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王家
江陵。
今夜逢上中元鬼節, 清早街坊鄰裏就說得熱鬧,這中元夜裏鬼門大開,萬鬼都要從地府出來, 探訪子孫。
喻姝雖不信這些, 可每年中元都會上街買紙糊的襆頭、冥紙、貢餅等物祭掃亡母。
石橋底下有許多放紙蓮燈的人, 一盞又一盞螢火的小燈被放逐湖邊,隨著江流,不知要漂向何處,隻聽見身邊不斷有人私語祈禱, 有人低泣。
轉眼十二年過去,很多東西都在漸漸逝去, 喻姝已沒有阿娘剛咽氣那幾年的哀慟。有仇的尋完仇, 這些年壓在心底的惡氣也快殆盡。她在湖堤邊默默站起,低聲喃喃:“阿娘, 我情願你全忘了, 不恨地活下去。能活下去該多好......”
走出石橋,街上更熱鬧了。
來往的行人很多, 小販吆喝不絕, 還有許多家戴鬼麵、跳大神的班子。喻姝也鑽進人堆看雜劇,有一出演的是目連救母。
後來天色漸深,喻姝正要打包回去,采兒忽然提點說, “娘子不是應了慎郎君,明日一起去看鋪麵麽?咱們從濮州回來, 什麽衣裳首飾都落下了, 不若去成衣居和銀樓買兩身行頭吧?”
江陵如今多時興鮮豔羅衫,以及旋裙、百折裙, 女子也多喜歡戴珠冠。喻姝挑了許久,才挑出兩身。眼看這趟出門帶的人多,索性多買了兩匹繡緞,帶回去做衣裳。
從成衣居出來,一進銀樓,過來兩個招待的女夥計。她挑出幾支成色尚好的珠簪、手鐲,正要結賬時,忽然瞧見店家撥算盤的手邊,躺著一對步搖,是海棠鑲珠。
喻姝愣住,拿起它們細細打量。
“小娘子真是好眼力呢,這對步搖做工精細,連一根棠絲也雕得栩栩如生。娘子要是中意,便買了罷,它也是午後剛來小店的,晚一步都要賣旁人了。”
這步搖分明是,分明是......
喻姝愕然地不敢相信,竟會在江陵見到。曾經他對鏡,親手給她簪的花,左支步搖的海棠瓣上有條細小劃痕,還是魏召南雙雙比對之時,不慎被簪柄劃到的。
她不會看錯的。
原來自己一走,首飾就被他發賣了嗎?
喻姝說不清什麽滋味,卻也覺得他這樣做沒有錯,無可厚非。
既然到了這一步,她也笑著搖頭:“身上銀兩無幾,怕是買不起了,店家另尋有緣人罷。”
喻姝不斷囑咐自己不必再想,沒有意義的。有的事她擇了條什麽路,都要硬腦袋走下去。
偏偏怕什麽來什麽,這夜入睡,她竟夢見了魏召南。夢見大火那晚上,魏召南沒有去救盧賽飛,而是騎馬往她這來。這回他執住她肩頭,認真地問:倘若我是這樣抉擇呢?你還會不會走?
猛地從夢中醒來,已經夜半三分,滿頭都是汗...
怎麽會做如此怪異的夢?
月光清寒地落入紗幔,喻姝忽然瞥見腕上的玉鐲。羊脂玉的鐲麵有蓮花紋,這麽久,她一直沒仔細看過它——那天他把鐲子穿她腕上,說是托人去南海求的,見過觀音的祈子福鐲,囑咐她好好戴。
現在喻姝一想,便咬牙心狠,脫了去丟匣子,再也不見。
因為看不見,她不願憶起的過往便不會再來了。
確實如喻姝所想的一樣,當她有心不想要回憶,亦或是把從前當做一段夢,它就如流逝的沙水,漸漸淡出眼前。
尤其在江陵找了事幹,有活可做後,她多半是夢不見魏召南的。即使偶爾夢到汴京的日子,也是秦汀蘭幾人的影子。
三個月過去,暑氣大消,立秋來過,轉眼間已經到了深秋。
半個月前,王為慎就接到祖父的書信,說等中秋忙活完江上的事,便帶著一家子往江陵來,這個冬都在江陵過。可如今都到寒衣節了,愣是沒有半點揚州來的信。
再過半個月,碼頭都得結冰,就連江陵江上的小活,王為慎都結束的差不多了。祖父那麽一大幫子人,竟還沒做完麽?
王為慎實在放心不下,一個月前便打發親信小廝回揚州看看。
今日,小廝正好回來報信了。
那小廝趕了一個月的馬,臉都吹黃了。
衝進家門沒站穩,險些直腿跪下。喻姝看了眼王為慎,連忙遣人取來茶水,讓他喘口氣慢慢說。
“沒人了,王家的人都沒了!”
小廝驚恐道,“小的剛到揚州城外,隱約就聽到幾個挑扁擔的布衣閑聊,什麽王家的案子也不知得罪了何人,衙門都拿不了主意。小的當時就心怕,趕忙拉人問是哪個王家?他們就說,‘揚州哪個王家能這麽出風頭?當然是石橋底下那家’,後來小的又馬不停蹄趕到府宅,門外都是衙門的官兵!小的拿出大郎君的腰牌,他們才放小的進去!
府裏人都沒了!燭台、青釉瓷盞、金樽玉酌、屏風、字畫......屋裏值錢的那些東西,都沒了。小的聽官爺說,五日前的夜裏,不知哪來一波賊人,好像是亡命之徒,提刀衝進府宅,逢人就砍,把主君、大郎、大娘子都抓了。家裏的主人不在,下人們也跑,還把家裏值錢的都順走了。衙門查了五日,還沒個因果。”
王為慎心急如焚,立馬遣人收拾車馬行李,今晚就走。喻姝也想跟著回去,卻被他攔下:“那夥人還不知什麽來頭,你這樣隨我回去太險。聽話,就留在江陵,妹妹隻需等我消息便是。”
王為慎下定決心不要她跟,話一說完,便招呼來四個壯婆子架她回屋,看緊人。
等到入夜,所有要帶的都備齊全後,王為慎帶了三十來個小廝離開江陵。
秋風簌簌,過不了多久也要入冬,已經不比白日,夜裏要冷許多。
一行人已經出江陵七十餘裏,附近都是茫茫草野,難見村莊炊煙。王為慎決定夜宿一晚,帶著幾個小廝兜兜轉轉,撿回來不少草梗,拿來燒火用。
他甫一回到紮營處,便看見木樁子上坐著一女子,正用火折子點火。
他愣了下,眯眼看清臉,氣不打一出來,大步走來揪起她的後領子:“誰準你跟來的?!”
喻姝直呼痛,拍開王為慎的手。
王為慎瞪著她,妄給她瞪出愧疚來。誰知她毫無半分被抓包的羞愧,神情很是淡然。她笑笑摸向自己肩上的小包袱,摸出一塊油紙包,“哥哥沒吃飯就走了,我順了幾塊你素愛的緊實香糕,填填肚子吧。”
王為慎不領她的情,鼻子哼聲,扭頭不看。
“好哥哥,別把我再押回去。你便是把我送回江陵,我也會想盡法子出來,何必折騰呢?你看我這回出來,是自個兒偷偷鑽進馬車的,一個人都沒帶,可見姝兒必是要去揚州!”
喻姝又拉他的衣袖討好,歎聲道:“他們把王氏的人都抓了,偏偏留著活口報信,顯然是引你回揚州的。哥哥回去,無疑是自投羅網,可明知如此,你依然要回去,不是麽?我們是一類人,哥哥又何必來勸我呢?我能自保的,不會做哥哥的累贅...別趕我走,行不行?”
“你...什麽累贅。”王為慎恨惱地看向她,“你明知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曉的。”
她自小說話就伶俐,王為慎從前道理就講不過她,如今更講不過。他又清楚自己這妹子確實心裏有把尺,遇事也倔些,又並非是不能吃苦耐勞的人,想來想去,便也隨她跟著了。
秋末天漸寒,一路上風冰夜冷。這麽些人,從江陵到揚州也需半月之久,因此馬車裏早早便備了厚襖被褥。
某一日的清早,王為慎在荒草堆上醒來。一睜眼,就看見喻姝對著一塊石頭發呆。
他無聲無息走到身後,見喻姝手握一枚石子,正在草地上比劃著什麽,像好幾條交尾的蜈蚣——
“你這在做什麽?”
有好幾條蜈蚣已經被她叉掉了,就剩下三條粗長的。
喻姝撐著下巴,邊劃邊說:“阿翁很通人情世故,在我娘出嫁前,家裏已經有了不少錢財。阿翁在江上漂了一輩子,這些年也沒聽說他得罪哪方巨賈。若有得罪之人,表兄應該很清楚吧?”
王為慎仔細尋思一番,緩緩道:“不滿祖父的自然也有人在,可有如此膽子,如此手段敢直破王家大門,跟衙門還有交情來往的,我想不到。”
喻姝又叉掉一條,隻剩兩條蜈蚣。
“要是哪方土賊看上王家家財,想挾持綁票,我覺得也不可能。”喻姝回頭看王為慎,認真道,“他們想要錢財,隻需綁阿翁一人即可,何必把舅父舅母也帶走了。帶走全部人,免不了要大動靜,況且你的親信也說,家中值錢的都還在,是後來才被下人們搬走的......就算當時山賊不方便順走財物,隻好先綁人,但綁票呢......為何遲遲還不送到表兄手裏?”
王為慎想了想,蹲下身,拿過她手裏的石子,也叉掉一條蜈蚣。
他指著那條僅剩的蜈蚣,側目看喻姝,“那妹妹以為,最後一個可能是誰?”
晨風輕輕吹過,喻姝猶豫地看向那條僅剩的蜈蚣。
王為慎隨她目光看去,看見風將細沙吹開,蜈蚣的無數條腿變得細長。他定睛一看,才猛然發覺是自己想錯了,它們不是交尾的蜈蚣———確切來說,是路,和路上無數條的細岔道。
她用手指在土上寫了兩個字,
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