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雪恨
是了, 朝廷。這些年王叢之帶人漕運所掙的錢財,比朝廷在江淮兩地收上來的都要多。
這一日黃昏,他們終於抵達揚州。
一進城門, 喻姝與表兄便察覺出, 行隊後頭一直有尾巴跟著。
王為慎起先惱怒, 罵他們自投羅網,想讓手下把人綁來。喻姝卻攔住,細眉輕蹙:“會打草驚蛇的......等等看那些人想做什麽。”
他們先去了王家府邸。
遠行艱難,這一趟他們趕回來, 花在路上的日子有半個月。王家深秋出的事,如今早過了小雪, 衙門也放鬆警惕, 能查就查,查不出便拖, 因此守在府宅外的官兵並不多。
王為慎出示腰牌, 領頭的官差上下打量一番,隻說了聲快進快出, 並不多加為難, 便放人進去。
喻姝離家已有三年之久,離開的那天晴日風清,舅母孟氏還在堂屋,同幾個婦人吃茶說笑。
因為外祖不允, 她是偷偷溜走,才上了喻家嬸娘的馬車。
今日踏入王家大門, 再不見昔日熱鬧, 屋門遭奴仆洗劫敞開、滿地枯黃爛葉,連池裏的魚都死了, 喻姝一口氣悶到窒息,險些沒緩過來。
“我王家待他們不薄。”
王為慎冷冷道,“可是一遭難,便都落井下石,當我們全死了。還是我娘平日太過縱容,祖父、父親又忙著生意,不常著家,其實恩威並施才能管住底下人,可惜我娘不懂。”
兩人說話之際,忽然光影一掠。王為慎臉色大變,急忙拽她,她一個趔趄撞在石桌上,驚恐地回頭一看,身後的樹樁竟插著一支冷箭!
王為慎將她護在身後,皺眉張望著屋簷,看見一個持弓的黑影尋速隱沒。他下意識地想去追,可顧念起身後,蓄勢待發的拳頭又鬆了鬆。
“表兄,箭上有張紙呢。”
喻姝忍著肘疼,把紙扯了下來,隻見那上頭寫著——欲保王家性命,帶喻氏表妹速來汴京,覲見官家。
汴京,又是汴京。喻姝忽然打起顫兒,這個字跡她識得,是梵兒的!是她麽?是她要害她的家人麽?琰王登了基,梵兒已經是寵妃了。她就算恨她,恨她曾經冷眼不肯施救,那也隻幹係她一人,為什麽要......還要大費周章拖王家下水?
喻姝雙腿發軟,身上的力氣仿佛逐漸被抽幹,倏地跌坐石凳,臉色慘白的可怕。王為慎見她不對勁,急忙掐她虎口:“怎麽了?不是說是喻梵嗎,你那麽怕做什麽?有兄長在,不要怕。”
“不是她...不是她......”
喻姝記憶裏有道灰暗的影子,那個人不顧綱常,曾經想毀她清白,還有他每每見她,要笑不笑又暗藏貪婪的眼神。他虛偽,在外風名甚好,沒有亂七八糟的通房。私下王府美些的侍女他一一要過去,事後便讓人灌避子湯。
她忽然抓緊王為慎的衣袖:“表兄,我若說是琰王呢?”
“誰?”
王為慎被她嚇到,一時沒反應過來。
“就是當今的聖上!”
王為慎撫了撫胸口,“乖乖,你真要嚇死我!不是早便料到朝廷會為難我們王家嗎,這麽一驚一乍是做甚?你別怕,他們不過是要打壓江上漕運,祖父在這行又是大頭,他們要如何,我要做就是了,定能保住祖父和爹娘。”
喻姝抬眸望他,指兒還在顫。話猶在喉間,她忽然見那頎長的手臂伸來,將她輕輕擁住。她的胸口猛烈一痛,垂眼咬牙,又生生給咽下了。
是的...她也定能保住王家的人。
王為慎自從打算啟程去京城,便再沒管過偷跟的尾巴。
他欲在五日後帶喻姝出發,這四日便收拾了番王家的宅子,再上衙門報家中的逃奴。
啟程的這天,揚州下了場大雪,紛紛揚揚。
從前揚州的冬日倒是也下雪,但不比上京,到底偏南暖和,雪也不怎麽大。今年深冬的雪卻格外大,等到一行人完全離開揚州地界時,雪厚已經能到腳踝了。
頭一晚夜裏,他們尋到了一處背風的山洞,就在這裏生火過夜。
大家身上都蓋著厚襖子,天很冷,冷得喻姝還是不由自主蜷起身子。她睡得迷迷糊糊,不知道睡到幾更天的時候,忽然聽到山洞外的腳步聲。
火堆不知何時滅了,整個洞裏黑黢黢的。
喻姝嚇得清醒,急忙去推身邊王為慎的胳膊,又喊人。還不到大家完全醒來,烏泱泱入洞的不知是人,還是什麽怪物,持著火把忽然衝進洞裏。
強烈的火光刺得她睜不開眼。她隻感覺胳膊被什麽一拽,整個人滾進了石壁縫裏。
這是一夥什麽人?山賊?強盜?
她兩手摳著地麵,想直起腰,卻猛地撞到石簷,疼得她水光沱沱。眼前雜亂的光影裏是王為慎的腳,他厲聲喝道:“躲我身後!”
錚錚猛烈的兵器交錯,她又冷又駭,牙齒咬得咯咯。忽然王為慎在她跟前倒下,她嚇得錯愕,豆大的淚花湧出眼眸。
喻姝顧不了太多,急忙摸出袖裏的刺粉包,牢牢攥在掌心。她慌忙地往前爬,撲在王為慎身上。他的手臂還在流血,卻還掙紮地要起來,拉她到身後。
她的眸光忽然變得堅毅,咬牙,正要朝後一舞粉末。
那人識出意圖,立馬扣住她的手腕,強扭折在背後。喻姝疼得驚呼,卻動彈不得,任由手心的東西被人抽走。
刀光落下,就在她絕望地以為,他們必定命斃於山洞,成為這夥山賊刀下亡魂時,忽然腰身被人一提。
她被強力從王為慎身上拽起,一陣天旋地轉,整個人蒙進麻袋裏。這麻袋顯然是浸泡過藥草,很醺很刺鼻,她聞著頭暈惡心,盡管死死掐著人中,可沒一會兒便失去了意識。
......
等到喻姝再次有意識時,發現自己好像在一輛馬車上。
車內很暗,兩邊車窗的帷幔極為厚重,一絲月光也照不進來。
她的身子現在很酸痛,不知這樣坐著睡了多久,手腳都被粗繩綁著,嘴也封了布條。她說不了話,嗚嗚呼了兩聲,企圖讓趕車的過來。此時,身側忽然傳來一聲輕蔑的冷笑:“醒了?”
那人掏出火折,點了根蠟燭。喻姝終於才驚愕看見他的臉......這張熟悉又想忘卻的臉。隻是時隔太久,他仿佛潦倒不少,臉上可見疲態。
還不待她做出什麽反應,那人已經伸手捏住她的下頜,散漫地冷笑:“沒想到我們還會見麵吧?”
她的眼神有點怕,嗚嗚地出不了聲。魏召南也不在意,笑了笑,從懷裏摸出一把匕首。巴掌大的匕首,火燭下它刀鋒銳利。
他垂眼盯著,指腹擦過柄上的螭首:“我曾贈心上人一把刀,教她防身,後來這把刀穿進了我的胸口。得虧我命大,還活著,隻是卻不如她的意了,她應該很希望我死吧?”
說罷,他抬眼瞥來。
喻姝的背麻木靠著,腦中起先雜亂不堪。後來這團雜亂解開,她發覺是空空如也,已經沒有能開脫的話了。
她甚至有種任君殺剮的錯覺,原來是他,竟然是他......她躲了好幾個月,出來揚州的第一日,他就能找來,看來揚州城裏跟著的,也不全是朝廷的人吧?
她知道他會恨她,隻是她以為,他會厭惡她,惡心她,這輩子都不想看見她。當然,現在找到她,那就隻剩要報仇雪恨了。
果然,魏召南根本沒想讓她說話。
他忽然瞥了眼她的手腕,眉心一皺。再便掂起掌中的匕首,冷笑道:“這幾個月真是讓我找得好累,我夫人都躲哪兒去了?哦不,怎麽會還是夫人呢,她早就自請廢去婚約了不是麽?本來這聖上登基,我該去北地的,可是你猜,我為何又留下來?”
他攥緊她的下巴,力道極重,幾乎想捏碎了。
魏召南身上滿是戾氣,話語卻很輕淡:“找人時,我便跟他們囑咐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眼下活人我是找著了,屍身卻也要帶回去呢。好夫人,我知道你不想活了,現在給你尋了兩種死法,要不要聽聽?”
喻姝還不想死,她想活著,她的親人都還在朝廷手上。可她也真害怕,魏召南會殺了她。
她想搖頭卻搖不了,下巴被攥得極疼,說不了話,隻能驚恐地看向他。
隻見他自顧自地笑了,忽然鬆開,大掌溫柔地撫摸她的臉,一如從前無數個日夜。隻是他的神色卻怪異起來,有種殘忍,甚至要同歸於盡的錯覺。
“一,是我用這把匕首了結你,倘若你挨了一刀還有氣力,也能了結我。反正我也沒多想活著,一起死了也好;二,便是吃下這藥。”
他捏起一包粉末,淡淡笑道:“此藥溶入水裏,讓人喝掉,會使人神識發散。隻要連吃五日,便會徹底失去神識,不記得自己,不記得別人,變成一個瘋子。我想,如此也生不如死了吧?不知我的嬌嬌想選哪條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