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消亡
喻姝認命地垂下眼眸, 聽他邊解邊笑:“原先朕的舊府有個婢女很像你,有幾分美色在。她也很怕朕,朕就喜歡女兒家憨羞作態。隻可惜她到底是個奴婢, 身上奴性重, 太聽話。”
“當然, 你妹妹比她要更像,伺候朕也盡心,所以朕很寵她。”
皇帝褪去了她的外襖,身上隻留下薄衫。他直起腰身, 細細觀賞起薄衫下胸脯渾|圓,纖纖腰肢, 便稱讚說, “不錯。”
窗外的雪飄飄揚揚,深夜凝重, 她眼底的光也漸漸熄滅。皇帝當著她的麵, 親手解下緙帶,褪去黃袍, 喻姝沒有看他, 兩眼始終盯著地衣:“聖上真會放王家回揚州,此後不再動嗎?”
“自然,朕說到做到。”
皇帝褪盡衣袍,身上隻剩中衣。他新得佳人, 難得開懷,很快便將人兒放倒在床榻。錦帳扯落, 入目滿眼的輕紅, 她隻覺得惡心又恐懼。
內室的燭火還沒滅,她想滅, 皇帝卻不讓。
她認命了,隻能難堪地閉上眼。隻是剛闔眼,殿外忽然起了動靜——
一內侍急道:“賢妃娘娘,大雪地的跪不得跪不得!您還懷著龍嗣,身子有個損傷奴才便是萬死難辭其咎!娘娘您就聽小的吧!聖上有人侍寢,現兒也沒空見您呐......”
皇帝的唇本還遊走在她的臉頰上,聽著賢妃二字,動作便停下來。
賢妃...
多蘭竟會來找他,他都覺得詫異。
自從三個月前兩人鬧得不快後,多蘭便再不肯理他了。他甚至往她宮門去過四五回,都吃了閉門羹。
皇帝十分要臉,此後便徹底冷落了多蘭。可春宵苦寒,見多了妃子們床笫間的規矩、拘謹,卻也念起她眉梢的豔色,那股主動勾人的勁兒。
是了,多蘭這外邦女人,可與他罔顧禮法地廝混,纏著他勾著他,他自然喜歡得不行。可她性情卻也烈些,真要翻臉,三個月都能擺張冰臉。
如今她肯主動找來,便是有心修好。皇帝心頭終於痛快了,樂見其成,又怕今夜若不見多蘭,錯失這個良機,日後多蘭再肯低頭沒準便是難的。
即便此刻身下美色十分誘人,可喻氏已被釘死,也跑不了......皇帝此番作想,便從喻姝身上起來。
他看了眼她,眼底還有未平的情浪:“你先在這候著,朕出去瞧瞧賢妃。”
喻姝巴不得他走。皇帝一走,她便坐起,手掌拍撫,妄圖鎮下胸腔那股惡心。
賢妃......她想起馬車裏,秦汀蘭說過,宮裏已經立了二妃。
喻姝正尋思這賢妃是哪位,忽然便聽到偏殿外間略為耳熟的聲音,“先前都是多蘭不好,沒有明白聖上苦心,犯下大錯。今夜特做了金絲肚羹請罪,還求聖上能顧念從前......可誰知早已新人在側,是要忘了多蘭呢......”
公主中原話依舊說得蹩腳,喻姝一下便認出來。
她下榻,躡手躡腳走到屏風後。
稍一探頭,清清楚楚看見多蘭正跪在地上。皇帝笑了笑,把人扶起:“朕如何能忘了你?你可真夠心硬,這麽久不來見朕,如今可是悔了?”
多蘭垂頭,皇帝愛惜撫著她的臉,又繼續道:“朕疼你,是甚過滕昭儀的。隻是她父兄為朕上沙場,朕不能不顧及滕家的臉麵。你能想明白,那是最好不過......”
喻姝躲在屏風後看,隻見皇帝說完便將女人摟進懷中,二人親昵無間。
可刹那間,多蘭便抬手摸頭,拔出一支細簪——快準狠朝皇帝脖子刺去!
喻姝驚駭地瞪起圓目,雙手都在顫。那一瞬簪尖在她眼中,好像真的能刺進皇帝死穴。
下一刻,她聽到清脆的摑掌聲,皇帝齜牙裂目地緊捂脖子,血流浸中衣,多蘭已經被他踹到數步之外,狼狽地伏在地上。
皇帝忍著疼大呼,很快羽林軍們衝入殿中,二十來把寒光劍抵在多蘭身上。隻要人敢動,頃刻就能斃命。
喻姝也嚇得不敢吱聲。
大太監看見皇帝脖子的血,連忙去找禦醫。禦醫很快提著箱籠趕來,先給皇帝止了血。多蘭刺殺不準,無法一擊斃命,皇帝又極快反應過來,以至於沒傷及要害。
禦醫一走,皇帝捂住脖子上的白布,走到多蘭跟前。
她整個人匍匐在地,不曾抬頭,烏發淩散。皇帝居高臨下地盯著,剛要抬腳踹,忽然便被大太監抱住了腿,“陛下踢不得...踢不得啊!娘娘肚裏還有龍種!”
皇帝這才想起她懷著孕,臉色變得十分沉。身子踢不得,但怒氣卻重。他俯身捏起多蘭的下頜,索性抬手一巴掌,力道極重,一下就打腫了多蘭半邊臉,狠厲道:
“憑你也想殺朕,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朕是寵你,別蹬鼻子上臉。”
皇帝說罷,便一揮手,兩個羽林軍迅速上前,像拖著條死魚把人帶下去。大太監又湊上前,詢問皇帝的意思。皇帝捂著脖子的傷,冷冷道:“她還懷著龍嗣,找幾個人看著,別死了。”
處置完多蘭,喻姝聽見皇帝朝裏間來的動靜,立馬從屏風後起身,已經規規矩矩跪在地上。
經過那一陣折騰,皇帝隻覺得惱火又驚恐,看見女人再沒有旖旎的心思,不耐煩地一擺手,大太監立馬會了意,把喻姝帶出去。
喻姝隻覺像夢似得,腳步都虛浮。
等到出了偏殿,外頭風雪吹來,瞬覺清醒不少。她身上隻有貼身的薄衫,外襖全留在偏殿裏了,冷得直打哆嗦。大太監見狀,便招來一個宮人,領她去更衣。
深夜宮牆,烏啼霜落。
更衣後,宮人又引她來到一間小宮室。裏頭有床,有被褥,桌椅一張,還有燒好的炭火。雖然簡陋了些,但比起外頭的冰天雪地,這至少是個暖和不錯的住處。
如今這番境地,她隻剩下走一步看一步,活一日勝一日。她的臉上甚至沒有悲哀,很多是死地中的平沉。她就這樣靜靜躺下,蓋上被褥,很快睡著了。
喻姝總將自己視作將死之人。雖然皇帝從未言明會殺她,但她似乎能看見將來的路,她在宮中很難活下去。
宮室外頭一直有四個宮人守著,皇帝並未下過禁足的令,隻是她到哪兒,那四個宮人都會跟著。
起先她也不是沒生過逃跑的心思,但禁中守衛重重,她即便避得開跟從,也出不去宮門。
喻姝暗中觀察過宮裏輪班的守衛,漸漸覺得能從偌大皇宮逃出去,堪比登天。後來她知道徒然無功,便也放棄了,至多隻能在庭院裏轉轉。但是寒冬的庭院,草木蕭疏,她也隻能在廊前盯著雪看。喻姝總是這樣候著,等宮人帶來皇帝的傳召。
往後的三日,都沒有消息,平靜得仿佛死水。她有時候躺在**,自己都想不明白,從前遇事,饒是再難再苦的處境,她都會想盡法子找出路。可是這一回,卻是得過且過。到底是出路封死了,還是心存自暴自棄的念頭?
第四日,因著除夕將近,闔宮上上下下都開始布置。連她這兒的小宮室,也有宮人在貼窗花,釘桃符。
傍晚時分,有個穿水紅半臂襖紗的女使提食盒而來。
那女使生得深目高鼻,大不同於中原女子。她進屋打開食盒,端出奶香餅,還有一盤細撒孜然的炙羊肉,這些都不是中原腹地的常菜。
女使擺好後,便說:“你先吃,吃飽了跟我來,我們公主想見一見你。”
她與多蘭曾經認識,是在西北回中原的路上。那時吉魯兵敗,為了換回俘虜,隻好送來和親的公主。數月的行程,公主用磕巴的中原話跟她聊,權且打發一路的跋涉。
這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公主入了中原後,二人就沒再見過。
喻姝合上食蓋,直接道:“我隨你去見她吧。”
多蘭被囚在一座宮苑裏,門口有許多看守。這座宮苑不像等閑嬪妃的住所,晝日森沉,一進宮門,連簷角都是缺瓦,沒人修繕的。
庭的西南角搭了一座戲台,破舊的蓬布將塌未塌,連搭台子的木樁都不知是幾年前的,被蟲子蛀出洞。
女使說,她們原來也不住在這地方,是那晚過後,皇帝身邊的宮人給挪來的。
一進屋內,喻姝便看見床沿垂出一隻雪白的手臂。多蘭就像具幹屍,了無生氣地躺著。
也隻三日沒見,臉都瘦出可怕的顴骨。異域的女人,眉眼一般生得深邃,如今瘦了就這麽突兀地立出。
她進來了,多蘭都沒察覺,好像還在死氣沉沉地睡著。直到女使把人搖醒,多蘭才睜開兩隻眼,盯看了好一會兒:“我就知道,說什麽寵幸婢女,原來是你。”
多蘭撐起身,拍了拍床沿,讓喻姝坐下。她又問喻姝,自己現在的樣子醜不醜?看著像不像那些快死的人?
喻姝沉默,公主突然摸住肚子,哈哈笑起來:“你們中原的皇帝真是個負心漢,他曾經說愛我,要一輩子護住我。可是轉眼,卻對害死我孩兒的女人百般寵愛。我第一個孩兒被他的女人害死了,真沒想到現在竟又有了。滕氏害死我們的孩兒,他卻不敢動滕家,還讓她做寵妃,真是個懦夫!我吉魯就沒有這樣的男人。”
“我恨死他了。”
公主咬牙,“那晚不能讓他斃命,以後再沒有時機了。我好想回到西北,回到吉魯,可是我再也回不去了,這輩子隻能老死中原。不過在這裏能見著你,我還是有點高興的,你是我來中原認識的第一個女人,我好些中原話,還是以前你教的,你還記不記得?”
喻姝說記得,公主開心地笑了。可是沒過一會兒,神情又難過起來:“我們認識不久,也算是半個朋友,可是你如今也跟我一樣困在宮裏。我住的這個地方,他們都說是中原皇帝的‘冷宮’,每一天都好冷。我們吉魯雖然也冷,可是有草原,有奔跑的馬兒,這裏什麽也沒有。你以後,能不能多來陪陪我,陪我說會兒話?”
喻姝說好。
從那之後,她每日都會來多蘭這兒坐坐。
除夕越來越近了。
也不知是不是年底事忙,皇帝好像都忘記她了,傳召的宮人再沒來過,喻姝心覺很是慶幸。不過她也聽別人說,皇帝也沒召來別的妃嬪侍寢。
多蘭那兒是冷宮,離嬪妃熱鬧的住所很遠,離她住的小宮室卻不遠。
除夕的前一日,喻姝也往冷宮來了,今日多蘭拉著她說了好多話。她跟她講吉魯,跟她講小時候父汗教自己騎馬,她十歲時,騎馬就能賽過吉魯許多男子。
有一年比武招親,有個外邦部落很英俊的勇士來打擂。他們赤膊肉戰了一下午,大汗淋漓,別人都是他的手下敗將。卻因為那勇士是外邦人,她父汗看不上,頭一次耍賴掉。
漸漸日暮西山,喻姝瞧著時辰將至,起身要走了。
多蘭坐在**,忽然拉住她的手,有些緊張,欲言又止。可是後來,多蘭又鬆開手,朝她綻出一笑:“算了,也沒什麽事,你快回去吧,天要黑了。”
喻姝輕輕點頭,說:“明日,我再來找你。”
她來冷宮的時候,天上還沒下雪。一從冷宮出來,雪便下起來。她的身後還跟著四個宮人,那是大太監安排來,她知曉他們是有身手的。
無論她走到哪兒,他們都會跟著,自己何嚐不像囚犯?可是這樣得過且過的日子,她自己都不知道還能守著多久。
明日就是除夕了......喻姝走在落雪的小徑上,正在想明日要做些年庚帶給公主。
忽然身邊有一列宮人經過,每人手托一木盤,盤中有白布,藥酒瓷瓶,剪子,還有卷起的黃條詔。
她起先沒留心,又走了好一會兒,倏地反應過來,這一條道走下去,不正是她出來的冷宮?
喻姝神思一震,猛然停步朝回跑。
寒風淩厲,慘黃的夕陽在天際一點點黯淡。雪天路滑,她摔了三四次,還是艱難地咬牙重新站起,快步地往回走。
趕到冷宮,天已經黑了。
周圍暗寂森然,好幾隻歇在樹梢的烏鴉被冷宮裏的慘叫聲驚開,簌簌驚飛。喻姝腳軟地扶住樹根,險些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