕭煜沉默片刻,搖了搖頭。
他似乎壓根沒想起要做晚飯,因著腹中並無饑餓之感,看這天色,他本以為她定不會再回來,就更不可能生火做飯。
因他一人時便是如此,餓了就吃,不餓便什麽都不做,就這樣日複一日,苟延殘喘。
蘇織兒沒想到他居然還真沒吃過晚食,但這倒是正好了。
她自竹簍最底下摸出一物,獻寶似的給蕭煜瞧,“夫君,你瞧我買了什麽?是肉呀,我們有肉吃了!”
見她提著那一小塊肉眉開眼笑,一雙瀲灩的杏眸若綴了星子般璀璨,蕭煜心下陡然生出一種道不清的微妙之感,甚至一瞬間,覺得這間逐漸被暮色吞沒的灶房也亮堂了起來。
“夫君,這肉你想怎麽吃,要不肥的留著煉油,瘦的和菘菜炒著吃,可好?”
見她分明早就打算好了,可仍是昂著腦袋問自己,蕭煜一如既往淡聲答:“都好,隨你。”
說罷,便取了角落裏堆放的柴禾,坐在木墩上幫她升起了灶火。
蘇織兒小心地用菜刀將那肉分成肥瘦兩塊,再將那肥肉切碎一些,放進放了小半碗水的鍋中熬油。
剩下的一塊瘦肉,則擱在了一旁,留著之後吃,幸得瀝寧的天寒,這肉不容易餿,尚且能保存幾日。
不消一會兒工夫,一股濃濃的肉香便在灶房中飄散開來,蘇織兒止不住吞了吞口水,用鍋鏟時不時攪動著,以防肥肉黏了底。
大抵一炷香後,她撈出裏頭已然金黃焦香的油渣,把煉出來的油倒進了一個小碗裏,等它冷後,便會凝成白玉一般的豬油,之後一段時日,他們便有油吃了。
蘇織兒埋頭數了數撈出來的豬油渣,攏共有九顆,便拿了四顆直接與切好的菘菜一炒,便是他們今日的晚食了。
她在另一口鍋中盛了糲米飯,又將菘菜裏的油渣挑出來,三顆放在蕭煜的碗裏,她自己的碗裏則隻放了一顆。
飯菜擺放罷,蘇織兒便放下卷起的衣袂,喊蕭煜過來吃飯。
因著今日這晚食吃得著實有些太晚,沒有油燈的屋內暗沉沉的,隻能勉強看清坐在對廂之人的輪廓。
可蘇織兒倒是不在意這些,畢竟這用油渣炒的菘菜實在是太好吃了些,光是嗅著這香氣便已是心滿意足。
她今日這飯吃得快,眼見碗裏的米飯都要見底了,她才不舍地夾起碗裏那唯一一塊油渣往嘴裏送。
濃濃的油香帶著些許焦香在唇齒間流連,蘇織兒嚼得特別得慢,唯恐一下就給吃沒了,畢竟那位韓官爺可不會次次送錢來,這樣的好東西很難得才能吃一回,下次也不知要到什麽時候了。
吃完這唯一一塊油渣後,她有些遺憾地舔了舔唇,卻驟然聽見筷箸磕碰到碗壁發出的一聲脆響,似有什麽落到了她的碗內。
“我不大喜這個,莫要浪費了。”
黑暗中,蘇織兒看不清那人的神情,隻能聽到他冷冷清清的聲兒,眼看著他說罷,起身拿著自己的碗筷出去了。
蘇織兒不明所以地用筷子在碗裏輕輕劃了劃,頓時眸光一亮。
是兩片油渣!
這般好東西他都不喜歡。
正好,可便宜她了。
或是得償所願吃了三塊油渣,蘇織兒這夜睡得很好,還做了美夢。
翌日一早,便端著剩下的油渣興高采烈地去對麵尋牛三嬸。
牛三嬸家有三個孩子,家中五口,恰好一人一顆,也不必讓來讓去的。
這是她昨兒便打算好的。
看到這般好東西,牛三嬸開始時拚命推卻,但最後還是沒能強得過蘇織兒,隻得硬著頭皮收下,又熱情地拉著她去屋裏說話。
蘇織兒特意送來油渣,確實不僅僅是為了答謝牛三嬸夫婦這段日子來的關照,也有旁的目的在。
她在三嬸這屋裏睃視了一圈,旋即將視線定在掛在牆上的一張長弓上,似是無意般開口:“嬸子,說來,過兩天就要開山了吧……”
“是啊,就在後日。”牛三嬸邊縫補著小兒頑皮弄壞的衣裳,邊道,“沒辦法,幾十年的老規矩了,雖也不知從何時傳下來的,但也是求個心安,祈望山神保佑,這一年村裏人上山都能平平安安的……”
“不過這幾年,也不知是不是運道不夠好,沒見他們獵得什麽像樣的回來,最後還不是大家夥籌了錢買了頭羊羔供奉才算了事,哪像當年呢,尤其是你爹,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呢……”
牛三嬸停了手上的活,笑著回憶起來,話匣子甫一打開便關不住了,“你爹身強體健的,又身手了得,那年跟村裏人上了山,獵了一頭好大的山豬回來,那獠牙比我胳膊還要粗上許多呢……”
蘇織兒含笑聽牛三嬸興致勃勃地講著關於她阿爹的事,眸光卻漸漸黯淡下來。
雖都說她爹是拋妻棄女的混蛋,但自小她卻也常從村人們口中聽到關於她阿爹的事。
他們說他長得人高馬大,習得一身好武藝,且待人和善,幫過村裏不少人,那時幾乎沒有人不道他好的。
可他們記憶中切切實實的存在,對蘇織兒而言卻不過是個模糊不清的影子,她隻能拚湊村人們的隻言片語,努力想象著她爹的模樣。
蘇織兒也曾幻想過,若有他們口中那樣的英勇可靠的爹爹護著她長大,她定然不會是現在這般吧。
隻可惜……
並沒有如果……
牛三嬸說得興致勃勃間,偶一側眸,才察覺到蘇織兒低落的情緒,曉得是觸及了她的傷處,趕忙閉了嘴。
“哎呀,你瞧我,這麽久以前的事還拿來說。”牛三嬸將話鋒一轉,“不過,聽說今年村裏人都對劉武那小子寄予了厚望,去年他可是差點就獵得了一頭鹿呢,指不定今年還真能獵得像樣的貢品回來。”
蘇織兒想知道的並非這些,她朱唇微抿,索性直截了當地問道:“嬸兒,隻要是住在這村裏的,都得去嗎?那……周煜也……”
看著她麵上浮現的擔憂,牛三嬸驟然反應過來,她這是怕自己新婚的丈夫腿腳不便,進山有危險。
“這……我也說不好。”牛三嬸實話實話,但看蘇織兒愁眉不展的樣子,又道,“祭神一事年年是裏長主持,要不到時你同裏長說說,他當是能聽,畢竟這周煜是流人,也不算是兆麟村的人,不一定要守咱們這兒的規矩……”
這也算是個法子。
“嗯。”蘇織兒點點頭,“多謝嬸兒。”
她又在牛三嬸家坐了片刻,便急匆匆起身告辭,為防夜長夢多,也不敢耽擱,徑直去了趟裏長家,然不湊巧的是,裏長不在,聽他媳婦說是去鎮上辦事了,明日才回。
蘇織兒隻得悻悻而歸。
進山一事,無論如何她都不會讓她那夫君去的,雖不一定有危險,但她對他有愧。
原本他作為流人,是全然不必參與此事的,可誰讓他被迫娶了她呢,她是兆麟村人,如今他同她一道住在兆麟村,便也算是這裏的人,故而很難逃脫這場祭祀。
想到他那條瘸了的左腿和行動不便的模樣,蘇織兒心底的愧意更深。
她掐了掐掌心,在心裏暗暗下了決定,明日一定要想法子說服裏長才行。
蘇織兒心事重重地緩步回草屋去,臨到門口,卻見一個高壯的男人正猶猶豫豫,探頭探腦地往裏張望。
她一眼認出正是劉武。
“劉大哥。”蘇織兒出聲喊道。
劉武猛一激靈,轉頭看來,神情略有些不自在,“織兒,他們說你住在這兒,我……我是給你送你訂好的鋤頭來的。”
劉武說著,頗有些手忙腳亂地將手中的鋤頭遞給蘇織兒。
“多謝劉大哥。”蘇織兒往草屋內看了一眼,客套道,“要不要進屋喝碗茶再走。”
“不了。”劉武搖頭,他在衣服上抹了抹手汗,猶豫片刻,又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包來,“織兒,這個,也是給你的。”
蘇織兒垂眸看了一眼,卻並未伸手接,“這是什麽?”
“是飴糖。”劉武忙解釋,“是我娘愛吃,我才帶了一包回來,我多買了些……我記得你幼時最喜甜食了……”
他又將這包飴糖往前遞了遞,卻見蘇織兒如見著燙手山芋般驀然往後退了一步,“抱歉啊,劉大哥,這糖我不能收……”
劉武遞糖的手就這般僵在那兒,看著蘇織兒刻意疏離他的模樣,他心下難受得厲害,縱然知道在這兒說這些話不好,卻仍是忍不住開口。
“織兒,你知道嗎,其實我那麽努力去學手藝,盤下現在這個鋪子,就是為了多攢著錢將來能跟顧叔求娶你……”
孔鄉紳那事兒他也是後來才知曉的,他猜測織兒大抵是因此才迫不得已嫁給現在這個夫君的。
故而他才不甘心,若那時他也在,定會奮不顧身保護織兒,那是不是意味著織兒也有可能會選擇他呢。
聽到劉武口中吐出的這話,蘇織兒嚇得忙四下張望,唯恐被人聽了去。
其實就算劉武不說,蘇織兒也知曉,她並非傻子,不是全然看不出劉武對她的心思。
說實話,蘇織兒也曾認真考慮過,若將來要靠嫁人來擺脫顧家,劉武無疑是一個不錯的人選。
他心地良善又勤勞肯幹,定會是個好夫君。
可無奈老天慣是愛捉弄人,她偏生遇到了那個孔鄉紳。
縱然劉武再好,也不過是個沒權沒勢的尋常百姓,在那般境況下,就算願意替她出頭,也根本護不住她。
見他這般不顧她的名聲在這裏說這樣的話,蘇織兒心下氣惱得不行,本想斥他幾句,然看到劉武眼底的失落傷感,心頓時便軟了下來。
她知道,劉武和那道貌岸然的方升不同,對她是真心實意的,可如今的她可承受不了他這份真心。
畢竟她已為人婦,最懼的便是那些蜚短流長。
她思忖半晌方才開口,“劉大哥,你是個很好的人,織兒不瞞你,也同你道實話,若我沒有嫁給我如今的夫君,或許真的有可能嫁給你……”
蘇織兒神色認真,一字一句同劉武說道時,全然沒有發現身後走近的一人在聞得此話時,驟然停下了腳步。
“然那隻是可能,畢竟這村子裏有不少姑娘都想要嫁給劉大哥你,如今我已成親,我夫君待我很好,還請您往後莫要再說這樣的話,不然……我們怕是不便再見麵了。”
劉武的雙眸在聽到“可能”二字後,倏然亮了一瞬,但很快便又黯淡下去。
蘇織兒這話既說得委婉又分外決絕,像是在安慰他不想讓他太難過,又將他的希望打破地徹徹底底,沒留一絲餘地。
他張了張嘴,愣是說不出一句話來,視線偶一上移,驀然定在了那廂。
蘇織兒察覺到他這般奇怪的反應,不由得順著他的視線折首看去,卻是陡然一驚。
隻見她那夫君正麵無表情地站在柴門口,靜靜地望著這廂。
雖是問心無愧,但蘇織兒卻莫名有種被當場抓奸的心虛,她一時慌張不知所措,也不知他究竟站了多久,聽到了些什麽,她定了定神,旋即佯作神態自若地扯唇同劉武介紹道:“劉大哥,這便是我夫君。”
說著,又看向蕭煜,“夫君,這是劉大哥,他在鎮上開了家鐵匠鋪,是來送我訂的鋤頭來了。”
她舉了舉手上的鋤頭給蕭煜瞧,似是想印證自己的話。
可縱然如此,場麵仍是有些尷尬。
沉默片刻,蘇織兒轉頭飛快地道了句“那便多謝劉大哥”,旋即有禮地一頷首,折身回去了。
劉武站在原地,與蘇織兒口中所謂的夫君遠遠對望著。
不知怎的,對上那人格外冰冷漠然的眼睛,劉武脊背一陣陣發緊,分明沒有說話,可那人身上似有種與生俱來的威儀令他的氣勢不自覺矮了幾分。
然他也不過輕飄飄看了他幾眼,便緩步隨蘇織兒一道入屋去了。
看著蕭煜行走間一瘸一拐的步態,劉武不由得皺起了眉,雖早聽他娘提起過織兒這夫君是個瘸了腿的流人,可親眼看見仍難免有些吃驚。
且縱然這流人眉眼生得好,可神色實在冷漠,冷得令人生怵,並不像是會對妻子溫柔相待之人。
劉武不禁懷疑起來。
此人,真的會對織兒好嗎?
那廂,蘇織兒秀眉緊鎖,埋頭跟在蕭煜後頭,幾番想開口解釋又不知該如何說道。
她生怕越描越黑,思忖許久,最後隻柔聲問了一句,“夫君,中午吃香椿炒雞蛋可好?韓官爺那日送來的兩個雞蛋還未動過呢。”
蕭煜隨口道了一句“都行”,旋即淡然地接過她手中的新鋤頭擱在了牆角。
看他似乎並無什麽異樣,蘇織兒這才鬆了口氣,看來他當是沒聽見,或是聽見了也不在乎,畢竟她都同那劉武說得這麽清楚了,並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他應當不會介意吧。
放下了心,劉武這事兒,蘇織兒轉頭也便忘了,因著她心裏還惦記著旁的要緊的事呢。
翌日,才晨起吃過早食,趁著蕭煜去河岸邊打水的工夫,蘇織兒急匆匆跑去了裏長家。
這回倒是見著人了,她以腿腳不便,恐是不方便進山為由同裏長說了,出乎她意料的是,裏長答應得倒是格外爽快,輕易便點頭同意了。
她隻當裏長通情達理,卻不知那韓四兒曾特意交代過裏長,說如今住在他們村兒的這個流人身份有些不一般,需小心看著,他這才容許他不參與這開山祭祀。
畢竟若是那位出了事,他可萬萬擔不起這責任。
得了裏長的首肯,蘇織兒算是徹底安下了心,回到草屋時,心情也變得格外地好,蕭煜自是看出來了,卻隻是深深看了她幾眼並未多加問詢。
第二日便是這開山祭神的日子,天還未亮,村人們便開始為祭祀做準備,嘈雜的人聲,淩亂的腳步聲和金屬祭器碰撞的聲響,將尚在睡夢中的蘇織兒給吵醒了。
她睜開眼,便見蕭煜正推開窗往外探看,她見狀忙道:“想是在準備祭祀呢,我們村每年到這個時候都要聚在一塊兒開山祭神,我去就好,你又不是兆麟村的,那裏人多亂得很,你就不必去了。”
說著,蘇織兒手忙腳亂地穿上外襖,臨走前,又不放心道:“我很快便回來,夫君你就先自己做些早飯吃,不用等我。”
她快著步子出了草屋,生怕蕭煜跟來似的,然想到她那夫君根本不是好熱鬧之人,腳步便又一下慢了下來。
等趕到村口時,已有不少村人圍在了那廂,每年的開山祭神,蘇織兒都會參加,諸般流程已然爛熟於心。
唯一不同的是今歲她已嫁作人婦,不必再與顧家人待在一塊兒。
不過隨意瞥去,她仍是瞧見孟氏抱著顧遠,身後還跟著個看似不情不願的顧蘭,就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或是覺察到她的目光,孟氏轉頭往這廂看來,旋即衝著她沒好氣地冷哼一聲。
孟氏回來的事,蘇織兒早便知道了,也不意外,隻靜靜收回視線,聽裏長對著遠處白雪皚皚的群山念那年年不改的祭詞。
這祭祀流程繁瑣又冗長,聽得蘇織兒頗有些發困,也不知等了多久,隨村人們一道向著南山的方向恭敬地拜了三拜後,裏長才開始細細叮囑站在最前頭準備進山的男人們。
他們個個持刀背箭,帶好了家夥,精神抖擻,蓄勢待發。
裏長麵露欣慰,還特意在劉武肩上拍了拍,顯然對他寄予厚望,看他們都準備好了,便提聲道了句“走吧”。
正當村裏這二十幾人聞言準備出發之時,卻聽身後人群中驟然響起一聲“等等”。
村人們轉頭看去,便見那顧家媳婦孟氏凜著眉滿臉不服氣道:“不是說每家都要出個男人嗎?這孫嬸家隻有個十三歲的孩子也就罷了,可有些人憑什麽可以不去!”
眾人原還沒意會她說的是誰,直到她將視線轉向站在最後頭的蘇織兒,他們才驀然察覺,的確,織兒那男人今日並未來。
蘇織兒知道孟氏因為先前之事厭極了她,卻想不到她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刻意針對她,她張了張嘴,正欲開口,卻聽一旁的牛三嬸笑著上前替她說話,“顧大嫂,你看這周煜腿腳不方便,恐怕也不會舞刀弄槍的,這讓他進山多危險啊!何況還要在那裏過上一夜呢。”
“嗬,他不就是瘸了嘛,又沒瞎沒聾沒缺胳膊斷腿的。”孟氏冷笑一聲,“你看村裏那些上了歲數的,還有你那一隻眼睛看不大清東西的二叔不都去了嗎,怎的,偏他嬌貴!雖說這麽多年也沒見出什麽事,可村裏也不都是獵戶,不少人心底裏可不願自家男人跟著去呢,照這樣,我家大勇是不是也可以不用去了!”
此言一出,村人們紛紛頷首,不禁窸窸窣窣,低頭耳語起來,顯然是覺得孟氏此話有道理。
蘇織兒氣不打一處來,此事她原都已經擺平了,可孟氏就是故意要鬧事,如今好了,弄得村裏人都不滿起來。
她壓了壓心底幾欲湧上的怒火,佯作淡然道:“開山祭神是兆麟村的規矩,但周煜他不是兆麟村的人,不必守這規矩,此事我已提前同裏長說過了。”
聽得這話,眾人齊齊看向站在最前頭的裏長。
裏長沒想到矛頭會突然指向自己,一時愣在那廂,好一會兒才僵著笑點頭:“的確是同我說過了,要說這周煜確實不是咱兆麟村的人,對這山中的情形也不熟悉,腿腳又不便,去了反倒拖他們的後腿,我思來想去,還是不去得好。”
裏長這話亦不是沒有道理,眼見村人們的怨氣平息了些,一聲嗤笑又將他們的注意吸引了去。
“娶了我們兆麟村的姑娘,還住在兆麟村,這還不算兆麟村的人嗎?”孟氏仍是不依不饒,“裏長,若要照您這麽說,那前幾年才從鄰村搬來的張獵戶一家,也不算兆麟村的人了唄,那他們還去幹什麽,自也不必去了呀!”
“是啊,這話說得有道理……”
“沒錯,怎可就偏心織兒他家一個,要不去,就都別去了……”
見村人們反應這般強烈,裏長縮了縮脖頸,抿唇不敢再多言。
蘇織兒麵色愈發難看,心裏明白得緊,她這舅母哪是真的在替村人們主持什麽公道,不過就是故意壞她的事,單純想看她不痛快。
可說她蠻橫也好,自私也罷,她絕不同意讓周煜跟著上山。
她上前一步,還欲以蕭煜生病體弱一事搪塞,可還未開口,一聲低沉卻格外清晰的“我去”驟然在她身後乍響。
聽著這熟悉的嗓音,她睜大雙眸愕然地轉頭看去,果見蕭煜站在小道上,從容淡然地看著望向他的眾人,再度啟唇。
“我去,我會去!”他頓了頓,又道,“容我準備片刻。”
說罷,便折身一瘸一拐地往草屋的方向回返。
蘇織兒在原地怔忪了好一會兒,才快步跟上去,攔住了正要入屋的蕭煜,一改平日的溫柔順從,氣衝衝道:“你胡亂答應什麽!你可曉得那山上有多危險,你腿腳不便,若真有什麽三長兩短……”
“不是說從未出過事嗎……”蕭煜打斷她,旋即輕輕推開她的手入了屋。
他自灶上拿了兩個昨日烙好的野菜餅,低低道:“何況那些人已然打定了主意,你再辯駁也不過是浪費口舌。”
言至此,他抬眸看向蘇織兒,一字一句語氣沉冷,“你壓不了眾怒!”
蘇織兒秀眉微蹙,隻覺他今日的眼神格外得寒,就好像在生誰的氣一般。
她猜得沒錯,蕭煜雖未表露出慍色,但的確在生氣,他氣得不是旁人,正是她蘇織兒。
方才遠遠看著她在眾人麵前竭力阻止他進山,不知怎的,蕭煜心底驀然升起一股無名火。
或是不明白這個女子究竟為何要這麽一次次維護他,又或許覺得她的每一句辯駁都反像是在證明他的無能。
他蕭煜有一天竟要落到靠一個女子來保護的程度!
故而為了阻攔蘇織兒再言,及壓製下在心底泛濫的這股煩躁,他才會不自覺開口,道出那句“我去”。
兩人麵對麵而立,靜默對峙了片刻,蕭煜才放緩語氣,淡聲道了句“隻當進山閑走一趟吧”。
見他說罷掀簾入屋去,蘇織兒是又氣又費解,分明平日裏什麽都不在乎的人,為何今日卻變了性子,堅決要入山。
但看他這般堅持,她曉得大抵是沒了轉圜的餘地,畢竟她又不能綁了他的手腳不讓他去。
蘇織兒無可奈何地長歎一聲,也跟著入了內屋。
蕭煜從角落掉漆的紅木箱子裏翻出一塊方布來,想用來裝那兩個野菜餅,卻見一把匕首被驟然塞進了懷裏。
“這是我阿爹留下的,鋒利得很,你藏在身上防身。”
他手上的方布亦被抽去,蘇織兒將布鋪在炕上,拿了自己最厚的舊棉衣放在裏頭,又去灶房拿了那兩個野菜餅隔了塊帕子擺在上頭,將方布牢牢紮緊。
她邊忙活邊道:“山裏冷,夜裏你便蓋著我這件棉衣,能擋擋寒。”
她將係緊的包袱塞給蕭煜,旋即昂著腦袋切切囑咐,“你對那山裏不熟,記得緊跟著村裏人,千萬別跟丟了,萬事小心,若有危險趕緊跑,莫要逞強,知道了嗎?”
蕭煜垂首見她眸光顫顫,滿目擔憂地看著自己,能感覺到她並非做戲,而是真心實意的。
那股先前漫上心頭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再度湧現,蕭煜薄唇微張,想說些勸慰的話,可的確不知說些什麽,他們二人雖是夫妻,可也實在不像夫妻。
遲疑片刻,末了,他隻從喉間擠出一個“好”字。
頓了頓,又語氣生硬地加了一句:“放心,死不了。”
畢竟在刑部的那一月,他已然見過所謂的人間煉獄,世上萬物對他而言,已沒有什麽可懼的了。
蘇織兒同他一道出了屋,憂心忡忡地目送他走向村裏那群要入山的人。
裏長亦是緊皺著眉頭,他心底自是不願讓蕭煜去的,可如今這也算是讓村裏人都得到了滿意的結果,他不好再多加阻攔,左右這位是自己堅持去的,與他無關,且這麽多年也沒見出什麽事兒,當是沒什麽大礙。
劉武遠遠看著蘇織兒,見她正擔憂地望著自家夫君,默了默,驟然提聲信誓旦旦道:“織兒,你放心,我一定會保護好周煜的。”
蘇織兒聞聲看向他,強扯出一絲笑,感激地衝他一頷首。
蕭煜幽幽在二人間來回看了一眼,薄唇微抿,旋即頭也不回地跟著要進山的那群人走了。
牛三嬸見蘇織兒愁眉不展地望著,上前半攬住她,邊走邊說了些安慰的話,還邀了她去自家吃飯,讓她一人也不必生火開灶了。
因著牛三嬸太熱情,蘇織兒沒能拒絕,但還是自帶了些米和菜蔬去,午食和晚食都同牛三嬸和她家中的三個孩子圍在一塊兒吃。
飯後坐著閑談了幾句,直到天色暗下來,蘇織兒才同牛三嬸告辭回了家。
左右無事可做,她燒暖了炕,便拉過薄被睡下了,但不知怎的,蘇織兒今日莫名有些害怕,雖說平時她那夫君在時,二人夜裏也不說話,可一想到那人隔著炕桌就睡在另一頭,她就多少有幾分安心。
如今黑黢黢的屋子裏獨她一人,聽著夜風拍打窗扇的啪啪聲響,她縮了縮脖頸,將整個人都埋在了棉被裏頭。
她不知他那位素來沉默寡言的夫君如今怎麽樣了,她那件衣裳足不足矣避寒,雖說二人之間並無夫妻感情,但畢竟他從那孔鄉紳手下救了她,他們又拜了天地成了親,她心底是真真切切將他視作夫君的,又怎會一點都不擔心。
蘇織兒輾轉反側始終沒甚睡意,直過了三更方才勉強睡去,然睡得迷迷糊糊間,她驟然聽見一陣哭喊嘈雜聲,不禁猛地睜開眼,起身推開窗子往外望去。
外頭天色蒙蒙亮,日頭未升,黑夜尚未被晨光吞沒,她隱約看見遠處好幾點跳動的火光,當是有人舉著火把靠近。
這番動靜將村裏不少人都吵醒了,蘇織兒眼見對廂的牛三嬸慌慌張張推開門,邊係著衣帶邊焦急地往光亮處跑。
叫喊聲,驚呼聲和痛哭聲很快混雜成一團,徹底打破了晨曦的寂靜。
蘇織兒坐在炕上,隻覺眼皮砰砰跳個不停,不知怎的,一顆心慌得格外厲害。
她深吸了口氣,安慰自己當是沒什麽事兒,隨即匆匆扯過棉衣穿上,疾步出了屋,往那混亂之處跑去。
然及至村口,她才發現,狀況遠比她想像的還要糟糕,那些原要在午時左右才會從山上回村的男人們,卻已經提前回來了。
他們個個灰頭土臉,狼狽不堪,甚至好些流血不止,身上還受了傷。
蘇織兒在原地愣了片刻,才跑向不遠處捂著受傷的手臂,被牛三嬸攙扶著的牛三叔,“叔兒,這是怎麽了,你們怎麽這麽快回來了?”
看見蘇織兒的一刻,牛三叔眼神躲閃了一下,似有些不敢直視她,隻低聲道:“我們在山中,遇到了狼……”
狼!
蘇織兒驟然一驚,旋即看向前頭混亂的人群,那些從山中歸來的男人們一個個露出驚魂未定的神情,正被哭泣的家人包圍著噓寒問暖。
她一雙腿軟得厲害,全然不顧牛三叔在身後喚她,徑直衝進了人群中找尋。
可沒有……
沒有……
沒有……
直到她撥開人群,衝到最前頭,卻是絲毫沒有看見她要找尋的那個身影。
她不死心,轉身複又尋了一遍,可仍是一無所獲。
怎會這樣!
蘇織兒驟然瞥見站在人群中的劉武,不管不顧上前一把拽住他,顫聲詢問。
“劉大哥,我夫君呢?”
劉武的神色幾乎與牛三叔如出一轍,他張了張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少頃,卻是躲避般垂下了眼眸。
見他這般反應,蘇織兒心下陡然生出不好的預感,驟然提聲吼道:“我夫君呢!周煜呢!”
劉武沉默片刻,方才緩緩開口。
“他……還在山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