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仙人
什麽夫人、好夫人, 其實她通通都不是。
這麽深的夜色,大雨如注,她靜默立在窗牖外, 與他格窗相望。她看著他從床沿跌下, 拔出胸口匕首, 一點點倒下......她不敢看魏召南身上的血...是他威脅她,是他要她這麽做的,她隻是為自己選了條路。
沒過多久,采兒很快過來, 身上背了個包袱。她們沒時間多待,立馬便朝著角門而去。
角門的守衛中了藥呼呼大睡, 喻姝推開門, 很快就看見王為慎的人手。她帶采兒匆匆上馬車,王為慎比了個手勢, 一夥人騎著馬, 極快奔入一條小巷子。
馬車飛駛,喻姝掀起一角車簾往後望, 竟沒看見有人追來。
她有點詫異, 魏召南既早知曉蔭花巷有人接應,卻沒讓人守株待兔。她想了又想,忽然笑了——他是不是覺得她膽小怯弱,隻有依附順從他的份兒, 不敢跟他動刀子呢...
夜雨越來越大,已經泥濘難行了, 王為慎隻好擇了家客舍, 等明兒一早城門開再出行。
“妹妹且寬心在這睡一會兒,天亮前我再叫你。”
王為慎備了些許胡餅, 剛把紙包遞給喻姝,忽然瞥見她手指的血。他嚇了一跳,隻當沒看見,又同采兒叮囑兩句,便回自己屋裏。
這一覺,喻姝睡得並不安生,不知是不是下雨潮悶的緣故。她躺在**翻來覆去沒睡著,總覺得一切曆曆在目。她低聲告誡自己,不重要了。
翌日天未明,一行人從客舍離去,城門一開,便往外走。高大宏偉的城樓逐漸退去,入眼成了一片蒼綠田野,田埂縱橫。
喻姝的心緒逐漸平穩,肚子餓了,還能吃得下幾塊胡餅。
二十人行了有一會兒,快到晌午的時候,王為慎忽然騎馬到窗邊,問她想去哪兒。
喻姝琢磨了下,道:“先不去揚州了,我起碼還要在外頭避一陣子,哥哥覺得哪裏好呢?”
王為慎倒認真想了想,“不如先去江陵吧,這些年我隨祖父在江上漂,江陵倒是不錯,江流通達,南北的好物都有,實在是個富庶地兒。祖父在那買了三處院子,還說入秋了去小住幾日。你若到江陵,也有地待,不至於四處漂泊。”
喻姝覺得王為慎此言甚是在理,便答應他的提議,同去江陵。
喻姝從前覺得,日子過得很快。可真真發覺時日漫長難捱,還是在去江陵的路上。
不同於來時,如今已到夏時,這一趟行路尤其燥熱。到了大中午,炎陽炙人,大家夥熱得汗流浹背,更沒法走,隻好在蔭涼樹底且作休息。
王為慎擰開水囊,嘩嘩灌了兩口。
這半個多月過去,他們已經走到了壽州,然而馬車上的幹糧所剩不多。
此處就在壽城郊外,王為慎計劃著等傍晚不那麽熱時,便帶四五個隨從進城,給大家采買充足的幹糧,再自個兒買些小酒喝。
王為慎的酒早喝光了,想得緊,現在連水都硬喝出了酒味。
樹蔭下他盤腿而坐,喝水,一扭頭,見喻姝正兩臂墊著頭,躺樹根上小憩,那模樣比他還要隨意些。他笑了笑,忽而朝她嚷道:“好妹子,如今貴女不做了,以後想做些什麽?”
喻姝睜開眼睛,閑定望來一眼:“買兩間鋪麵做營生,溜貓逗狗,安安穩穩過一輩子。日後若有好人家肯收,也要托表兄幫我試試水。”
王為慎笑罵道:“什麽是好人家肯收?我妹妹年方十九,又是閉月羞花的容貌,想提親的人定要從我王家大門排到江寧府了。”
“其實不嫁人倒也沒什麽,誰要是敢說你,哥哥幫你拔了他的舌頭。”
他忽而正經起來,低低歎息,“你要想留在家中,那就再好不過了。祖父膝下子女不多,我王家人少,如今祖父一天天老了,也盼著你留在揚州。”
當初突然離開,喻姝想起外祖昔日的疼愛,多少有點愧疚。她不敢直視王為慎的眼,隻能輕輕點頭。
傍晚王為慎進城采買,備了些幹草、粗糧餅等物,還順帶進藥鋪買了幾味驅蟲蛇的藥。
正走出店門,忽有一人穿街而過,驚得行人紛紛繞開——仔細瞧,隻見那是個滿身縞素的官兵,揚鞭策馬,右手用力揮舞布告。
“報——聖上晏駕,天下大喪。”
布告一貼,男女老少皆圍了上前。
一識字的青衣士人指著布告,一字字替大家夥讀道:“帝崩於金鑾殿,嗣有五子,以三子琰王聰敏仁孝,德才兼備,是為儲君。然兆庶不可無主,萬幾不可曠時,今應天順時,受茲明命,授登大寶,改國號初平。宣布遐邇,鹹使聞知。”
......
......
“殿下醒了麽?”
“醒了,昨夜喝醉酒,吐了大半宿,午後才醒的。一醒來就發火了,把伺候的丫頭都趕出去。眼下他正在氣頭上,你也別進去沾主子黴頭了。喏,這些都是他要我們燒的。”
小丫鬟比了比地上兩個竹盆:一盆子堆滿衣裳,有襦、襖、衫、褙子、裙裳,都是青羅或金絲所繡,布緞柔軟,針腳極好;另一個盆子則有兩隻鵝黃香囊,還有不少簪釵手釧,點翠的、翡翠的、鑲瑪瑙的、珍珠的。
另一人看傻了眼:“這些都要燒掉啊?”
小丫鬟湊近,極小聲道:“前頭夫人喻氏的,殿下都恨透了,能不燒嗎?”
“這些東西看著就貴,燒了還不如給我呢。”
她嘟囔著,眼睛離不開籃子半寸。目光一瞟,突然計上心來,拉過小丫鬟的胳膊咬耳朵:
“這樣,殿下既讓咱倆燒東西,咱燒了就是,不過籃裏貴的得換一換。我正好有兩套舊衣裳舊頭麵,也不想穿了,就拿來頂替好了。香囊不值錢,咱就燒了,也算為殿下盡點心。此事咱不說,又有誰會知曉?到時候拿去當鋪典賣了換錢,咱倆五五分多好?”
兩人很快達成一致。
魏召南讓人傳了午膳,沒吃兩口又給棄了,總覺得胃中脹著,頭反反複複難受。
頭一難受,他就得吃酒來解。酒是一種好東西,越醇越烈的酒,總能使他飄飄欲仙,辨不清所有。
三壇子一下肚,日頭一落,屋裏昏暗得很快。不過他把下人們都趕走了,也沒人幫他點燈。
他抱著酒壇,在屋裏搖搖晃晃地徘徊。這樣的一個下午過去,頭疼很快就好轉。迷迷糊糊間,他好像看見了一個仙人站在跟前。
那仙人說,我有孩子了。
魏召南不拿正眼看它,甚至不屑笑了聲:
“跟我說做甚?你的孩子與我何幹。”
仙人手捧肚子,又說,是你的。
“那我也不要,你又不是——”
他垂眼一看,它已經走過來拉住他的手。他詫異地抬眼,隻見仙人的臉很快幻化成天仙,漸漸變成她的模樣。他胸口抽搐了下,立馬疼得甩開,讓它滾。
那道幻影經由一甩,很快就消散掉了。魏召南看著它一點點模糊,隻覺得頭疼欲烈,猛然伸手拽住。胸口忽然空靈靈、失落落,他感覺好像記憶裏的影子也在消散。
他再次拿起酒壇,猛灌兩口,又好像幻聽到有人在哭,哭得他愈發煩躁。
他找不到人,索性砸了酒壇:“滾出去!滾出去!”
滴滴答答的,那人好像沒聽見,依舊哭得可憐:“我回不來了......殿下,我回不來了......為什麽把它們都燒了,我回來找不到家了......”
魏召南一愣,心口忽然發酸。可須臾間,又戾氣道,“回來做什麽,回來我現在就殺了你。要回來是罷?那我們就一起死吧。”
“殿下......”那人哭得越發哀慟,“妾知錯了,妾好想陪著殿下。”
殿下...
殿下...
魏召南發怔,怒氣再盛,喉嚨卻幹澀地出不了聲。
“你真的知錯了嗎?”他忽然跌坐地上,滿地地摸,卻摸不著一個影兒。他抑不住地亂撞,額頭在桌角劃出一條長長的血痕。
他瘋了好像,不停問它在哪兒、在哪兒、在哪兒,可沒一點聲兒。最後在他疲累而絕望地倚靠椅腿時,它又似輕輕哭了:“為何要燒掉...為何要燒掉...你把它們都燒了......我回不來了...”
魏召南猛地站起身,也不管身上狼狽,什麽也不顧地往外跑。跑到後院,他忽然看見兩個小丫頭在燒她的東西。她的衣裳、她的首飾、她給他繡的香囊。他的雙目被火光一刺,隻覺胸口欲裂,直衝過去,不要命地往火裏摸。
“殿下!”
兩個丫鬟本是受令燒掉,忽然給嚇壞了,一個去拽,一個急忙提來井邊的水桶一澆。
火滅了,隻見魏召南怔怔盯著兩個盆子。一個竹盆燒得幹枯,衣物都成了灰。另一個竹盆隻有兩個繡麵燒黑的香囊。他不顧手上血淋淋的傷,直把兩隻香囊捧在手心,指腹輕輕摸著囊麵......那繡的是小女子都喜歡的纏枝花鳥紋,雖然現在燒得發黑,但他的手早就摸過無數遍,知道它是什麽樣兒。
天上沒有下雨,為什麽有一滴水落在香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