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放人
喻姝料的沒錯, 甫一登肅王府,她報上名號,門口的小廝並不意外。
小廝們仿佛早得到消息, 知道他們會來。一人進去通傳, 一人為她和王為慎引路。
王為慎剛到汴京時, 連馬車都待不住,非要騎馬,走走逛逛,兩隻眼睛都看花了, 嘴裏卻還不屑地說,跟揚州也沒差多少嘛。
現在進了肅王府, 心下開始暗歎王府之大。
他從前總覺得自家最好, 地方豪門都比不得,如今一見王府, 才知什麽叫山外山, 人外人。不過也不足為奇,到底是個有權有勢的王, 又是天子腳下, 是該比他們這些平頭百姓好些。
繞過抄手遊廊,便進內院,有一塊雕畫孔雀的大石屏,後頭園中設有池亭假山, 可惜深冬不見顏色,遍地都裹了一層素。
她聽到王為慎在身旁極小聲喃喃:“甚好、甚好, 華侈卻不見俗氣, 很是雅致,日後我王家也得修成這樣......”
“......”
喻姝下意識地看他, 揚州,她能回去嗎?有時歲月靜好隻在刹那,碎碎念念,無禍無災地過完一世。
上一回見秦汀蘭,還是去年的中秋佳節,彼時兩人因崔含雪之論發生口角。
而後的下半年,直到年關,汀蘭再沒有主動找她過。要是宮宴上碰著了,汀蘭都是刻意避開,隻作個不熟。
其實來肅王府邸前,喻姝心頭仍有些陌生的怯意,她與秦氏畢竟是故人。
汀蘭此人,若說不好,她總覺得人家沒把自己以友相視。她初來汴京時,與世家不熟,在她沒有友人時,汀蘭卻是主動來交談籠絡的。
可是慢慢相熟後,汀蘭卻習慣性地使喚她......從前皇後交待的事,汀蘭若覺難辦,便會轉給喻姝。
起先,喻姝真心相待,就像勸說盧家把嫡幼子送進宮,這麽裏外不是人,費勁不討好的事,她都接下。可是有一回年關,喻姝不願頂她的差進宮算賬,汀蘭便由此生惱。最終還是喻姝先低頭,這事才堪堪過去。
此刻喻姝還沒進正屋,秦汀蘭便迎了出來,親親熱熱喚一聲弟妹,親熱得讓喻姝恍惚,仿佛兩人之間從未生過齟齬。
她也一禮,輕道:“二嫂嫂。”
汀蘭身穿青碧色的絨毛羅衫,額戴團冠,丹眉細眼,唇邊淡淡笑意。不過汀蘭原也是瘦美人,數月不見,反倒豐腴了些。
她看向喻姝身旁的男子,笑問:“想來這位風采出人的,便是五弟妹的表兄了?”
王為慎聽得挺高興,略一行禮:“過獎過獎。”
天寒地凍,汀蘭寒暄兩聲,便自怪笑道,“瞧我這記性,一見弟妹就心生歡喜,連外頭風雪也給忘了,二位快隨我速速進屋吧。”
說罷,便招呼下人煮茶備點心。
屋裏燒了炭火,比外頭暖和許多。
眼見秦汀蘭一口一個五弟妹地喊,如今喻姝的身份早被官家廢去,已是黎庶了。
她正琢磨要不要與之說,秦氏已經開了口:“我曉得你二人有急事,久待不得,午後便送你和王郎君入禁中吧。隻是弟妹今日已沒了身份,若要進去,還需我引呢。”
午後,一輛馬車從肅王府出來,駛向皇城。
轉眼皇帝登基也有大半年了,剛登基那會兒,京城動亂,各路冒出來的不知名兵寇比比皆是。如今年關將至,動亂也都漸漸平息。
皇帝登基後,先皇後章氏無疑成了太後,後又冊封荀氏為皇後,章太後的外甥女為淑妃,吉魯公主為賢妃。
這些,都是馬車裏秦汀蘭告訴喻姝的。
“對了,你那庶妹可成了昭容。”汀蘭又笑道,“還有一位新冊封的昭儀,是輔國將軍滕家的獨女,她長兄五年前戰死沙場,為國捐軀,如今聖上體恤,直接納進宮封昭儀了。聖上還未選秀,後宮攏共就這五位,有四位是原先琰王舊邸出來的,你日後還有福分在。”
喻姝聞言,卻道:“嫂嫂這話我反倒聽不懂,喻昭容雖是我庶妹,可喻氏流放,她對我早已心生怨念,我又談何福分。”
“傻妹子,當然不是這個福分。”
汀蘭笑了笑,卻意味深長看來一眼,“去年,你雖給先帝上了昭罪書,但此書他未公諸於眾。後來,還是當今這位登基,在先帝桌案壓的奏章下瞧見,才公諸出來。如今你雖不是我五弟妹,可這一聲嫂嫂,未必是替五弟妹喚的。”
喻姝心頭一涼,她這番試探汀蘭問出的話,果真如自己所料的那般——琰王此人實在讓人惡心,當初設計不成,今朝她都離開汴京了,他反而又念上。她曾經可是弟妻......明明是此等荒謬的事,汀蘭卻很高興,還在笑著勸她。
“這可不是什麽福分,有命活還難說。”
喻姝半撩開窗幔,隻望著熱鬧集市上的人流,“豐功偉業的人,多重後世清名,生怕世人詬病。上頭那位不過貪一時美色,我這等身份,如此不倫之實,難道他會留我性命很久嗎?太後定然也留不下。嫂嫂以為轉頭就能成宮裏娘娘,是潑天福分,可實則厄運。”
汀蘭聽得不舒服,一想到皇帝多次囑咐,又不得不迎上笑臉,指尖一點她額間,“你呀,不知好歹,日後就明白我當真是為你好的。”
進了皇宮,秦汀蘭便引二人往金鑾殿去。
宮中哪哪都是一新,殿前侍奉聖駕的大太監也都換了人。沒一會兒,便有宮人從殿中出來,說官家要一位一位見。
喻姝和王為慎麵麵相覷,而後,他便先進去了。秦汀蘭仍舊陪她在殿外候著。
一刻之後,王為慎從殿裏出來。
起初來之時,他擔心家人,眉頭略有憂色,此刻卻是平緩不少。他附在喻姝耳邊,低聲道:“官家是要打壓江上漕運,槍打出頭鳥,王氏到頭來也就失些錢財。你別怕,不打緊,哥哥隻需照做,很快就能接回他們了。”
喻姝看向王為慎,輕輕嗯一聲,隨後也進了金鑾殿。
夕陽的餘暉透過窗牖,斜落在團窠紋的地衣上。
數多時日不見琰王,今夕他換上赭黃袍衫,皂文靴,發戴金旒冠冕。原本容貌便好,君子模樣,如今更顯威嚴利氣幾分。
喻姝規矩地行完禮,跪在地上,便察覺頭頂有道熾熱目光。
她頭也不抬,始終垂眸盯著地案。好一會兒後,聽到上頭的人似笑了下,“許久不見,弟妹容色更甚從前。哦,不對,如今名頭廢去,也不是弟妹了。”
喻姝並不想兜圈子,磕頭便道:“聖上捕了王家,又命妾要來。聖上已跟表兄交待完了,不知還需妾做些什麽,才肯放人?”
皇帝見著心心念念的美人,本還想說笑兩句。要是她識趣些,也能多博他幾分歡喜。可她偏偏是個不識趣的,還像他從前見到的那樣,清冷木頭,膽怯遠離,往往越得不到,越讓人牽腸掛肚。喻姝直接點明來意,反倒破開他打笑纏綿的心思。
他訝了下,隻好道:
“既然喻小娘子爽快,朕也爽快些。”
他朗朗而笑,直步走到喻姝跟前,指頭抬起她的下頜。
他就這麽直直盯著看,笑道:“商,百行之末也。你王家水路經商,半年所得的錢財卻比度支副使三年稅都高,當中又有多少見不得人的勾當呢?”
喻姝輕輕蹙眉。
皇帝鬆開她的下頜,又笑了笑:“不過從前你還是朕的弟妹時,朕便留意你了。如今你也不是盛王妃了,不知可願入宮侍奉?你若肯,朕立馬便安排人放了王氏一家,讓他們回揚州。你若不肯,那......”
他忽而冷笑了聲,笑得喻姝毛骨悚然,“那麽人是生是死,朕便不得而知了。你說朕隨便尋個罪名,官商勾結,販私鹽、轉運私鹽,哪項都夠殺九族的,就像當年喻家那樣......”
他本以為,提到喻家,她便會恐懼。皇帝饒有興致地看她的臉,可她始終靜如死水,仿佛早已接受了一切,又靜靜磕個頭:“妾願入宮,望聖上立馬放了王氏。”
此等女子,從前他垂涎美色,千方百計設局,她都不肯入套。他甚至以為她清高,這回必要多磋磨一些,沒想到這麽快便應下了。
皇帝哈哈大笑,即刻伸手,扶她起身。喻姝兩手相搭,長袖垂衣,聽他喊人進來,吩咐了許多事,什麽去牢中提王家出來,什麽備水侍寢,還切切叮囑了此事不得讓宮妃和太後知曉,往外傳,隻說是他看上了一個宮婢,想要今夜侍奉。
等皇帝安排完,便吩咐一個年長的宮人領她下去。喻姝走出金鑾殿,發現秦汀蘭與王為慎都不在。
黃昏已至,又是飛雪,天陰沉沉的。宮人領著她,繞過長廊,似要往偏殿去。經過梅園時,忽然有人喚了聲:“喻小娘子?”
這聲音很是耳熟,喻姝猛然轉頭,看見不遠處有男子披了件鵝翎的紺青鬥篷,正搭著雙手,站在朱簷下——那人正是章隅。
“你怎會在此處?”
喻姝也愣了一瞬。
她與章隅是故人,曾經共患難,曆生死,如今見到,自是肺腑言語萬千。可她並不能敘舊,倏地低下頭,朝他深深一禮:“妾有件事,想求翊衛郎相助,日後願傾盡所有報效萬一。”
章隅見不得她如此大禮,走近兩步想摻一把,卻看見她身後的宮人。
他經常禦前行走,識得的,那是近前伺候皇帝的。他不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隻好縮回扶她的手:“娘子不必如此,旦講無妨。我若能做到,必會盡力而為。”
喻姝感激地抬頭,說京中多險,懇請他留意外祖一家是否平安離京。
章隅很快便答應下,似還要話想說,可喻姝已經被宮人催走了。
入夜。
滿室盈香,水汽蒸朧,喻姝沐浴完,宮人遞來了一套雪緞薄衫和小衣袴襪。
殿內雖燒了地龍,可深冬臘月隻一件薄衫在身,她覺得冷,隨後扯來自己的厚襖子又穿上。那宮人看不下去了,忙去扯:“怎可又穿呢?若是官家來,再脫還要耽誤功夫,侍寢規矩便沒有這樣的......”
喻姝咬牙,一把大力扯來,偏往身上穿。這還是她平生頭一回瞪人,也不知是不是死到臨頭,膽兒也大了,“官家現兒也不來,穿穿又如何了?嬤嬤真會說笑,能耽誤什麽功夫啊?不用官家費力,我親自動手脫總成了罷!”
那嬤嬤被她逼得無話可說,索性也不理睬。她們從浴房出來,繞過雪地,又進了偏殿裏頭。喻姝坐床邊候著,那嬤嬤便站一旁,開始講侍寢的規矩。
她無心聽著,一邊耳進,一邊耳出,心思全飛去了殿外。
殿外還在下大雪,可她卻無比向往飛回揚州。不,哪怕不是揚州,是從前的王府也好。
那一個晚上魏召南曾問她,還能不能回到以前,哪怕他不求她盡心盡力。
那時喻姝是知道要救家人,路途坎坷,恐自己日後沒有好下場,所以說了不願。最後一場露水情緣,徹底結束了二人的情分。喻姝想來都覺可笑,多少恩怨糾葛,往昔情分,竟在這場雲雨中消散了。
他放走了她,她也知曉,自己以命相逼,他死了心,隻能北上疆地。
喻姝微微歎一口氣。
如今她有的,不過是張好臉。若以此獻出能換家人安寧,一具肉身而已,到底不算什麽。
宮人念完了教導,正好殿外傳來一聲聖上。喻姝坐不安穩,下意識地站起,她看著燭火晃動,皇帝大步流星地過來,便跪下行禮。
皇帝給宮人們遞了個眼色,她們紛紛退出偏殿。
“起身吧。”他說道。
喻姝一起來,便看見他笑著,目光炙熱如火。她以前就不喜歡琰王,甚至有些恐懼他,如今這種恐懼就活生生站在跟前,甚至內室隻有他們二人。
皇帝很不客氣地抱起了她,放到**,伸手解開襖衣的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