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接近

積雪消融後,天兒暖得也快,迎麵拂來的風收了力道,再不似刀割一般剮得臉生疼。

早食後,蘇織兒收拾了碗筷,才慢吞吞抱著一大盆衣裳去河岸邊浣洗。

岸邊如往常一般圍了不少洗衣的婦人,嘻嘻笑笑,煞是熱鬧。

牛三嬸遠遠看見蘇織兒,眼眸亮了亮,提聲道:“織兒,你這臉看起來好多了。”

“是啊。”蘇織兒抱著木盆走近,“多虧了我舅母,若不是她帶我去了縣城看大夫,我這臉也不知能不能好呢。”

聽到她這番對孟氏感激的話,蹲著浣衣的幾個婦人麵麵廝覷,神色都很微妙,尤其是牛三嬸,張了張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氣氛略有些凝滯,但很快,張家娘子低咳一聲,將話鋒一轉:“對了,聽說昨日打縣裏抬來頂轎子,送來個姑娘,好似是來照顧那流人的,可是真的?”

她用詢問的眼神看向就住在那流人對頭的牛三嬸,周圍幾人聽得這話都不免好奇地抬首看去。

“嗐,這事兒啊,可別說了。”牛三嬸邊用搗衣杵在岸石上拍打著衣裳,邊道,“昨日那姑娘被送來時,死活不肯下轎,尤其是看到草屋和那個瘸了腿的流人後更是哭得死去活來,最後是被強行抬下轎丟在這兒的。”

言至此,牛三嬸停了動作,歎了口氣,“起初那姑娘坐在院子裏也不進去,就一個勁兒地哭,直哭到半夜才沒了聲兒,我還同我家那口子說看來是哭累了認命了,沒想到今兒一早那看管流人的韓官爺過來一瞧,才發現那姑娘竟在夜裏跑了,也不知跑去了哪兒,還追不追得回來……”

幾個村婦聞言都麵露感慨,牛二嬸搖頭道:“要說那姑娘也是可憐,我昨兒也瞧見了,衣著長相不俗,應不是窮苦人家的姑娘,來此當是被迫的,倒也是,除非是傻,不然誰願意嫁給個流……”

她還未說完,就被身側人用手肘輕輕撞了撞,那人的眼神還示意性地往蘇織兒那廂一瞥。

牛二嬸這才反應過來,尷尬地嗬嗬笑了兩聲,“織兒,嬸子不是這個意思……”

蘇織兒的爹就是流人,這話不等同於在罵她爹娘嗎。

蘇織兒無所謂地笑了笑,“沒事兒,嬸子說得也沒錯,畢竟也不是所有流人都值得托付的。”

牛二嬸幹巴巴地笑了兩下,忙閉上嘴,不再多言。

蘇織兒今日來得遲,要浣洗的衣裳又多,故而等那些村婦們洗完離開,她仍慢悠悠地蹲在河岸邊用搗衣杵一下下敲著。

眼見日頭逐漸攀上頭頂,很快便是做午食的時候,蘇織兒有意無意地環顧四下,見她要等的人遲遲未來,不免有些心焦。

又等了小半炷香的工夫,她到底不好再等了,然方才將浣洗好的衣裳放進木盆裏,正欲起身,餘光卻驟然瞥見一個身影提著木桶走近河岸。

蘇織兒呼吸微滯,提醒自己莫頻頻將視線投向那廂,唯恐教他察覺,隻神色如常地端起那沉甸甸的木盆,緩緩邁開步子。

河岸邊亂石堆積,本就崎嶇不平,蘇織兒向前走了兩步,驀然一聲低呼,整個人猛地向前撲去,隨著“砰”的一聲巨響,木盆也脫手摔落,重重砸在地上。

蘇織兒站穩身子,佯作驚慌地去檢查木盆,然那年歲久遠,已有些腐朽,又被她提前做了手腳的木盆哪裏禁不住摔,銅箍脫落,盆沿上的木片也碎了好幾片。

算是徹底不能用了。

蘇織兒秀眉緊蹙,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樣,盆裏那麽多衣裳,就算是捧也很難一次全捧回去。

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站了片刻後,她才抬首望向河邊,遲疑著狀似艱難地開口道:“那個,這位大哥……我的木盆摔壞了,您能不能幫我個忙……”

這河岸邊,此時就他們二人,那廂不會不知道喊的是他,卻是埋首始終不做回應。

蘇織兒咬了咬牙,索性覥著臉上前,囁嚅半晌道:“您能不能將木桶借我片刻,讓我把衣裳裝回去,我很快便將木桶還給大哥您。”

她懇求的聲兒裏帶著幾分細弱的哭腔,再加上這副嬌嬌柔柔能抓人心肝的嗓子,少有人能不動容。

然眼前的男人似乎是例外,蘇織兒肯定他聽見了,可偏是不扭頭看她。

她也不好一再說道,垂首攪著衣角,正想著要不再另想個法子時,卻見一隻提著木桶的大掌驟然出現在眼底。

她抬眸看去,便見那流人神色淡淡地看著她,眼底沒有一絲波瀾,亦沒說什麽,隻始終維持著遞木桶的動作。

這是同意了?

蘇織兒心下陡然一喜,忙接過木桶,連聲感激,“多謝大哥,多謝大哥。”

她頓了頓,試探著開口:“我看大哥你來我們村也有一段時日,還不知怎麽稱呼您呢?”

男人態度冷漠,薄唇緊抿,並未回答她,似乎也沒有想回答的意思。

見他這般,蘇織兒也不強求,隻轉而介紹起自己來,“我叫織兒,蘇織兒,這村裏唯一的木匠是我舅父,我同我舅父舅母住在一塊兒。您放心,待我把衣裳帶回去,就將桶還給你,我定會裝滿了水再還你的,不教你再來河邊跑一趟。”

聽得此言,男人幾不可察地點了下腦袋,便一瘸一拐頭也不回地往住處而去。

蘇織兒望著這人的背影,見他始終沒有出聲,尋思著莫不是教牛三嬸猜中了,這人當真是個啞巴。

不然,連話都不願對人講,未免太冷淡了些,跟塊捂不化的冰似的。

蘇織兒在心下歎了口氣,又轉而安慰自己,既然肯幫她,就證明這人並非完全冷心冷性,親近不得,總歸還有希望。

她將散落在地上的髒衣裳裝進木桶裏,在河水中快速洗去了泥後,便小跑著提桶回了顧家。

孟氏饑腸轆轆,已然等得不耐煩,自己動手做起了午食,見蘇織兒回來時拿著的不是木盆而是隻木桶,登時麵色一凜,出聲喊住她。

還不待她發問,蘇織兒便已淚眼朦朧地愧疚道:“對不起啊舅母,是織兒不小心,把那木盆給摔壞了,這才借了村裏人的木桶將衣裳帶回來。”

正在院中做活的顧木匠唯恐孟氏責怪蘇織兒,忙打圓場:“這木盆都用了幾十年了,聽說是我娘嫁給我爹的時候帶來的,教人箍過好幾回了,難怪會壞,改日我再做一個新的就是,沒有大礙。”

孟氏雖想發火,但一想到之後從孔家拿到的錢夠買它幾十個木盆的,便強壓下這口氣,笑著對蘇織兒道:“你舅舅說得對,一個木盆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你將衣裳晾了,很快便能吃飯了。”

蘇織兒點點頭,遲疑片刻道:“舅母,要不我先把木桶還回去,畢竟是人家的東西,不好一直不還的。”

見孟氏沒反對,蘇織兒進了灶房,將衣裳放進顧家打水的桶中,旋即拎著借來的空桶,回河邊打滿了水後,便去了那流人住的草屋。

蘇織兒還是頭一回踏進這裏,不由得好奇地打量起來。

院子裏空空****,連棵樹都沒有,隻屋門口有一個不大的水缸。

草屋簡陋破舊,牆麵麻麻愣愣,是摻著草糠糊出來的,屋頂的茅草已然有些稀疏,也不知會不會漏風漏雨。

“大哥,大哥……”

蘇織兒在院中喚了兩聲,並未聽到回應,便把木桶裏的水倒進水缸裏,輕輕推開了半掩的屋門。

才一入內,一股子濃重的煙氣兒撲麵而來,還伴隨著隱隱的糊味。

蘇織兒皺了皺眉,往灶上一瞧,便見那大鍋裏煮著幾片菘菜葉,可因著水加的實在太少,都快燒糊了。

她忙在門口的水缸裏舀了兩瓢水倒進去,餘光瞥見鍋旁的粗瓷碗中有雞蛋,便順手用筷子打勻,淋在煮沸的菘菜湯裏。

蛋花的香氣頓時撲麵而來。

蘇織兒已有好些年不曾吃過雞蛋了,顧家每年過年才吃一回,並沒有她的份,且每回都是整個蒸熟了剝殼吃,她都偷吃不得,故而聞著這誘人的香氣,她不禁饞得舔了舔唇,咽起了口水。

和先前那個被送來的不情不願,哭哭鬧鬧的姑娘不同,蘇織兒沒過過什麽好日子,對她而言,不必偷偷摸摸,偶爾能有米飯和蛋吃,有暖炕可以睡覺,就過得和神仙一般。

她往鍋裏撒了一小撮鹽,將煮好的菘菜蛋花湯盛出來,偶一抬首,才發現那流人正靜靜站在灶旁的草簾前看著她,也不知何時從內屋出來的。

熱意陡然竄上雙頰,蘇織兒頓時窘迫地咬了咬唇,也不知這人方才有沒有看見自己對著這碗蛋花湯發饞的狼狽樣子。

蘇織兒看了眼手中的湯,自覺好像做了多餘的事,不免有些懊悔,“大哥,我看你這菘菜快焦了,這才自作主張……”

說著,她指了指放在外頭的木桶,“桶我還回來了,水也打來了,就倒在那缸裏,今日……多謝你肯幫我……”

看著她小心翼翼,又略有些慌亂的模樣,男人盯著她看了須臾,低低“嗯”了一聲。

聽到這聲兒,蘇織兒怔了一瞬,男人的嗓音低沉醇厚,又似山間潺潺溪流之聲般清澈幹淨,竟著實有些好聽。

原來,他會說話。

見他神色如常,依舊是那副平淡如水看不出心緒的模樣,蘇織兒料想他並未生氣,心下不由得鬆了鬆。

“那我便回去了,不妨礙大哥你用飯了。”

雖說臉一日日見好,想來離孔家來接人的日子不遠,蘇織兒縱然心下著急,但也不敢太急於求成,唯恐適得其反,還是得稍稍耐些性子。

言罷,她衝男人笑了笑,折身離開。

站在屋內的蕭煜直看著她在院外消失,才平靜地收回視線,轉而瞥向灶上的那碗菘菜蛋花湯。

這土灶有兩口大鍋,他掀開另一口鍋的鍋蓋,盛出一如既往煮得發僵又糊了底的米飯,端起蛋花湯,擱在內間那張窄小的炕桌上,緊接著又拖著那隻瘸腿慢吞吞回灶房取了筷勺。

蕭煜坐在炕沿,蛋花湯的香氣幽幽鑽入鼻尖,令他又忍不住瞥向那碗看起來極為清淡的湯。

流放至瀝寧的這幾月,他進食從來是囫圇下咽,無所謂鹹淡適中,好吃與否,畢竟他開火做飯僅僅隻是為了不餓死。

可這還是頭一遭,嗅著菘菜蛋花湯的香氣,他竟隱隱有想嚐試的欲望,便提起湯匙,舀了一口送進嘴裏。

分明沒有一絲油星,甚至用的不是什麽珍貴的食材,可在舌尖盤旋的久違的鮮美滋味卻讓蕭煜那張幾乎始終沒有神色變化的麵容出現了細微的鬆動。

少頃,他複又提起湯匙,舀向那碗菘菜蛋花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