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買布
聽得“二百兩”這三個字, 蘇織兒一時驚得舌橋不下,掌櫃亦是瞬間變了臉色,不由得細細打量起麵前的男人來。
方才單看兩人破舊的穿著, 並未太過注意, 如今再看,他才發現這個男人雖瘸了腿, 但樣貌氣質不俗, 尤其是那雙言語間淩厲沉冷的眼眸和幾乎沒甚差錯的估價,怕不是一般的鄉下農戶。
掌櫃眉心微蹙, 見被戳破,語氣登時涼了許多,就算蕭煜說的是真的, 他也不可能承認,反冷哼一聲,理直氣壯道:“我不知這兩百兩你是如何說出口的,但我這裏收皮草向來是這個價錢, 這副皮草也隻值這個價錢。”
似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話,掌櫃略伸手攤開那張皮毛,指著邊沿略有些嫌棄道:“你們自己瞧,這皮毛未切好, 切口這般粗糙怕還會影響後續製衣,有沒有人願意收還是個問題,我能給這個價錢已是仁至義盡!”
蘇織兒哪裏看不出這掌櫃根本是為了壓價而在吹毛求疵,她氣得兩頰鼓鼓,正欲反駁, 就聽身側人不疾不徐道:“製衣時邊沿本就需剪裁,縱然粗糙不平整也並無大礙。而且我殺這狼, 是用匕首豎直劃破了它的咽喉,而非用箭射殺,狼皮上並未有其他破損,這般完整的皮毛應該十分少見吧。”
皮草行掌櫃頓時被這一席話堵得啞口無言,一雙眉頭鎖得緊,萬萬沒想到眼前這人比他想得還要難纏。
有蕭煜在,蘇織兒也頗有了幾分底氣,她下頜微抬道:“掌櫃的既不是誠心想收這張皮毛,那就罷了,左右我們也不怕麻煩,聽說這州府的皮草鋪子給的還能更高些,去那兒總能賣個更合適的價錢,想必是抵得過這路費的。”
說著,她一把抱起櫃台上的狼皮,對蕭煜道:“夫君,我們走!”
蕭煜淡淡瞥了那掌櫃一眼,便一聲不吭默默跟在了蘇織兒身後。
然兩人方才走了幾步,就聽身後響起掌櫃略帶幾分焦急的聲兒。
“八兩,我出八兩!”
蘇織兒步子一滯,悄悄抬眸看向蕭煜,見他衝自己緩慢地眨了眨眼,頓時意會,頭也不回繼續往前走。
直到跨出門檻,迫不得已的掌櫃已然顯得有些氣急敗壞。
“你們想要多少!”
一炷香後,蘇織兒緊緊抱著一個小布包走出皮草行,她神色緊繃,眼神警惕而小心地不停往四下瞟。
見她這副戰戰兢兢,左顧右盼的模樣,蕭煜忍不住道:“你這副樣子,不明擺著告訴旁人來搶嗎。”
蘇織兒聞言貼近蕭煜,開口的聲兒裏都帶著幾分顫,“夫君,你可真厲害,居然賣了這麽多錢!”
蕭煜垂首看著她那雙閃閃發亮的杏眸裏躍動不止的笑意,亦是不自覺揚了揚唇角,不過嘴上卻仍淡淡道:“不過十二兩便將你高興成這樣。”
“那可是十二兩啊!”蘇織兒感慨,“我這輩子從未見過這麽多錢……”
那掌櫃頭一回被迫鬆口出的八兩已然震住了她,可沒想到居然還能得到更多。
她牢牢抱住懷裏的銀兩,隻消想到能買好多好多東西,便忍不住彎了眉眼。
蘇織兒邊走邊在心下琢磨該買些什麽回去,卻驟然聽見空****的腹中傳來的響動。
蕭煜自也聽見了,見她側首尷尬地衝自己笑了笑,抬眸看向前頭擺著的幾處吃食攤子道:“我們先去尋個地方吃午食吧。”
蘇織兒忙重重點頭,自晨起到現在她隻吃了小半個野菜餅,實在有些餓了。
雖得如今手上有整整十二兩,但蘇織兒也不敢隨意揮霍,隻在一個麵攤坐下,要了兩碗清湯麵,但想著有了錢好歹得奢侈一回,就讓麵攤老板在裏頭多臥了一個蛋。
心滿意足地吃完麵,對於要買的東西,蘇織兒也盤算得差不多了,她詢問蕭煜的意見,那廂又是那句亙古不變的“都好,隨你便可”。
既得他這麽說了,蘇織兒也不拘著,徑直帶著他去買米麵和肉的鋪肆。
然走到中途,她偶一側首,才發現她那夫君不知何時停了下來。
她納罕地循著他的視線看去,便見他正盯著一家布莊看,不待她開口詢問,那廂已轉頭定定道:“去買些料子做衣吧,便當……是我賠給你的。”
聽得“賠”這個字,蘇織兒麵露詫異,自然懂是什麽意思,先前蕭煜進山,她將自己的厚棉襖給了他取暖,但因著後頭遇狼,慌亂之下那衣裳不知丟在了何處。
她倒是沒在意,畢竟他可以差點沒了性命,隻沒想到他居然還將此事放在心上。
蘇織兒本想開口說“不”,畢竟家中的衣裳尚且能穿,不必浪費這個錢,然卻見那人不由分說已闊步入了布莊,沒給她絲毫拒絕的機會。蘇織兒見此,也隻得硬著頭皮跟上去。
經營這家布莊的是個女掌櫃,不同於先前那個嫌貧愛富的皮毛鋪子掌櫃,這個女掌櫃倒是未介懷他們的穿著,很熱情地迎了他們。
蘇織兒盯著架上琳琅滿目,顏色鮮妍的布料,一時看得挪不開眼。
打她阿娘死後,她便再沒穿過新衣裳,一直穿的,都是顧蘭穿破或是小了尺寸穿不上的。
不必想象,她都能知道架上這些料子做成衣裳穿上身能有多好看。
怔忪間,就聽那女掌櫃問道:“客官想要怎樣的料子?”
“適合我家……適合我家娘子的。”
娘子……
乍一聽到這兩個字,蘇織兒驀然轉頭看來,這還是成親這麽久以來她頭一回聽蕭煜這般稱呼她。
分明她自己每日“夫君”“夫君”喊個不休,可轉而從蕭煜口中聽到“娘子”二字,她雙頰發燙,隻覺分外別扭。
不僅是她,那廂亦是有些不自在,蕭煜低咳了一聲,方才又道:“掌櫃的可有推薦的料子?”
打這二人站在門口,便吸引了女掌櫃的目光,畢竟以這對夫婦的容貌,也極難不吸引人的注意。
兩人站在一塊兒倒是一對璧人,隻可惜這男人是個瘸的,但這也不算什麽,看這人還能念著給妻子買布製衣,也算是個好夫君。
她轉身在架上看了片刻,抽出一匹尺頭擱在櫃上,笑道:“娘子膚白又生得美,這匹藕荷的料子我看著倒是極襯你。”
這匹料子的顏色著實淡雅好看,蘇織兒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亦覺觸手生滑。
然好看歸好看,這般細致的棉料,隻怕價錢並不會便宜。
正當她欲開口想讓女掌櫃換一匹次些的時,卻聽身側人快她道:“這尺頭我們要了,掌櫃的這裏可有……做裏衣的料子。”
蘇織兒聞言不由得雙眸微張,驚詫地看向蕭煜,臉上本就未褪的紅暈愈發濃起來,好似抹了胭脂一般。
她的裏衣穿了太多年,但隨著身子抽條兒似的逐漸長開,尤其是胸口那廂,確實愈發緊繃難受了。
每晚她都褪了外袍睡覺,也不知是不是教他發覺了才會提出要買裏衣的料子。
女掌櫃見過太多客人,聞得此言,又見蘇織兒通紅著一張臉,麵上頓時流露出些許曖昧。
她熟門熟路地自架上抽出兩匹尺頭,指著其中一匹白棉料子道:“這布料軟和,貼身穿著也舒服。”
說著,又指向另一匹朱紅的,唇角笑意驀然變得意味深長起來,“這料子娘子可做裏頭的小衣,我瞧著你和你夫君年輕,想是新婚,在上頭再繡些鴛鴦戲水,並蒂蓮花之類的,你夫君看著,想來也喜歡……”
蘇織兒雖未經人事,但到底不是傻子,聽得這話,一時羞得隻想尋個地方藏起來。
她偷著抬眼瞥向蕭煜,便見他雖仍是那副漠然的模樣,然神情亦頗有些不自然。
縱然如此,他還是直視著櫃上剛拿出來的兩匹料子,少頃,似是開口欲言。
蘇織兒直覺他想答應買下,忙開口喚了一聲“夫君”及時打斷了他。
見蕭煜轉頭看來,她薄唇微抿,餘光無意往店外瞥了一眼,驀然靈機一動道:“要不你去對麵書肆瞧瞧,這女子挑選布料都需花費好長時間,我怕你覺得無趣……”
蕭煜聞言本想說無妨,可見蘇織兒輕咬著下唇,祈求般看著他的眼神,尋思她或是不好意思當著他的麵挑選做貼身衣物的料子,默了默,低聲道了句“好”。
蘇織兒目送蕭煜遠去,不由得鬆了口氣,雖說那皮毛賣了十二兩之多,可也禁不住他這般眼也不眨的花費。
她對著櫃台上的三匹尺頭思索片刻,隨即歉意道:“掌櫃的,這白棉料子我要了,小衣我實在不缺,還有這匹藕荷的,顏色我不大喜歡,勞煩你再拿一匹素色些的……便宜些的……”
聽得這話,女掌櫃哪裏還不明白蘇織兒的心思,她倒也不生氣,畢竟她也不願做那強買強賣的生意,且看這夫婦就不是富裕人家,自是想著能省則省,便含笑道了句“好”,轉而去架上挑選料子去了。
蘇織兒抬首隨意在店內張望著,視線陡然定在一處,待女掌櫃抱著尺頭過來,她開口問道:“掌櫃的,那做鞋的料子能否拿來給我瞧瞧?”
此時,對廂書肆。
蕭煜依著蘇織兒的話,慢著步子踏了進來。
店內空**沒有客人,隻角落裏坐著個夥計,見來了人,登時起身來迎。
他也不在乎蕭煜這一身打著補丁的衣袍,畢竟書肆這般地方,那些目不識丁的窮苦百姓根本不會踏進來,會走進來的,想必也該是個書生。
何況蕭煜這一身儒雅的書卷氣根本掩不住,夥計隻當他是那些埋頭苦讀,意圖以科舉一步登天的考生,殷勤地拿起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湊到他跟前道:“客官,這是最近抄錄的邸報,雖說記的已是半個月前的事兒了,但您也知道,咱們瀝寧這地方本就離京城遠,傳到這兒,就得這麽長時日。這東西整個瀝寧獨我們店中有,隻要十文,您可需要?”
蕭煜瞅了眼夥計手中的邸報。
邸報此物,原是京城向各州縣衙門傳遞朝廷政令消息之用,後逐漸演變,到了本朝,蒙□□帝隆恩,命人剔除其中絕密,重新抄錄散至大徵各地,以便百姓及時了解朝政動向。
從前尚住在宮中的蕭煜不需邸報就能隨時知曉朝中變化,而如今,他亦不需什麽邸報,因那些事早已與他無關。
他涼聲道了句“不必了”,旋即隨手拿起一本書翻看,夥計還不死心,又拿了些有助科考的書過來,但見蕭煜始終不為所動,方才有些悻悻地走開了。
蕭煜對這書肆中的書興致並不大,因著那皇宮藏書閣中數以萬計的書大多已被他閱覽過,這書肆中也並無太多新奇的書冊。
他隻想著消磨一會兒時間,沿著博古架一路往店內深處走,便聽一陣細碎的說話聲自裏頭開了條門縫的房間內傳出來。
蕭煜無意窺探,隻他站立之處剛巧能瞥見裏頭情形。屋內有幾個坐在圈椅上飲茶的男人,年歲俱在不惑上下,看一身規整的長衫和言談舉止,當是一些文人。
在書肆這般地方,聚集著一些談經論史,吟詩作對之人並不稀奇,蕭煜淡淡收回目光,卻聽裏廂幽幽傳來的聲兒。
“……畢竟這立儲之事乃是國之重事,聽說十日前,陛下已正式下旨冊封三皇子為太子……”
蕭煜腳步驟然一滯,少頃,唇間泛起淺淡的嘲意。
他是不是該恭喜他那位三皇兄,終是得償所願。
“三皇子是中宮嫡子,舅父又是吏部尚書,立儲本也是名正言順,倒不意外……”屋內幾人尚且談論得熱烈,“對了,聽聞我們瀝寧新來的縣太爺便是得罪了這位曹國舅才會被貶謫至此,那是個少年英才,二十有三便被陛下欽點為探花,本是鵬程萬裏,幹霄淩雲,但落到咱們這個地方,怕是前路堪憂啊……”
蕭煜不欲再聽,他轉身朝書肆外而去,抬首便見一人正拎著鼓鼓的包袱站在店外,看見他時,笑靨如花,脆生生喚了句“夫君”。
其實蘇織兒已在外頭站了有一會兒了,但遲遲不敢進去。
她看著店內博古架上滿滿當當的書冊,有些局促地捏了捏身上這件舊棉襖,頗覺得自己與這處格格不入。
瀝寧此地的百姓,少有讀書的,平日裏接觸的都是柴米油鹽,鍋碗耕織,思的是溫飽,行的是農事,哪裏會碰那些文人老爺們才會動的書籍。
此時見蕭煜走出來,蘇織兒亦是稍愣了一下,雖她這夫君同她一樣,衣著寒酸,但周身掩不住的不俗氣度好似他本就該屬於這裏一般。
她心口忽得生出幾分滯悶難受,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為何,但蘇織兒並未多想,隻笑著迎上去。
蕭煜看了眼她懷中的東西,問:“都買好了?”
“嗯。”蘇織兒點點頭,“謝謝夫君。”
畢竟這些尺頭花的可是他幾乎用命換來的狼皮賣的錢。
蕭煜不言,隻朝那鬆鬆綁係著的包袱裏看了一眼,旋即劍眉微蹙,“那匹藕荷的尺頭,沒有買嗎?”
“哦……”見被他發現,蘇織兒囁嚅半晌道,“那匹的顏色花樣是還不錯,隻是太不耐髒了些,不方便幹活,怕是穿的機會也不多,何況髒了多讓人心疼啊,還不若我現在買的這匹呢。”
見她含笑解釋著,蕭煜薄唇微抿,並未揭穿她,雖看出她說這話時的違心,但既得這是她的選擇,他也不好反對。
左右他給她買料子,也是想補償上回在山中丟了她的棉衣,及謝她這段日子的照料,反正她也已經買下了些,他多少也算是還了這份人情。
因著買尺頭耽誤了些時候,為了能趕上回村的牛車,二人匆匆去買了米麵和肉。
蘇織兒還特意買了些骨頭,想著回去還能燉個骨頭湯喝,讓她這拖著傷腿陪她奔波了一日的夫君好生補補。
采置罷,蘇織兒看了看天色,急得快步往城門口去,唯恐趕不上,卻見她那夫君又停了下來。
這回他是停在賣糖的鋪子前。
“可要買些飴糖回去?”
見他轉頭問詢,蘇織兒雖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搖頭,“不必了夫君,我們今天買的東西已夠多了。”
何況飴糖這般零嘴,又不是非吃不可,何須浪費這個錢。
說罷,她繼續往前走,然走了幾步,卻發現他那夫君仍停在原地未動。
“買一些吧。”他定定道,“你不是自小喜甜嗎?”
蘇織兒聞言疑惑地蹙了蹙眉,她確實鍾愛甜食,可此事她當是不可能對他提過才對。
他是如何知曉的。
正當她不解之時,便見她那夫君已自顧自入了糖鋪,沒一會兒就用方才買米麵找的零錢買了一小包用油紙裹著的飴糖出來了。
他將飴糖塞進她的懷裏,這才低低道了句“走吧”。
蘇織兒立在原地,盯著那包飴糖愣了片刻。
雖說她很高興他給她買了飴糖,但她總覺得好像哪裏怪怪的,她這夫君態度強硬,似乎是非要給她買不可。
若說這衣料是賠她的,但給她買飴糖又是什麽由頭。
單純因著她喜歡吃?
她怎覺得他好像在跟誰較勁似的。
蘇織兒擰了擰眉,旋即忍不住笑起來。
不會吧,應當是她的錯覺吧……
因著臨時買糖又花費了些工夫,他們趕到城門口時已然過了未時,蘇織兒本還有些擔憂,可瞧見仍等在城門口的老漢,才不由得鬆了口氣。
也是,他們兩個人加起來便是十文的車錢,老漢緣何不做這個生意,自是願意再多等一會兒的。
在路上顛簸了一個多時辰,直到暮色四合,二人才有些疲憊地抵達了兆麟村。
然甫一下車,蘇織兒就聽一陣村裏鑼鼓喧天,煞是熱鬧。
她好奇地一路走去,便見方家院子被村人圍了個水泄不通,吵吵嚷嚷的,門口係著幾匹馬,裏頭還站著三個衙役打扮的人。
蘇織兒也不知發生了什麽,攔了正欲入內的孫婆婆問道:“婆婆,這是出何事了?”
“嗐,能有什麽事兒啊,好事兒唄。”孫婆婆笑道,“方家的升哥中了!這不官府的人到他家報喜來了。”
方升中了!
蘇織兒抬眼看去,果見那方大娘站在院中笑得合不攏嘴,正向來道賀的村人們發喜錢。
憶起上回在破廟約見方升時險些被他輕薄的事兒,蘇織兒麵色沉了沉,想著他中舉也與自己無關,便自顧自提著滿手的東西與蕭煜一道回草屋去。
可也不知是不是那個向來不喜她的方大娘在院中遠遠瞥見了她的身影,說話的聲兒驟然大了許多,清晰地飄進了蘇織兒的耳中。
“……我早知我家升哥兒出息,定能考中,往後啊我也不必操心,多的是大戶人家的好姑娘排著隊想嫁給我家升哥兒呢,想想有些人啊,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個什麽貨色,居然還妄想著勾引攀附我家升哥,簡直是癡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