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得知

兩日後,兆麟村。

顧遠同村子裏的孩子玩鬧了回來,跑到正在做針線的孟氏跟前昂著腦袋喊餓。

向來對她這個寶貝兒子百依百順的孟氏卻是煩躁地將他趕到一旁,厲聲道:“吃什麽吃,一日到頭就知道吃,家裏的糧食都叫你一人吃完了!”

顧遠哪裏見過孟氏對他這麽凶的樣子,頓時嚇得扯著嗓子啼哭起來,哭聲驚動了在院子裏做活的顧木匠,他小跑進來安撫下顧遠,才歎聲對孟氏道:“孩他娘,你有氣也別撒在孩子身上啊!”

他知道孟氏為何這般不高興,還不是因著兩日過去了,但他那外甥女的臉卻絲毫不見好轉,甚至看起來更嚴重了些。

顧木匠沉默片刻,遲疑著道:“要是織兒那臉真好不了了,要不……你把那邊先前給的三錢銀子還回去,這事兒就這麽算了!”

孟氏聞言蹭地抬眼看來,把手中縫補的舊衣往炕桌上一摔,“你以為這麽簡單,要是織兒那死丫頭去不成,我們阿蘭就得代替她去,那她這輩子可就完了!”

聽得這話,顧木匠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末了隻垂下腦袋,又一聲無奈的歎息。

“不行,趕明兒我得帶那丫頭去縣城瞧瞧,我看就是那張婆的藥不頂用,還是縣城的大夫更好些。”孟氏決定罷,當即便站起身跑去西屋告知蘇織兒此事。

蘇織兒聞言愣了一瞬,但並未拒絕,隻點了點頭。

雖是有些忐忑,但她若是不同意,隻怕讓孟氏看出端倪。而且她不可能偷偷吃一輩子的小紅果子,這幾日她已渾身癢得快受不住了。

翌日天蒙蒙亮,孟氏就將蘇織兒拉起來,去村口坐牛車,趕了快一個時辰的路,才終於抵達縣城。

孟氏對這縣城也不熟悉,問了趕牛車的車夫哪裏有醫館,車夫便指了離城門最近的一家。

蘇織兒跟著孟氏一路過去,但那家醫館恰巧沒開,隻能去路更遠些的。

坐了那麽久的牛車,孟氏難免有些內急,見還要再走,哪裏還憋的住,就想先尋個地兒解手。

可她不放心蘇織兒,臨走前,將她領到一個餛飩攤,狠狠心給她買了碗餛飩,還對著那攤主低低耳語了什麽。

攤主是一對夫婦,那婦人聞言回首看了蘇織兒一眼,麵含同情,重重點了點頭。

孟氏又同蘇織兒交代了幾句,讓她邊吃邊等,這才放心離開。

餛飩攤的婦人將煮好的餛飩端到蘇織兒麵前,叮囑她小心燙口,蘇織兒笑著道了聲“謝”。

埋頭吃餛飩時,隱隱約約聽見那婦人同她丈夫感慨說“那麽年輕一姑娘,怎的就得了瘋疾,真可惜”。

蘇織兒險些笑出聲,心道這孟氏為了防止她逃跑真是什麽話都敢編。

不過,她大可以把心放進肚子裏,她不會逃。

不是不想逃,而是她知道,她能順利逃跑的機會並不大。

畢竟她對縣城不熟悉,還是頭一遭來,根本不知道往哪兒逃才能逃得出去,而且孔家就在縣城,在他們眼皮子底下逃跑,若被抓回來,下場怕是更糟糕。

來的路上,她一直在心下琢磨,她這病隻消教縣城的大夫一診脈怕是很快便要露餡,想要不入孔家,除非她快一步嫁作人婦,讓孔家搶不得。

可普通人家生怕得罪孔鄉紳,又怎敢娶她,她亦不想害了人家。

這個方法壓根行不通。

她抬手摸了摸臉,若真到了逼不得已的時候,興許她就隻能用最初想到的那個極端的法子了。

正當她捏著湯匙沉思間,卻見一陣細碎的哭聲驀然鑽進耳中,她抬首看去,便見對廂有間賣金銀首飾的鋪麵,鋪子裏坐著個姑娘,正拿著帕子抹眼淚。

而她身側,一個婦人正跪地對著店裏供奉的金佛一個勁兒地跪拜,雙手合十,閉眼口中念念有詞。

“別拜了,拜得我心煩!”婦人邊上還站著個男人,看衣著打扮像是店裏的掌櫃,他一雙眉頭皺得緊,正負手不停地在店內來回踱步。

餛飩攤就在這家金鋪前,附近又算安靜,來往的行人並不多,因而裏頭的說話聲蘇織兒大致都能聽清。

那跪拜的婦人聞言看過去,聲兒裏帶著幾分埋怨,“你當我想拜呀,我們可就這一個寶貝女兒,不得求著佛祖保佑,千萬別被縣太爺選中,去伺候那個流人。”

此言一出,坐在店裏的姑娘掩麵哭得愈發凶了。

“要是真被選中了,又能如何。”金鋪掌櫃長歎了一口氣,“我們家也不是什麽有權有勢的人家,難不成,你還能跟縣太爺作對嗎!”

蘇織兒依稀聽了個大概,心下納罕,怎的縣太爺還逼好人家的姑娘嫁給流人呢。

流人在瀝寧處境淒慘,尤其是那些原就身份低微的。

一來不是被拉去做勞役或充兵役,便是賞賜給當地官員和戍邊的兵丁為奴為婢,且主家可憑著心情隨意處置這些流人,縱然打死了也無需受任何懲罰。

故而當年她娘嫁給她爹,可是受了不小的非議和阻礙。

蘇織兒攪著碗裏剩下的碎餛飩皮,見那坐在金鋪裏的姑娘這般不願意,驀然苦笑了一下,說實話,她還真寧願嫁個靠得住的流人,也不想去孔家被折磨致死。

“娘,我不想去。”

那姑娘撲到母親麵前,苦苦哀求,“聽說那什麽兆麟村,窮山惡水的地方,偏僻得很,女兒若真去了,跟死有什麽分別……”

兆麟村!

驀然聽見這熟悉的字眼,蘇織兒猛地抬起頭。

他們村裏雖說這些年被官差帶來的流人也不少,但不是死了,就是很快就被帶去了別處,如今剩下的隻有一人。

就是跟她孽緣不淺的那個瘸子。

蘇織兒垂眸若有所思間,解手罷的孟氏匆匆趕了回來,唯恐遲了趕不上回去的牛車,催促著蘇織兒趕去醫館。

醫館的人倒是不多,坐診的大夫盯著蘇織兒的臉看了半晌,又切了脈,問她是不是錯食了什麽,比如說山間的野果。

這大夫顯然比他們村裏的張婆厲害多了,那張婆說她是內火旺盛引起的疹子時,蘇織兒尚且還慶幸,可如今卻被眼前的大夫一下看破,她想了想,也不再隱瞞,回憶半晌,說自己前幾日在挖野菜時嘴饞,嚐了好幾顆紅色的野果子。

大夫捋著胡須點點頭,道沒什麽大礙,開了貼藥方,說服上兩日就能好。

孟氏聞言樂得嘴都快合不攏了,拿著藥方就去抓了藥,倒是一點也不心疼這藥錢。

回去時,見蘇織兒在糖鋪前停留了片刻,還破天荒花了二十幾文,買了一小包的飴糖給她吃。

回村的路上,奔波了一日的孟氏也是精神奕奕,容光煥發。

蘇織兒半倚在牛車上看著她,嘲諷地勾了勾唇角,她這舅母想必正沉浸在拿到大筆銀兩的美夢裏,卻是一點都不在乎,她的快活是她的痛苦甚至是性命換來的。

可怎麽辦,她不想讓她如願,她還想好好地活著呢!

在兆麟村村口下車時,已快過申時,蘇織兒卻不急著回顧家,隻攤開那小包飴糖,從裏頭拿了四顆裹進帕子裏,對孟氏道:“舅母,我想給牛三嬸子送幾塊飴糖吃,她向來照顧我,上回還把挖的野菜給了我好些,我想去謝謝她,剩下的這些你給阿姊和遠哥兒吧。”

她把那紙包給了孟氏,孟氏心情正好,也沒多說什麽,隻讓她送完糖早些回去,別亂跑。

蘇織兒乖順地答應下,快步往村西麵而去。

臨至牛三嬸家,遠遠便望見她家門口停著輛牛車,準確地說,這車應是停在她家對廂那戶的院門口。

蘇織兒深深看了一眼,又有意無意往那院子裏瞅,院中無人,草屋門倒是開著。

她沒多做停留,轉而走進牛三嬸家,提聲喊了一嗓子,牛三嬸自屋內走出來,眯著眼盯著她的臉看了好一會兒,才認出她來,“呦,是織兒啊,你這臉怎麽了?”

“沒事兒,就是吃錯了東西,過兩日就能好了。”蘇織兒自懷中掏出帕子展開,“今日我舅母帶我進了城,買了些飴糖,您素來對我好,這幾塊糖就給月姐兒他們吃吧。”

“這怎麽好意思的……”

糖是金貴玩意兒,除非逢年過節,村人很少會買來吃,見牛三嬸推拒,蘇織兒一把將糖塞進她手中,“您就拿著吧,您不收反是讓我難受了,舅舅舅母還在家中等我,我便先回去了。”

說罷,她衝牛三嬸笑了笑,折身出了院子,行至小道上,恰見斜對麵的草屋內走出來個男人,壓著唇間,眉宇間怨氣衝天。

蘇織兒邊走邊緊緊盯著他瞧,路過牛車時,終於見那人轉過頭來,不悅地蹙起眉,她忙止住步子,歉意道:“對不住,官爺,民女就是瞧著您這一身衣裳太神氣,忍不住多瞧了幾眼。”

韓四兒是瀝寧縣衙的衙役,穿的自然也是衙役的衣裳,驟然被誇,韓四兒自然心情佳,這些年他來往兆麟村的次數不少,村裏人他幾乎都識得,韓四兒眯著眼認了蘇織兒好一會兒,旋即不確定地問道:“你是……顧木匠的……”

“民女是他的外甥女,難為官爺還記得。”見韓四兒疑惑地盯著她瞧,蘇織兒不好意思地捂住臉,“哦……民女前兩日不意吃錯了東西,臉上起了紅疹,讓官爺笑話了。”

韓四兒點了點頭,對這個兆麟村老實巴交的顧木匠收養的遺孤,他印象很深,畢竟是個相貌極好的姑娘,隻消看一眼就決計不會忘。

聽說這姑娘的父親也是個流人,後來被免罪離開了瀝寧,就拋棄了妻女,這種事雖少,但也不是沒有過。那些世家出身的流人,有時在族人親友的幫襯下,也是有運氣好得以擺脫這鬼地方的。

韓四兒當初也就聽了一耳朵,沒怎麽留意,也就覺得這姑娘可憐罷了。

蘇織兒捏了捏衣角,似是無意般隨口道:“您這是來送東西的?這大老遠自縣城過來,可著實辛苦。”

韓四兒聞言自嘲地勾了勾唇角,“辛苦又如何,辦差混口飯吃罷了。”

蘇織兒往草屋的方向望了一眼,長歎了口氣,“我瞧著這位新來的大哥也是可憐,年紀輕輕的,便被押送到了我們這地方,腿腳又不好……”

她頓了頓,“若是沒人幫著照料,一人過這日子實在是難……”

說罷,她小心翼翼地抬眸去打量韓四兒的反應,卻聽韓四兒道:“這倒不必擔憂,想必很快便會有人來照顧他了。”

說起這事兒,韓四兒就一肚子氣,方才,他想著是遲早的事,就將要送個姑娘來照顧的事兒同裏頭那位爺說了。

那位爺還是頭一回搭理他,卻是冷著臉道了一句“告訴你們縣太爺,不必送來,我不會要”。

這要不要哪是他說了算,這話他要是替他傳達了,準準要在他們縣令老爺那兒吃一頓瓜落。

聽得此言的蘇織兒卻是眸光亮了亮,隨即佯作不解,“官爺這是何意,難不成很快便又有流人要被送來了?”

韓四兒覷了她一眼,或是覺得她問的實在有些多了,稍稍斂起笑意,“沒什麽,這不是你該管的事,莫要多問。”

見他有些不高興了,蘇織兒趕忙識相地閉嘴賠禮,“是,是民女多嘴了。”

她站在原地,看著韓四兒趕著牛車在暮色中遠去,雙手攪著帕子,心底的雀躍卻怎也掩不住。

聽這位官爺的話,那金鋪掌櫃說的當是真的,縣太爺在為住在兆麟村的流人尋一個照料他起居的姑娘。

雖不知縣太爺為何要這麽做,但這無疑是她擺脫孔家的好機會。

蘇織兒死死咬住下唇,方才在心下做了個大膽的決定,就驀然感覺脊背一涼,側首看去,便見草屋的窗子不知何時被支了起來。

窗縫內,露出一張憔悴消瘦的容顏,他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冰冷的雙眸微微眯起,透著幾分警惕戒備。

蘇織兒卻作毫無察覺般麵向他,落落大方地衝他輕輕頷首,抿唇莞爾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