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世道
“我......”
喻姝警惕地看向他:“你想做什麽?”
他最終笑了笑, 鬆開手。喻姝的肩膀被抓得酸痛,她活絡筋骨,古怪地看他。
魏召南忽然從袖中摸出一隻小瓷瓶, 拔開木塞, 往掌心倒出一粒棕黑小丸。
她立馬反應過來要做什麽, 轉身就跑。可是他先一步拽住她的手,把人強行拽到跟前。
魏召南圈住她腰身,一手牢牢扣死她兩隻細腕。她力氣還是太小了,根本無法掙脫。
“不要......不要......”
他捏著藥丸想給她喂下, 喻姝拚命搖著頭。他試了好幾次,她都不肯吃。
魏召南沒有辦法, 見牆角有麻繩, 便拿來捆住她的手。他把她抱到桌上,一手掰開她的嘴, 把藥塞了進去。
藥味辛辣, 她被嗆得雙目發紅,忍不住掉眼淚。他忽然也覺得酸楚, 自己這樣真是混賬。魏召南喉嚨哽咽, 咬著牙,把人攏在懷中,輕輕拍她的背:“好嬌嬌,睡一覺吧, 一覺醒來就能出宮了。你不是想回揚州嗎?很快就能回去了......”
喻姝漸漸覺得腦袋昏沉,仍使勁推著他, 喃喃:“你瘋了......”
“嗯, 我瘋了。”
他低頭親她的臉,“不過很快, 你也見不到我了。”
他說著說著,隻覺得好難過。
“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之子於歸,百兩禦之。多好的詩,這句話,該是我跟你說的。”
他摟著她,與她額頭相抵。仿佛數萬年走來,山石不移。他握著她還在推搡的手,附到耳邊,低聲道:“你回揚州後,重新找門親事吧,反正你也不喜歡我。我有時候真是好恨你,你知道我有多少次想殺了你麽......可我舍不得,我真的舍不得,哪怕這次,我要殺出條血路,他才肯放你走......”
漸漸地,喻姝聽不清他的聲音了。
有一條很黑很長的路,總要一個人走很久。她就在混沌中這麽往前走,沒有目的,也不知道路的盡頭在何處。
這裏很黑,什麽也看不清,她隻憑著感覺知道,腳下有一條路。
偶爾走得太久,走累了,她也會想,為什麽一定要走到盡頭呢?盡頭便是她的目的麽?
可是有一天,難得出來一回太陽,她終於看見周圍景色,知道自己在哪兒———原來這是一座古村落,夕陽垂落,她正背著包袱走在一條長橋上呢。
在橋上,她看見了隻瀕死的飛蟲。
這飛蟲好生奇怪,竟有包子那般大。喻姝小心翼翼地捧起,接了點江水喂養,那飛蟲奇跡般地又活過來,在她掌心撲騰翅膀。
她看向它殘敗不堪的翅膀,竟有兩三個火燒的小洞,腹上還有細細的鞭痕。她這才發現,原來是隻被人踐踏過的飛蟲。
村落古道,美得好像一副畫。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
喻姝把飛蟲裝進包袱,一個人蹦蹦跳跳,又開始了黃昏旅途。
這地方真是奇怪,甭管她走了多久,隻有一回日頭升起。升起之時,竟還直接是黃昏。她沒有走多久,日頭便落下,周遭又成了所熟悉的黑暗。
可是她見過燦爛炫目的黃昏,便很難再接受這樣的黑暗。她走累了,便蹲下,像個孩子一樣脫下包袱,抱在懷裏。
她倚著橋欄,就要閉眼歇息之時,包袱裏忽然發出螢黃的光。
她驚訝地翻開包袱,險些以為自己懷揣了夜明珠這樣的寶物,可是從裏頭飛出來的,竟是那隻小飛蟲。
喻姝訝然地戳戳它的腹部:“原來你還是隻螢火蟲呀?”
此後,她漆黑的路上又多了位夥伴。
......
大年初三傍晚,酉時三刻。
一間很小的屋子裏,喻姝終於醒過來。隻是她這一醒,就覺得頭腦發脹,四肢也沒什麽力氣。
這間屋子並不是她原先住的小宮室,甚至比它還要再小一點。屋裏隻有一張床,桌凳,有口還算大的木製方腳櫃,貼著牆根放。
她一醒來,似乎就嚇到了兩個小宮婢。這兩人坐凳子,原還在吃茶咬瓜子,看見喻姝醒來,驚愕地麵麵相覷。
二人約莫十五六歲,很是麵生,喻姝從前都沒見過。但兩張臉又極其肖像,似乎是一對雙生姐妹。
其一人驚呼說:“糟了,她這提前醒來該如何是好?李公公說她後日才會醒,要咱們看守。這麽早醒,咱們怎麽交差?”
說完,小宮女一拍瓜子起身,朝她命令道:“你快閉上眼睛,再睡會兒罷!”
喻姝:“......”
她覺得頭好脹,腦子裏什麽都沒有,茫然又空白,卻有一個找他的想法。喻姝立馬下榻,挑來床頭的襖衣穿上。正要出門,兩個小宮女急忙攔她,“等等,你不能走。”
“我要找他......”她的嗓音有了一點急,仍掙著要推門。
可是她正餓著肚子,身體疲軟無力,胳膊被小丫頭抓著,甩都甩不開。高個的那位強硬拉著她手臂,把人按在凳子,質問道:“我們是奉了聖上的命看住你,你要找誰?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他...”
她仿若如夢初醒,的確不知道人在哪。喻姝隻是很急,似乎想起什麽,抬手便摸頭,所幸還有兩根銀簪子。
下一刻,簪子被她捧在掌心遞給兩姐妹:“小姑姑認得盛王嗎?知不知曉他在哪兒?”
兩人猶疑了下,妹妹看向姐姐,姐姐隻好收了道:“盛王,他前天就出宮了啊。既然娘子醒了,我去跟公公通報一聲,再打聽打聽盛王。”
說罷,便囑咐妹妹留心看著人。
姐姐走後,屋裏隻剩她們二人。
小宮女打開方角櫃,拿出一個包袱,掀開,裏頭有十幾塊白麵饢餅,各個都是手掌一般大。
她拿了兩塊遞給喻姝:“你吃些吧,咱們這塊地在西北角,是宮裏最偏的,連冷宮都不搭在這兒呢,我姐姐沒那麽快回來。”
她們在的,是一座偏遠宮苑的後排房。聽小宮女說,後排房住的都是清掃各個花園的宮人。後宮處處尊卑分明,宮人之中也分三六九等。像他們這種不屬於寵妃宮裏,也不在禦前服侍,自然就成了最渺小,易被忽略的存在。
不過小宮女說這話時並不難過——她說渺小有渺小的好處。有些寵妃身邊的女官,雖比別的宮人都要有地位,不缺人捧著,但卻隻能依附大樹存活。俗話說,飛得高摔得慘,一旦大樹倒了,落井下石之人隻會更多。
“所以,我的所求並不多。”
小宮女撐著下巴笑:“隻想和姐姐做最普通的活兒,熬到出宮的年歲,給自己攢一筆嫁妝,安安生生過日子。”
喻姝也覺她想得甚好。人這一生,自己也不求紅紅火火,隻盼無戰亂流民,在安穩世道,流水橋鄉中走很遠。
過了半個時辰,斜陽都快落進山腰,可是姐姐還沒回來。
喻姝不安地走到院子,小宮女亦趨步看守她。
門庭都是雪,院子的牆角邊有土灶台,是宮人搭的。庭前還有兩個人在掃雪,小宮女跑去問道:“今日主子們有開什麽宴嗎?怎麽這個時辰也不見人回來?我姐姐也是,回句話的功夫,出去半個時辰了還沒回來。”
掃雪的人也不知。
喻姝拉了拉小宮女的袖子:“反正你都說了,是李公公要你們看著我。現在我醒了,你直接帶我去見他如何?你姐姐這麽久沒回來,說不準是半路被哪宮娘娘截走使喚了?”
小宮女不答應,狐疑看著她:“你是不是想耍花樣?你要是逃了怎麽辦?”
喻姝卻笑道:“我能耍什麽花樣呢?我就算逃,能逃出宮嗎?皇宮大院多少守衛精兵,你是把我當神仙看了。我隻不過想求見李公公,等我醒來,他必有事吩咐罷?小姑姑領我去見他,不必擔心的。”
小宮女嘁了聲,心想,這女子長得清麗,像是柔弱內斂的模樣,嘴上功夫卻不差。這麽一說,好像也有理,連錯處都揪不出。
她隻好頷首,“那好吧,我帶你去見李公公。但你要敢糊弄我,我可要回稟了公公,讓他好生罰你!”
“好銥驊。”
喻姝甜甜地笑。
兩人走出院落,又瞧著天色將黯,便各提一盞燈。她們在的地方是皇宮西北角,這一帶遠離熱鬧宮苑,多灌木小道,略顯得靜。
二人走了好長一會兒,才繞出灌木小道,看見第一座飛簷鱗次的宮闕。
小宮女指著那朱紅大門,小聲說,“這是從前先帝一婕妤住的,她還算得寵......可是後來殉葬了,下人都被派去別處領活兒,這裏就荒廢下來。宮裏像這樣的宮苑很多,等聖上入春後選秀,多冊封幾個妃子,它們就有主子了。”
小宮女還是十五六歲的年紀,很喜歡說話。她小小聲跟喻姝說,喻姝時不時應兩聲。
等到經過宮牆時,忽然從前麵跑來好幾個宮人,神色慌張,嚇破膽似的往回跑,大喊著:“殺人了殺人了,叛軍逼宮殺人了!”
一聽到殺人兩個字,小宮女嚇得臉色發白。
喻姝想不了多的,拽住人家的手就往回跑。
雪天路滑,她們根本跑不了太快。兩人氣喘籲籲跑了一段路,小宮女就被嚇得腿軟,現兒直接癱在地上,脫開喻姝的手:“好累......我,我跑不了了......"
喻姝醒來隻吃過兩塊餅,身上也沒多少力氣。她喘著氣看四周宮苑,沒多想,立馬拽起小宮女,二人釀釀蹌蹌進了最不起眼的宮。
剛合力推開大門,就落了滿頭滿肩的雪。
喻姝拉她躲進後院放雜物的耳房,小宮女剛要鎖緊柴門,她便低聲止道:“不可,鎖門就說明裏頭有人,叛軍殺紅了眼,要是強行破門而入,上鎖也阻止不了。”
說罷,喻姝指著東牆邊的兩個有半身大的竹簍說:“咱把竹簍倒在地上,一人一個,躲進去,看看能不能逃過此劫!”
二人躲在牆邊的竹簍裏,旁邊還放了好些簸箕、鐵耙、穀麥等雜物。
天一點點地浸黑。
喻姝躲在竹簍裏,身子卻在抖。其實她也害怕,隻是她經曆過太多回生死,多少明爭暗鬥,心性要比宮女強些。
叛軍......是哪來的叛軍?
她正在冥想,忽然聽到旁邊竹簍傳來小宮女低聲的話,“難怪,難怪李公公要讓我們看著你……他還跟我和姐姐說,你後日才會醒。要是宮中有什麽突變,就讓我們帶你藏起來。他說我們屋子的方角櫃裏,有一個藏人的暗格......原來他早就料到叛軍會打進宮......”
喻姝忽提起心:“他還叮囑了什麽?”
“我想想,”小宮女順著蛛絲馬跡,靈光一閃,“李公公還說,有聖上旨意在,哪位娘娘找來都不能把你交出去。尤其是肅王妃,若她過來,更要警惕。”
肅王妃......喻姝想起,自從汀蘭送她入宮後,再也沒見過。除夕宮宴那晚,汀蘭也托病沒來。他們暗地裏難道有什麽動作?
小宮女正低聲說話,忽然聽到屋外的兵刃聲,立馬住了嘴。
噪亂的動靜漸漸明顯,兩人都分外緊張。
喻姝凝神聽著,猜測叛軍應該打到這座宮牆之外。他們會不會衝進來呢?
忽然,她聽到一人粗聲大喝:“肅王有令,拿下盛王首級者,賞銀三十萬!”
喻姝周身一震,整個人僵得動不了,一時焦急無措。電光火石之間,她想起那晚魏召南最後說的話,什麽你再也見不到我了,什麽一條血路,她瞬即明白他想做什麽了。
原來他想送死。
他明明依誮可以遠上北疆,不幹汴京動亂的!
喻姝六神無主,呆呆坐了會兒。她都不清楚自己迷惘了多久,直到旁邊的竹簍說,“你聽聽,外頭快沒動靜了......叛軍是不是略過這兒了?”
她腦袋嗡嗡的,忽然從竹簍出來,要出門。小宮女急得喊她:“你出去做什麽,外麵全是亂軍,不要命啦?”
“我要找他。”
她回頭看著小女孩,竟是莞爾一笑,“你先躲著,戰亂總會過去,活下來的人怎樣都會有出路。但我的出路,好像在他身上......”
喻姝很快關了門。
彼時已入黑夜,她逃命時丟了燈籠,什麽照明的物什都沒有,隻能借著黯黃的月光摸路走。
起身她根本就不知道魏召南在哪兒,她也清楚,自己很大可能找不到他了。
但她還是要找,她才不要他給的血路。他不是一直都想她陪著死嗎,用別人命換來的,她這輩子都難以消受。
喻姝很快從後院繞到前庭,每往外走一步,危險便多一分。但是鬼門邊上走,她又怎麽可能不怕。
她硬著頭皮走,在晦朔黑夜中,不知怎麽便想起了那個夢。夢裏她背著包袱走了很遠,什麽光都沒有,隻有一隻滿身傷痕的流螢照明。
喻姝正要邁出宮苑朱門之時,忽然聞到血腥味,那氣味很淡。
她凝神低頭,借著月光看,門邊的雪上有血跡。那血跡滴滴點點,蜿蜒到灌木後。屏息凝神,她甚至聽到了窸窣的氣息。
一陣不安的悸動越來越猛烈,澎湃又洶湧,一直撞擊胸口。
灌木後一定藏著人,但,會不會是她想見的?喻姝小心翼翼地踱步,扒開灌木一瞧,夜色中看清那人的臉時,哽咽地想哭。
她渾身止不住地哆嗦,死死捂緊嘴,蹲下身輕輕搖他。
他好像沒有意識了。
喻姝極為吃力地拖他起來——他可真重啊,從前都沒覺得他這麽重,也不知道是不是身上盔甲的緣由。
她連拖帶拽地把人拖進一間小偏殿,兩臂都快脫了臼。最後再也沒有力氣地癱坐地上。
喻姝又去搖他,拚命地搖,哽咽不止。
他終於有了點醒來的跡象,重重咳了兩聲。徐徐睜開眼,便看見她兩眼滂沱,泣不成聲。這一眼看見她,他險些以為自己昏迷做夢,又去按胳膊的傷口,極疼。
他的氣息依舊不穩,甚至越來越弱了。
喻姝跪在他跟前,抱著他,想問傷得重不重,可是哭著連話都說得斷續。他認清這不是夢後,漸漸不那麽高興:“他們...他們不是把你藏起來了嗎?戰火紛飛的你跑出來作甚?”
喻姝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又怕引來叛軍,一直捂住嘴。她死命地搖頭,一直在問他傷勢,可是沒得到他一句答案。魏召南撐起身,費勁地抬手摸她臉:“嬌嬌 別哭了...”
她仍止不住肩的顫抖:“我不哭,我不哭...我是不是吵著你了,哭得太難看...”
魏召南搖頭,輕輕歎道:“不是,你哭了我難受。我活不了了...真的活不了了。肅王有謀逆之心,我答應了皇帝,假意與肅王結盟,再臨頭反叛,裏應外合。肅王要我為盟,哪能不做準備?他給我吃了五日逍遙散,解藥隻有他有。若我背叛他,會枯竭而死。所以我一定會死,好嬌嬌,你不要在這守我了,快找個地方躲起來。明兒天一亮,皇帝或許能平了戰亂。”
他勸了也跟沒勸一樣,喻姝不肯走。魏召南不趕她了,反倒淡然笑起來。隻是他體內毒發,笑著笑著又咳了幾聲,“你那時怎麽不像現在一樣賴我身邊......說什麽,做什麽都不情願跟我,要是能回到當初......”
他倏爾意識過來,回不去了。
是了,回不去,不管曾經如何,都回不到過去。這一生的盡頭,他一下就看見了。他看見她在抽泣,兩眼哭得紅腫,這是他頭一回,什麽也做不了,不能抱她。
喻姝就這麽跪地上陪了他一宿,整整一宿,魏召南不敢闔眼。生怕這一閉,路便走到盡頭,以後再也見不到她。
翌日黎明破曉,太監一宮一宮地報信,說聖上領兵滅了叛軍,肅王等一眾謀逆的部下不是生擒,就是被殺。
後來,各宮都開始有大夫來看傷勢。魏召南身上血口雖多,卻都是皮肉傷。
大夫說,體內仍存劇毒,那才是危及性命的。對症的藥也不是無法研製,隻是盛王撐不了那麽久。
喻姝急迫,立馬便趕去金鑾殿,求到皇帝跟前。她想要藥,而能緊急救命的藥卻隻在肅王手上。
高台上,皇帝眯眼看她:“你想救五弟,無可厚非。但若非五弟背叛,老二險些就能坐到朕這位子上了。他如今窮途末路,生扒了五弟還來不及,你又怎敢推斷一定會給?”
喻姝重重磕頭:“回聖上,肅王也是凡胎俗人,俗人哪個不想香火延續,子孫蔭庇。如今他這謀逆之罪,便是滅門都不為過,隻由聖上定奪。若他能用一藥而□□妾兒子性命,他必會願意......”
“你的意思,是要朕保下謀逆之人的親眷?”
皇帝冷笑。
喻姝長磕不起,急得肩膀都在抖。她的聲卻不弱,反而是凜冽的,如雪地的鬆。
“賤妾求聖上救盛王一命,願做任何事,萬死難報恩情!”
皇帝慢悠悠地踱步下台,走到她跟前,盯著那匍匐跪地的身姿。
心頭有旖旎,自然,更覺得可笑:“你二人真是一樣的人。他費盡心思救你出去,你又耗盡心力救他,那頭來竹籃打水,有意思麽?隻是沒得到想要的美人,還是有些遺憾呢。不過朕向來守諾,既答應了五弟,自然會放你走,一會兒便讓翊衛郎送你出宮。至於五弟,朕不會出手,因為沒必要救,你怎麽求都沒用。”
皇帝拋下一句話,便離開了金鑾殿。
喻姝不肯走,提著裙到殿外跪著。
冰天雪地,冷得她牙打顫兒。跪了半個時辰,李公公在廊下直搖頭,抱著拂塵過來說:“你真沒必要這麽跪著,聖上擺明了是不願理。聖上既讓你出宮,你就出去吧!你要是凍死雪地裏,是不是還得不償失了?”
她搖頭,隻固執道:“我要是凍死了,隻求聖上能垂憐,將我和盛王同葬一起。”
李公公勸不走她,隻能歎氣離開。
喻姝在風雪裏跪了一下午,全身漸漸失去知覺。後來她察覺不出什麽是冷,什麽是疼。隻是想著他還在,倘若他還在,他們或許能走最後一段路。
跪到半夜,她倒在了雪地裏。
有些事,對她而言去想值不值,亦或是否得不償失,都沒有意義。她多麽清醒一人,若一開始就想這些,便不會這麽固執。
她也有過十六七歲,初嚐情意的年紀,那時都給了滿心爭奪的魏召南,所以一再被他放棄。那時的她從不自怨自艾,甚至能豪邁地也放開他。
可是時過境遷,後來好多事都悄悄變了,也沒想到他孑然立身一世,最後竟會自己走向末途。
......
喻姝醒來之時,發現自己在一輛馬車上,是出宮的馬車,車裏還有個照料的大夫。
魏召南也在車內,隻是他身中逍遙散,昏迷不醒。現在毒侵,唇也黑了。她推算了下,今日是第四日了,過了今日,他便會毒發身亡。
喻姝的兩條腿凍得僵,大夫給她看寒疾,說並無大礙,又提筆寫了藥方子,讓她回去後抓藥吃了,好生養著。
大夫又問她,家在哪兒。
喻姝說,揚州。
大夫點點頭,“揚州挺好的,四時暖和,風水宜人,是個養傷的好去處。”
她卻不在意地想,回到揚州,那也是身後事了。
馬車駛出宮道口,也便是離開禁中。
皇帝安排了翊衛郎章隅護送,此時,見喻姝掀開車幔往外望,章隅便騎馬到窗邊。
章隅瞧著她如今模樣,隻覺悲戚。他勸她向前看看,起碼那也是盛王所希望的。她輕輕點頭,目光卻渙散,他便知道喻姝並沒有聽進去。
章隅歎了口氣,又道:“前年我與小娘子在西北相遇,隻覺小娘子是何其明媚通透一人,便是再難的困境也能挺口氣活下去。小娘子或許此刻極為悲痛,可撐過這一口氣,日子久了,很多傷痛都能隨流水淡去。想一想王家,當初你不惜以命相抵,要救出王家,現在他們都在等著你。”
提到王家,喻姝一怔,隨即問道:“那王家現在如何呢?”
章隅笑了笑,“當日在下替娘子安排王家出城,並且還胡謅了緣由告訴你表兄,你得在京中多留兩日。他一開始不肯聽,在下為求方便,隻好先打暈,塞進出城的馬車。又擔心他告訴王家的人,徒費娘子苦心,隻好喂了啞藥,軟筋散,嘴不能說,手不能寫,沒兩三個月好不了。小娘子若見到他,還求替我賠個不是才好。”
章隅有心寬她的心,可她卻難以聽進去。
喻姝坐回車裏,盯著昏迷的魏召南看。她緩緩抬起手,想摸摸他的胸口,那顆心還在不在跳呢。
她卸了他身上的盔甲,隔著衣衫,手貼向他的胸膛,卻意外摸到鼓起的包。
她又困惑地把手探進衣衫裏,摸出來,竟是兩隻小小的,燒焦的香囊。
喻姝一看見,再也止不住,掩麵而泣。
夫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欲語淚先流。
馬車行到汴京熱鬧的街市,大夫瞧著時候已至,下車要離開。
離開之前,他想起聖上還交代了自己一樣東西,便從箱籠裏取出一隻棕紅瓷瓶,遞給喻姝道:“這藥是聖上讓下官轉交給娘子,說是肅王那兒得來的。娘子隻管給殿下服用便知。”
喻姝仿佛自己聽錯了般,又問一遍:“誰那兒得的?”
這話問得大夫一愣,險些以為自己口誤了。
他又想了想,不可能聽錯的呀,聖上明明就是說肅王......大夫看著喻姝極迫切的目光,半是猶豫道:“肅、肅王吧?”
而後,他便看見喻姝哭著笑了,顫著手接過瓷瓶,那淚水盈盈,險些就要磕個頭。
......
瓷瓶裏隻有一顆又大又圓的烏丸,比她見過的珍珠還要大。
喻姝掰開魏召南的嘴,讓他含著。他的頭倚在她懷中,她開始焦急地等待。
一刻鍾過去...
無事發生。
她開始有些急了,雙手合十絮絮叨叨,凡是她能叫上名的神仙,一一祈求過去。
半個時辰過去...看見他的唇漸漸褪去紫黑,變得淺淡紅潤,喻姝才鬆口氣。
喻姝不清楚他是昏迷,還是能有點意識了?
她的手指撫在他眉眼上,漸漸地,泣不成聲:“你醒了後,我、我帶你去揚州好不好?你從前不是也說想去嗎......”
她哽咽著,眼睛哭得好疼,
“我們去看夜市燈火...去看花朝節...我還知道有家酒樓的菜可好吃了,揚州人都喜歡,常常賓朋滿座,排不上桌呢......但我有法子吃上,以前我都挑過節時候偷偷溜去,人在家中過節,咱下館子,我是不是很聰明......它就在東角巷裏,東角巷什麽酒樓茶館雜技都有,可熱鬧了,我也帶你去,好不好呀......”
她掰指頭一個個數,閉眼哭著,淚水都浸濕了他的衣衫。
忽然,額頭好像被人摸了摸。
喻姝驚愕地睜開眼,看見他已經醒了,血紅的雙目就這麽靜靜睇凝她,似是無力地笑了笑:“這黃泉路真好,竟還有子虛幻境,能聽到我夫人說這樣的話......”
他這麽一說,喻姝哭得愈發厲害。魏召南費力地起身,坐她身邊,伸手擦掉眼淚:“我是昏著,不是死了,你的話我都能聽見。隻是我不在,你這麽難過嗎?”
他輕輕“嗯?”了聲。
見她點頭,魏召南輕輕歎口氣,隻覺酸鹹甜苦,不能言其一。
他喜歡她,一開始隻是想承著她的意,不讓王府的女人給她委屈。到後來,他想給她更多的,看見旁人有妻有女,他也妄想和她有個孩子,然而他何嚐不清楚,她生不了。
直到最後,他隻想他的嬌嬌活下去,本來他前二十年都是悲苦的,早點結束也沒什麽不好。
但是,她好像心裏真的有他......
他又掙紮地醒來,想在這未完的世道走一走。即便這世道給過折磨,給過苦難,可是有在她,他仍拚命地想從懸崖底往上爬。
魏召南回頭遠眺,這才發現,原來他們走過的這些年,汴京早已春色如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