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挫骨
就像他一開始所說, 她若乖些、順從些、能容人些,他也能夠待她妥善的。
什麽算妥善?
魏召南從前方以為,盡夫妻之宜, 給她正房娘子的尊榮, 不辱沒她, 便算待她妥善。可時至今日,他似乎覺得不太夠。
是了,不太夠。他總想著與她多親近些,懷抱她, 恨不得融進她身子。他意識到自己好像拋不開她,她那麽可憐, 喻家倒台, 喻潘的罪名足以流放南蠻,世家都是極勢力的人, 她們定然看不起她, 給過她冷眼......
魏召南越是這樣想,越是懊悔曾經就那樣拋下她。也虧他夫人是個乖巧順從的, 沒有半分怨懟。
今日是除夕, 府裏各處都換了新紅。
一大清早,幾個小廝爭著灑掃門庭,釘桃符。庖房的人備好薑豉、螃蟹、香餅、雞鴨魚肉等,等晌午一過, 滿庖房都是鍋碗瓢盆聲,籠籠白霧從煙囪冒出。
天一黑, 門外便開始燃爆竹, 各人都有說有笑。巧喜是個極機靈的,兩句俏皮話, 直讓人笑得合不攏嘴。
月上柳梢頭,隻有王府門前打了一排燈籠。采兒剛從外頭回來,趁著眾人說笑之際進了門。喻姝見人回來,忙拉采兒走到小廊下僻靜處,低聲道:“揚州的信可送出去了?”
“給了一八撇胡的小哥,人倒是靠得住。”
采兒四周瞧了瞧,又小聲說:“還有一道宮裏來的消息,官家已成行將就木之身,宮裏禦醫說至多再挺個把月。他今兒把宗室召進宮,想立文書,連筆都拾不起。”
“再撐個把月……”
喻姝念念道:“個把月,京中肯定要亂,也不知道信能不能送到揚州。”
“若擔心不能到,倒還有一法子……夫人把信再寫幾封,我明兒出去多找幾個可靠的信客。要單隻是那一人送,萬一上路還要繞去旁地,誰知道又要蹉跎多久?咱多使些錢,誰早送到都是好的。”
喻姝想了想,這倒不失為一種好辦法。
等到夜再深些,將入子時,喻姝提燈坐在廊下守歲。幾點零星的小雪,一輪幹黃勾月,她就這樣靜默凝望。其實她也圖著熱鬧點,有一大家子親親熱熱圍坐一旁,但今時諸事紛雜,遠是談不上了。
喻姝在外坐了一會兒,覺得寒冷,便回屋坐到西窗邊。她隨便拾來一本書翻看,看著看著就打起瞌睡。
有個人把她從案上抱起,睡夢裏她覺得身子輕飄飄,好像浮在雲上。接著,身上的厚重感一件件褪了,脖子邊似乎招惹來什麽東西,惹得她發癢。
喻姝從睡夢中醒來,黑暗中瞧見魏召南的輪廓。他還沒上來,正坐床頭。
“醒了?”
他笑笑看著她:“以前有人跟我說過,歲是要守的,什麽‘歲燭徹夜長明,寓意著長命百歲,福壽安康’,我現在想來,那是什麽騙人的話?有人自己倒先睡下了?”
喻姝愣了下,下一刻胳膊便被他提起,轉眼,整個人已坐在他膝上了。他低眉睨著問,“你怎麽不說話”,喻姝一時倒沒什麽想說的,下意識掙了掙胳膊:“做什麽呀?”
魏召南摸向她的小腹,奇怪道:“藥有沒有仔細吃?怎麽這麽久,還不見起色?你把咱那孩子藏哪兒去了?”
魏召南那一記眼神,看得她心下微麻......有沒有仔細吃...他那樣審視來看,喻姝不知為何,總怕他就這樣看穿她倒了藥。
她垂眸,將微微心虛的臉頰埋進他胸膛,手指在他衣衫打著圈兒,輕聲道:“吃了呀,隻是那神醫未必真是‘神’,世間若真有治不孕之藥,南海那觀音娘娘廟該是香火斷滅了罷。”
“什麽不孕?”
那人兒埋進懷裏,他本還因此生了旖|旎的心思,這話卻聽得眉頭直皺。
“是它,一定是它不見了……”
魏召南的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喻姝覺得不對勁,從他懷裏出來,“什麽不見了?”
他咬了咬牙,手卻順著她的小腹往下,摸進裙|底。喻姝嚇了一大跳,急忙想起來,腰身卻被他手臂挾製住,動彈不得。她受驚地瞪圓雙眸,那手指寸寸抵|進,在柔軟處輕輕摸了摸:“那塊有你處子血的帕子不見了,是它沒了……我們才沒有孩子的。”
喻姝聽得腦袋嗡嗡:“不是的——孩子和它能有什麽相幹呢。”
“沒有相幹麽?”
魏召南凝睇,終於將手抽了出來。他合衣輕輕攏著她,好像攏了隻不會撓人的貓。
他的手掌撫上她細白的脖頸,那麽一握,喻姝氣息忽滯,不得已抬起臉。他恰巧低下頭,銜住她的唇瓣。起初隻是點水的吻,後來循序漸進,他慢慢得了味,又急功近利起來,好像非得把她揉碎了塞骨縫中。
喻姝有時睜著水蒙蒙的眼,任他造作,就像數不清的夜裏例行公事。有時她心頭酸楚得難受,十指隻能失錯緊抓著被褥,幹脆便咬牙閉上眼。眼前陷入一陣昏黑,她忍著受著,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困,駭浪翻湧間竟慢慢失去意識。
她是被魏召南掐著臉頰喚醒的。
“真就有那麽困?”
他好像很不滿地看著她,揚揚眉,便翻身坐起,順帶把她也硬拉在懷裏,“夫人,好夫人,別睡了,除夕夜哪有人還睡得下?過會兒他們放爆竹,準得又驚醒你。”
喻姝悶聲道:“不會驚醒的,妾和他們說過,夜裏不放爆竹。”說罷便推開他的胸膛,身子像魚兒一樣滑溜進被褥。
還沒躺片刻,魏召南又將她拉了起來。
她正困著,耷拉著頭,忽然脖子邊刺痛,驚呼一聲才清醒。喻姝一摸脖上的牙印,盯向他淡然的臉,一時間鬱結於心,好像心頭凝了血塊。
他竟悠悠而笑,捉來她的腿套上鞋襪,又從木椸扯了件大氅給她裹緊,硬拉著站起,牽她的手,“你不是喜歡海棠麽?走,我帶你出去看。”
“大冷天哪還能有海棠。”
她抗拒。
“怎麽沒有?”魏召南得意道:“尋常見的海棠不耐寒,有一種耐寒的被我尋來了,都讓下人養在花房裏,你一瞧便知。”
魏召南半拖半牽把她帶出門,繞過幾條長廊來到花房,那木架上果然擺了數盆海棠花。魏召南問她喜不喜歡,見她不吭聲,便伸手往盆土摸了一把。
喻姝以為他氣她不識時務,要把土往她身上揮,她嚇得後退一步。但魏召南卻抓來她的手,把幾枚圓溜溜沾土的東西往掌心一放——竟是幾枚小小的花種。
他說,我帶你去種海棠。
喻姝覺得他瘋了,這麽冷的除夕夜,也不睡覺,還要來種花。
她站一旁,默默盯著他刨開土壤的雪,從鬆土、埋種一氣嗬成。
這些花種就埋在秋海棠邊上。她默默想,其實做這些也都沒有意義吧?他覺得這海棠冬日種下,來年四月春便能開花。但他也沒想過,萬一這些花種熬不過歲寒呢?
除夕一過,又過去將將半月,宮中傳出話來,皇帝的聖體越來越難熬了。起初還能張口說些話,這個年一過,甚至連字眼都吐不清。
喻姝剛聽到這個消息,心頭十分急切。這官家大限將至,帝位更迭,京中勢必動**。而送去揚州的信又遲遲沒有消息,她是該自己先離開,還是再等等揚州的人來接應?
喻姝正為此事心愁之際,魏召南在一天夜裏卻忽然提到,要帶她出京。不過下揚州之前,他們還得去一趟濮州。
她並不多問,開始為出京而雀躍了。她想罷,魏召南此人雖是浪**縱情了些,但到底還是個守信的,自個兒說過的話一點沒忘。
此次出京,朝廷正在風口上,所以一切從簡。魏召南隻要了三十的隨從,借著南巡水利的由頭離開汴京。
一路上,他們經陳留、濟州、泰安等地,車馬行了近半個月,終於進入濮州邊上。
喻姝大抵曉得,此次遠行他非得來一趟濮州,目的並不簡單。雖然魏召南隻對她說,撫養他的宮女常氏是濮州人,他來,隻是想帶常氏的骨函回鄉,葬在濮州山上。
其實她能猜到,魏召南之所以要出京赴濮州,哪裏是為了他口中的仁義,乃是私下與盧賽飛密謀過。至於密謀的是什麽......她猜想,與爭權奪勢也不會差太多。雖然人來了濮州,可心思是不是還在汴京呢?
得知盛王要來,濮州的趙知州一早出城相迎,領著盛王等人進館驛,安排住行。
四月天漸漸回暖,已經換去了厚重襖子。柳葉新綠,上市集采買的婦人也多起來,披衫鮮妍,靚女如雲。
四月下旬,魏召南便帶著隨從幾人出門。
聽弘泰提過,他要去曹通判府上拜訪。這曹氏雖是太後娘娘的娘家,但在遠離京畿之地,門楣並不高。
曹氏……自皇帝登基封後以來,太後便不再過問後宮事,開始在建章宮靜養。就連後妃想請安奉茶,都是極難見太後的麵。
魏召南與太後之間算不得親厚,甚至連麵也見不上幾回。這時候他又為何上曹府去?
喻姝正繡著花樣子,驛站外傳來好大一陣動靜。她這間屋子離角門不遠,恰巧能聽到外頭的爭執——那是兩個男人在吵。
“官爺,小的打聽好幾趟了,這信就是往官驛裏送的。”
“你也知道這是官驛?那還不快走,裏頭都是官道上的,哪有你要找的人?當心驚擾了我家大人!”
“求官爺行行好,那小的不進去了,信給您,托您送能不能?”
“你沒看著我正當差呢,哪有功夫給你送?”守衛不耐煩驅道,“去去去,快走。”
喻姝本也沒留神,隻當個閑事聽......忽而,她想,那會不會是揚州寄來的信?
喻姝立馬放下了針線,蹬著腿跑出來。跑到角門口,那些個守衛不肯放行,她急道:“行,我不出去,那你去把他叫回來總成吧?”
守衛們猶豫了下,終於有個肯出去找人。
她心頭緊張不已,盼著那是王家的信,一頭卻怕隻是空歡喜。
沒過多久,守衛領著一戴裁帽的布袍小哥回來。
那小哥高她一個頭,先拱手而禮,隻因帽沿綴了皂紗遮臉,並不能看清臉。
喻姝更為急切,伸手就要接過小哥遞來的信封,忽然風一動,皂紗翻飛,裁帽下竟是一張極為熟悉的臉——她大驚大喜,嘴巴動了動,險些將“表兄”呼之而出。
慎哥哥......那真是她的表兄,王為慎......隻是他這身衣裳,當真像個車馬風塵的信客,與她那風雅的表兄搭不著邊兒。
她的震驚簡直不能用言語形容,一時傻了神,連話也不會說了。還是王為慎趕忙把信塞好了,微微一笑:“貴人可收妥當了,小的還得往別家送信呢,告辭了。”
王為慎一走,喻姝看信的心更是急切了。
不疾不徐地回去,一進屋,立馬便關緊了門。她顫著手拆開,展平信紙,隻見那紙上的墨字赫赫躍然:我等皆知上京安生不易,祖父亦思念,勿怕,為兄定將你帶出。五月初五,在廣勝寺見。
信一看完,她很快就燒了。喻姝此刻欣喜地不知做些什麽,直往**一躺——又支起半邊身子,小心翻開墊絮,瞧見自己藏起來的幾包刺粉和一隻匕首。自她來到汴京之後,從沒有哪一刻,心像現在這樣安然。
起先她還怕,就這麽從京一走,要是揚州來接應的人尋不到該如何好?
因此她這些時日又陸續寫了好幾封信,打算再從濮州送出一趟。原本午後還偷偷打發采兒出門找信客......
喻姝想到這兒,便下榻,尋思著既然表兄已經找來了,那這些信也不必留了。
她取了支火折子,打開妝奩,卻發覺壓在銀簪底下的信竟不見了。喻姝一急,懷疑是不是自己寫完後隨手夾哪裏了?又連忙去翻桌上幾本書卷,可是都沒瞧見信紙。
喻姝急忙出屋,簷下正有四個逗蛐蛐的小丫頭,都是趙知州送來伺候的人。
這幾日她一直都在,也沒見外人來過。平時屋裏,倒是會有丫頭進去。若不是她們拿的,那隻剩他了......
喻姝心頭雖急切,倒也能自己寬慰幾句。
信上到底也沒說什麽,不是嗎?隻跟外祖提了嘴思鄉心切,想回去。便是魏召南看見,也沒什麽。
很多事眼看就要成了,她想讓自己寬心些,可這事又騙不過自己——要是真沒什麽,看過就算了,信為何還會沒掉?
她不確定這信是小丫頭拿的,還是被魏召南拿走。
若是小丫頭順走,那便是最好辦了。反正此信落在他人手中也是無用,隻是這樣的毛賊她留在身邊也不放心,趕走就是了。
可若是他拿的......她摸不清他的心思。
拜訪曹通判後,晚上魏召南回來。入睡之前,喻姝坐在妝台前脫簪。
她扭頭瞧了眼,他正躺在**翹著二郎腿。她有意試探,下一刻便打開妝奩,一聲驚呼:“啊......放這的信怎的沒了?”
喻姝的手胡亂翻著奩內珠簪,雖沒回頭,餘光卻暗暗瞥他。
他好一會兒沒有動靜。
就在喻姝以為他或許睡著了,是時機不湊巧之時,魏召南忽熱放下二郎腿,坐起身,“是我拿的,夫人直問便是,不必跟我試這些。”
他走到她身側,拿過手中的妝奩打量,“我給夫人放回耳墜,打開卻看見那封信。”他又笑她:“怎麽這樣急?馬上我們就去揚州了,你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說罷,魏召南便仔細盯住她的臉色——還在汴京時,她就托人送出去不少信,他都看過了。原以為隻是小女兒思家了,也沒什麽。可是今早,他又看見她寫了封這樣的信,落尾還是慎收。
慎收、慎收......他原先隻以為她要外祖家中謹慎。
直至今日,他又看見了這個字眼,才隱約覺得不同——這個慎字,萬一不是謹慎的慎,而是別的呢?
他對王氏並非一無所知,猛然間想起她有個表兄,好像名中有這麽個字。他夫人愛他,他當然知曉,可是他也不喜歡她有個親近的表兄,他夫人年紀心性還是這樣的小,又是花月之貌,若是她表兄存了心思,有心**呢?
他們很快也要去揚州了,聽聞那表兄還未婚配的。
魏召南有一點清醒之時,總覺得這樣想太過可笑,明明什麽都沒有,他到底怕什麽?可是他發覺,他清醒不了太久,腦子裏一股念的隻是她。他開始怕她回揚州,融進那從小長到大的家,會不會就拋下他,與他相絕開?
喻姝抬眸看著他,眼底是他說不清的情緒。魏召南看一眼就怔了神,原來他心頭還有些拈酸與微怒,一下子就沒了。
他不知怎麽,反倒起了憐惜的情,手指摸向她的眼尾,聲音低低的:“好了,我會帶你回去,不要找別人。”
又是一樣的時節,曾經他也這麽溫柔,可是說狠心,也能狠的下。
喻姝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可是西北大火燒原的一夜,是道跨不去的坎。
......
轉眼到了五月初五,喻姝按照王為慎說的,私下來到廣勝寺。
今日正巧趕上重午節,來寺裏上香的男女老少很多。
喻姝隨著人流拾階而上,左右觀望,沒瞧見王為慎的人。
許是他怕出什麽紕漏,便沒指明地方,隻提了廣勝寺。可這廣勝寺是濮州第一大廟,要找一人著實困難。她無法,隻好也像別人一樣,先上一柱香。
喻姝拜完,剛出殿堂,忽然聽到有人喚了聲姝兒。
她轉頭一瞧,王為慎正站在菩提樹下朝她招手。她快步過去,王為慎看了眼采兒,確定再沒旁人在後,引著喻姝繞到後院。
後院則要更熱鬧些,像極了集市,人聲嘈雜。這兒有許多寺人擺好的攤子,攤上羅放了百索、艾花、銀樣鼓兒、花鳥畫扇並些香糕果子、蒲葉綠粽等物,供人挑選。
王為慎引她到菩提樹底下,這裏到處都是人,他二人在其中並不起眼。他用不大的聲音問:“你們還要在濮州待上多久?”
王為慎以前也算讀過些書,教過他的先生常說,腦瓜子是好用,可是性子太皮,沒學一刻又走了心。因此他爹總是棍棒不離手。他年紀小時人很野很皮,沒少捉弄折磨過同窗,卻對家裏的姐妹愛護非常。
王為慎從前瞧不上別人十年苦讀,隻為掙個官當。
苦讀為了什麽?為了科舉仕途。當官又為了什麽?還不是掙錢,養家糊口麽?
他想想就作罷不肯讀——
祖父沒讀過書,沒當過官,一樣掙得了全身家當。行商又如何,不同樣是掙錢,養家糊口麽?他覺得自己難以沉心,也不算讀書的料,於是後來幹脆隨他祖父上江。不知道是不是他這些年在水上漂得太久,連親事都還沒有著落。
“盛王他想在六月底走。”
王為慎聞言詫異,“六月底,還要這麽久?他一個不受恩寵的王,都這時候,還有什麽要拖的?姝兒,他是真會送你回揚州嗎?”
喻姝搖頭:“我不知,也不明白他要在濮州做什麽...”
王為慎想起這幾天聽到的消息,倏地冷冷一笑,哼聲道:“我大約知曉他做什麽了。你應該不知道吧,三日前他出去濮州過,是送一輛馬車去的。那馬車從曹通判府邸出來,他送到城郊就回來了,但他那個高壯的親信卻沒回來......他們向北行,難道是回上京?”
喻姝忽如飲醍醐,難怪這幾日沒見到弘泰的身影,原來已經離開濮州了。
他能要弘泰護送曹氏一家去做什麽?那曹氏可是太後的族人......又是京中風雲起變的時節,他要摻一手。果然,他離京還是圖這些的。她也沒有想過他不圖,隻是他還騙她,說是送她回揚州才出京。
王為慎垂目看著她:“你若想跟表兄回去,我的人手已經安排好,明晚子時就能接應你走。隻是姝兒,你有沒有想好,你至今還是他的妻,你們還有官家親指的婚事在,這樣一逃,去哪裏都是死路一條。你......”
“好哥哥...”喻姝忽而抬頭,認真道:“沒有了,婚事已經被官家廢了,我早就是庶人了,隻是他還不知曉。”她笑著說,眼底卻漸漸起了水霧,“我不知道他還想貪心多求什麽,可是我在那吃人的地方沒有盼頭,我想回家。哪怕我不能回揚州也無妨,喻潘倒了,隻盼我娘在天闔目。此後,我沒有想求的了,隻圖個安生日子,去哪兒都行。”
王為慎見她眼睛都快紅了,想起以前很小的時候,不怎麽見她哭。隻有在她阿娘的忌日,她才會避開人,偷偷燒紙錢抹淚。
他很快眼睛也酸澀,避開眼不看,輕輕嗯了聲。
王為慎拿出兩包藥給她,是無色無味的蒙汗藥,要她明夜下在侍女小廝、角門守衛喝的涼湯裏。還有一包劑量重的,則是下給魏召南。
喻姝回去後,便讓采兒暗中收拾些細軟。她不想鬧出太大動靜,以免旁人察覺,索性隻帶了兩套薄行頭,一個包袱足矣裝下。
五月初六的這天夜裏,出奇意外的,魏召南竟在傍晚就回來了。
他來濮州的這段日子並不閑,都是天黑才回來,今個兒這麽早,倒讓喻姝沒得心慌。
用過晚膳,她還照往常一樣在屋裏繡繡花。繡了半個時辰,已經過亥時正刻,她便走到鏡前脫簪梳洗。
銅鏡上是她的臉,忽然也出現了魏召南的臉。他從床間起身,徑步走來,反倒坐在妝奩前,隨手挑起她的珠釵把玩。
“噫,我送你的一對海棠鑲珠步搖怎的不見了?”
“嗯......”
她正淨著臉,默了有一會兒,才說,“許是今日幹活,掉樹底下了。”
魏召南淡淡哦了聲,“那明日可得讓人仔細找找。夫人能舍得,我卻舍不得。”
窗外下著沙沙細雨,雨打芭蕉,漸漸吞沒了屋內的安靜。
她擦著臉、淨著手,他就這樣看著她。他的眼底辨不清情緒,又淡淡問了句:“怎麽今晚也沒看見采兒?”
喻姝腦子一頓,手微不可見顫了下。隨後便將帕子搭在盆邊,倒是走到他跟前,咬著唇,慢慢坐在他膝頭。
“我讓她進庖房學一樣菜,約莫還沒學成呢......”話一畢,喻姝便伸手按在他胸口處,打笑說:“殿下這麽問,難道是瞧上采兒了?那敢情好,我原也想幫采兒相一門好親事......”
他的手不自覺掌住她腰身,看著她的小臉,忽然嗤了聲:“好親事,就一定得嫁給自己的枕邊人麽?”
喻姝被這話噎了下,正不知該如何答之時,他忽然抱著她起身。
她受了一驚,雙手攀住他的肩膀,由他抱著,大步往床榻而去。紅紗拽落,燭燈一滅,她忽然陷進巨大浪潮中。不同於往常,這回一開始,他便吻得又急又狠。從臉頰到脖頸,從胸前到腰腹,她都在咬牙輕忍。
忍了好一會兒,喻姝忽然扳住他的肩頭,抽著氣:“這是怎麽了?怎麽這樣......”
“哪樣了?”
他把她的手從肩頭拿下,隨後扯來一旁描了銀花的披帛束縛在頭頂。他捏著她的臉,笑笑說:“我想與我的嬌嬌做急些,不行麽?”
後來他再不管她的話。
幽夜逢細雨,鉤月浸山坪。窗外雨打芭蕉,卻也混著旖|旎聲簌簌落進耳廓。
她雙手縛著,忍受之際,心頭還要琢磨細算時辰。情起之際,魏召南忽然攥緊她的臉,一滴不知是汗還是眼角的水落在她眉心。
他忽然伏在她耳邊,嗓音似酸似痛楚,別的話沒有,隻低低問她:“疼不疼?”
喻姝疼得快掉眼淚,隻覺得哪哪都疼。她不喜歡這樣,嗓音隱約有哭意,
“疼......”
他聞言沉默了許久,再沒動作,良久後隻將束縛她雙手的披帛扯開。她說渴,他便起身到桌邊倒了盞清茶,遞給她,後來他也覺得渴,又順著她喝過的杯沿飲下腹中。
魏召南回到**,想起方才一時想歪了路,對她造作的種種,忽然心疼得說不出話。他躺下身,隻把人兒摟進懷裏,說話低低的:“你以後乖些,好不好?”
喻姝斜眼看他,點了點頭。
她這樣乖,他也心滿意足。魏召南又抱著她說了好一些話,說著說著困意上頭。漸漸的,聲音小了,吞沒在屋外的雨聲中。
夜再深些,一隻素手撩開了軟紗。
喻姝盯著熟睡的人,忽然鬆了口氣,赤足去撿散落一地的小衣內衫。才剛係好衣帶,騰空來的手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她冷不丁嚇了跳,回過頭卻見魏召南已經坐起身,靜靜盯著她:“你要去哪兒?”
“渴了...不過盛些水。”
“盛水還勞夫人穿衣?”
今日夜裏本就悶熱,她又有些急,額角泌出細細的汗珠。
魏召南抬手替她輕輕擦過,忽然漫不經心地問:“今夜蔭花巷口好生熱鬧,還埋伏了不少人。那個為首牽紅馬的,你情郎麽?”
喻姝猛地抬頭看他。
“夫人床榻上同我尤雲殢雨,榻下竟還藏著利物。”
魏召南目光沉了下,掀起墊絮,翻出一隻匕首丟她麵前:“想殺我麽?”
她沒承他的話,隻垂著眸,一聲不吭。
見她這樣,他竟笑了起來。這還是他頭一回氣得直呼她名,冷冷笑問:“喻姝,你到底想做什麽?”
喻姝把手腕從他掌中掙了出來,並不看他,隻盯著自己足.尖,
“沒想做什麽,隻是嫁給殿下這麽久,妾也好累。曾經有一事妾曾向官家提過,許是官家事忙,忘了與殿下說。”
“什麽事?”
魏召南似隱怒,又似警惕地看她。
喻姝赤足下床,打開抽屜,取出昭罪書遞給他看。這封昭罪書是她傍晚剛寫好的,與原來呈給官家的那封一樣。
魏召南蹙眉接過,看完後,隻是隨手撈過桌邊的火折子,點燃燒了。
他死死盯著她:“你是何時,這樣想的?”
喻姝沒有別的話,隻說很早了。
“很早?有多早?”
魏召南想起她那揚州來的表兄,也不知道怎麽想,忽然嗤笑出來:“虧我......”沒說完,又愣了下,“你...真是將我騙得團團轉。我一心待你,你就是這樣待我的麽?”
喻姝不看他,仍低頭穿好鞋襪。他見她不吭聲,臉更是青紫,忽然抓來她的手腕:“你不會說話嗎!你這就要走了?你信不信,你要是敢踏出這個房門一步,我就將你和那情郎挫......”
他忽然住口,沒往下說了。喻姝反而抬眸,笑著問他:“挫骨揚灰嗎?”
她的手慢慢撫上魏召南的胸膛,一雙杏眼潤潤凝著他,“可你...又很在意我嗎?殿下,我待你沒有心思了。你隻是缺個懂事的娘子,何必留著相互蹉跎?”
她想甩開他的手,奈何不成。
他急得氣得臉色鐵青,恨她,卻又總覺得不甘心。他冷笑,笑了片刻竟又心想——如今喻氏全族男丁流放,女眷又沒入奴籍,她也隻有依附著他才能好好活著。
況且,床笫繾綣了這般久,往往她也有施媚討好之意,心裏怎麽可能沒點他?
想著想著,魏召南竟又想通了。
他拾起榻上寒光淩厲的匕首,塞在喻姝手心,淡淡地笑了,“夫人若要走,隻能從我的屍身上過去。”
“當真麽?”
揣摩著時辰,她垂眸凝視。匕首正穩穩躺在掌心上,螭首銀柄,刀鋒銳利。
遂而,喻姝望向他,無比慎重點了頭。頃刻間抬手一揚,那枚匕首穿進了他結實的胸膛。
在魏召南錯愕目光中,她極快地翻身下床。
腦上倏地一陣陣暈晃,白光迸發。魏召南渾身失力,便是血流了滿胸口也顧不得,急急忙忙伸手去抓她。可他抓不住,愣是由著那塊衣袂從掌心滑走。
最後那一眼,他的眼底滔天恨意。不甘、痛楚、癡念,他不知哪一種要更強烈,強烈地折磨他去死。
不過他也不想去糾結了,怔怔地磕在床角上......他最後能想起的,卻隻有很早很早之前,不知哪年哪月她說的一句“我們回家吧”。
家,什麽是家?他可笑地想,他哪裏有家,什麽時候有過家。就這樣罷了,就這樣死了吧,隻是沒有家,他都不知道要葬在哪兒......那把匕首,曾經他拿著教她防身。如今,她用這把匕首紮進他的胸膛。他以前就孤零零一個人,原來這一輩子結束,也是一個人青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