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召南
那些宮人沒一會兒就離開冷宮。喻姝趕進去時, 多蘭已經死了,是吃了鴆酒死的。
有一條很長的血流從□□出來,蜿蜒到門邊, 像條血蛇。多蘭身旁, 死的還有從西北帶來的女使, 她們倆是用剪子自盡的。
風雪大作,呼呼灌進門窗。
天際的最後一邊殘陽落盡,屋內淺墨黯淡,夾著濃烈的血腥味。
喻姝不敢置信地癱坐地上, 隻覺得胸口很苦很痛,有陣迷茫的、壓抑的, 道不清的感覺。她想起臨別時公主的古怪, 是不是早料到自己會死?
公主一死,隔日便是除夕, 皇帝召滕昭儀去了趟金鑾殿。滕氏出來後, 左臉有明顯的紅印,臉上的神情卻是淡淡的。
午後, 宮中便出現傳言說, 是滕昭儀假傳聖旨,逼死吉魯公主。因為滕氏的長兄五年前在西北打戰,就是死在可汗的鐵刀下。
喻姝原想在除夕當日,裁些題了字的紙條, 給公主抽年庚玩。可是多蘭死了,她很難過, 這個禮再也送不出去了。她隻好摘下自己的白玉耳墜賄賂宮人, 求他們在公主下葬之時,把做好的年庚偷偷塞入棺中。
喻姝剛賄賂完宮人出來, 迎麵便逢上一故人。
她與這位故人從前有些爭端,她甚至還做惡人,拿人家的私事要挾過。這時候碰上,喻姝心覺不妙,好在今兒除夕,一路上魚貫來往的宮人極多,那故人未必就能一眼瞧見她。
喻姝迅速低下頭,靠邊走,想悄無聲息地過去。誰知背後傳來一聲站住。
她不得不回過頭。
崔含雪抬了抬下巴:“這麽久沒見,認不出我了?”
自從鄯王造反被圈禁後,她是有日子沒見過崔含雪。即便太後保了崔氏,可崔含雪從前是個多嬌傲的人,別人異色看她,哪還情願再出府門,便是連宮中的筵席也稱病不去了。
今日她肯進宮,會赴除夕宴,不過是因為兒子三歲,請聖意授恩賜封號的事再拖不得了。
崔含雪奇怪地打量起喻姝——她身上所穿的,並不是命婦覲見該有的禮製,也不似宮外的婦人平日所穿。若說是宮婢,倒更像是宮裏的娘娘......可是,又有哪位娘娘穿得如此樸素?
“你為何會在宮裏?”崔含雪實在沒想明白。
喻姝並不想和她多說,笑著反問:“你不也在宮中嗎?”
崔氏不屑地哼了聲,“我進宮,是要赴今夜的除夕宮宴。難道你這身不合統的樣式,也是今夜去赴宴的?不過你便是要去,恐怕也見不著什麽吧?你好姐妹秦汀蘭,除夕夜可不會來。”
“她為何不來?”
喻姝很是詫異,這種人情世故的場子,秦氏從前很喜歡。秦汀蘭的嘴巧活,能說會道的,旁人也愛與她交談。這種宴會,她反而能混得如魚得水。
“我怎知曉?這些又不幹我的事。”
崔含雪不耐瞪一眼喻姝,又想起自己有事在身,便揚長而去。
往年,宮裏大大小小的宴會都由中宮操持。琰王登基後,荀琅畫無疑被立為皇後。荀氏溫婉,執掌鳳印後處六宮事賞罰分明,不偏不倚,深得人心。
更何況新帝膝下隻有二子,都是荀氏嫡出,地位在宮裏更是十分尊貴,尋常寵妃根本無法撼動。
正如崔氏說的那樣,今夜闔宮歡宴,秦汀蘭和肅王並沒有出席。喻姝無事可幹,也不樂意在宮裏走動。即便這個除夕在別人眼裏有多熱鬧,可終究與她無關。
她就像平時晚上一樣,在屋子裏用宮人送來的飯菜。唯一不同的便是,今夜的飯菜格外好些,多了兩道葷菜,片醬魚鮓和燠鴨。
喻姝用過晚膳,便熄燈歇息了。
睡到不知幾更天時,有宮人把她從睡夢中喊醒。她困得已經睜不開眼,那宮人又急道:“別睡了,聖上召你過去呢!”
喻姝被迫起身,穿戴好,夜間出行,又係了件擋風的大氅。這件妝緞白軟毛大氅,還是當日她從魏召南馬車裏帶出的。
她出了屋子,風雪拂麵,人才清醒。
夜色淡墨,這個時候道上還有不少提燈歸來的宮人。她下意識地問,“公公,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約莫亥時吧,夜宴才剛散。”
喻姝腦皮發麻,想起上一回沒侍完的寢。
她走到金鑾殿時,渾身又冷又恐懼,雙腳都快凍麻了。可是宮人並沒有帶她進大殿,而是引她繞進遊廊後頭的排屋,進了一間小宮室。
屋子裏麵沒有人,是個放雜物的地方,牆角堆了不少掃帚、畚箕,還有很多擦地用的粗布。
屋裏灰塵很多,隻有一張簡陋的桌子、兩條長凳。看到沒有床鋪的時候,她竟稍稍放心了些。
宮人讓她在這裏候著,她便坐在凳子上等。
喻姝開始摸不清頭腦,皇帝把她叫到這來,究竟是要做什麽?
一刻鍾過去,忽然有人推門。
她下意識地騰起,轉頭一看,看見眼前之人,她仿佛不敢置信,臉色忽然不太好——竟是他,竟會是他,他不是已經去北疆了嗎?
魏召南關門走進屋,掃掉肩上的雪,撩袍坐下。喻姝蹙眉盯著他,僵站著,他瞥過來一眼,不知是惱怒還是不耐,語氣淡淡的:“喻姝,今日我們把話說開吧。”
“什麽話?”
他嘲弄地看向她:“你當時不惜以死相逼,要我放人,後麵就是來了這種鬼地方?宮裏是吃人的地,你以為你會活著麽?與其這樣,那日還不如我親手了結你性命。死在宮裏還不如死在我手上。”
喻姝像看陌路人一樣看著他,他這麽恨,心頭那塊疤這輩子終究難以撫平了吧?也罷,她以後就是這樣了,要麽老死宮裏,要麽提前被人解決。他這麽恨著她,也未嚐不好。
喻姝也坐下,出聲說:“這不一樣,王家生我養我,我不能丟下他們。一個殘廢的身子而已,能用一人而救一家,我為什麽不做?”
魏召南聽著倒是可笑:“他們真心待你,所以你也真心相待。那我呢?我從前也真心待你,最後得到的隻有你的一刀。你的真心呢?”
他的目光太過灼燙,慍怒地灼,比桌上的火燭還要燙。
喻姝沒有看他,她不認他的話,此刻卻也懶得反駁。其實爭論來爭論去又有何用呢,不就為了分個對錯嗎?她也不懂自己做的是對是錯,但是走來的這一路,都是自己親手所選的,她不悔。
她垂下眼眸,指尖撫過木桌的紋路,輕輕問道:“那你今晚來,是要送我上路嗎?”
魏召南險些沒聽明白,反應過來她到底在說什麽後,胸腔怒氣更盛了。要是可以,他真想殺了她,然後他再殺了自己,讓他們二人同葬一塊,這輩子也分不開。可是他做不到,他知道她怕死,她一直都想活下去。
她說她不一樣,她不能丟下王家,即便用自己性命換王家也不怕。魏召南念了念便覺得好笑,這話是不是在說他心硬?他手足相殘,哪有親人可言,所以別人的生死於他而言無足輕重。
一柱香快盡了。
今夜是除夕,他們在一起的三年,也過來兩個除夕。守夜......他還記得當年雪夜,她坐西窗邊,烏發披肩,雙手撐著下巴,盈盈的杏眸就這麽盯著燭火看。她也嬉笑說過,除夕是要守夜的。
可是今晚守不了了。
魏召南強行壓下對她話的慍怒。皇帝給了他時辰,他無法耗太久。原先他迫切地趕來,就是想看看她好不好。可是看她好端端站在跟前,他便忍不住罵自己,擔心她作何?難道那一刀還不夠給他長記性的?他就是賤的。
喻姝抬眸,見他遲遲不動手。
她不解,又問他今夜來做什麽,他也不說話。她明白過來,不過是除夕夜宴,所有宗室親眷都入宮了,他是向皇帝請了旨意,想來看她。
這麽冷的天,他身上隻穿了錦衣蟒袍,赤黑皂靴,甚至連披風都沒帶。生得還是那俊氣倜儻樣,尤其那狹長的狐狸眼......喻姝有時總在想,他阿娘該是如何一個狐狸美人呢?
她解下身上的軟毛大氅,遞給魏召南,說還你。
魏召南皺眉接過,問她何意。喻姝淡然笑說,“不管殿下怎麽認為,從前那些,都當是我的過錯,我對不住你。殿下遇人不淑,如今還能留我一命,喻姝感激。此後便散了吧,都說逝者如斯,人不應當困在過去出不來,不停追憶以往。你以後找門好親事,好好過日子吧。就像殿下,一開始也不喜歡我,人總要多多處著,才能知曉到底得不得心,是可謂日久生情。”
喻姝說完,便垂下了目光。
她再朝他最後拜別:“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之子於歸,百兩禦之...維鵲有巢,維鳩方之。之子於歸,百兩將之...維鵲有巢,維鳩盈之。之子於歸,百兩成之...”
這是詩經·召南的始篇,男方成家迎娶妻室,寫了新婚燕爾,喜鵲報吉。
可是他好像聽不懂,突然急了起來,兩步上前握緊她肩頭。魏召南死死盯著她,看著不知像怒,還是像求:“喻姝,你隻要說一句愛我,想活下去,我便救你出禁中。此後天南海北,你都能去。”
救我?
喻姝驚愣,心下沒由得一問,那你呢。
他這話說的,她隱約覺得古怪。
她搖了搖頭:“殿下還沒認清嗎?我不愛你,也不值得費力去做。”
可他油鹽不進,隻認死理地又問道:“嬌嬌,你愛過我麽?亦或是,在乎過我麽?你是不是在乎過?”
喻姝掙開他的手,扭頭不吭聲,看向別處。
他忽然就急了,也不再逼問她愛是不愛,兩手又緊緊鉗住她肩頭,迫切地注視:“那你想不想活著?嗯?告訴我,想不想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