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倘若
等到莊氏一家子都被押下去, 采兒才覺大石一卸,將外鬥篷褪去,輕輕抖落身上的雪:“原來竟是那陶姑姑做的......”
這麽一想, 她臉色忽變, 一聲“糟了”脫出口。
“夫人, 我在押送莊家回來的路上,也碰著陶姑姑了!她正巧到集市上采買,還與我小敘......如此說來,一定是她動的手腳!後來我們路行一半, 車軸就裂了,我們的人在雪地上耗了好一會兒功夫!”
“那莊家的人質...”
“沒有, 莊家的人一個不少, 車裏的零碎也瞧過,沒有丟的。”
這倒讓喻姝一時無解。
她坐了會兒, 又忍不住站起身, 朝窗外一望,正巧看見別人領了黃蝶來。
那黃蝶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丫頭片子, 見她時還是發怯害怕的, 巍巍跪著,連頭都不敢抬。
喻姝不懂黃蝶是真膽怯,還是麵上做偽。原本喻姝隻想試水地問問,可未料到黃蝶出話如此容易, 沒一會兒什麽都招了。
黃蝶說,那下酒小菜是陶姑姑讓她送進莊婆子屋裏, 後來再把莊婆子招呼出屋, 也是陶氏吩咐了的雜事。
“你撒謊,”
喻姝蹙眉盯著黃蝶:“陶姑姑竟沒讓你盯著莊婆子親嚐, 反而讓你交代她做別的事?”
“夫人明鑒!奴沒有撒謊......菜有沒有毒奴不知曉,但屬實是陶姑姑讓送去的!”
黃蝶急著像是要哭,一連磕了三個響頭,整個背像貓一樣伏著。這到底隻是個十三四歲的丫頭,喻姝有些看不下,讓人把她拉起。
喻姝想等陶氏來,讓二人對質一番。
其實打莊婆子一來,她就遣人去找陶氏了。聽說陶氏采買早就回王府了,可連黃蝶都來了,她遣出去的人還沒歸來。喻姝吃了兩口熱茶,越吃心越急,總覺得陶氏該不會跑了吧?
又過了兩炷香,她派出去的侍女終於回來。可隻有侍女回來,身後並不見什麽人。
“夫人,奴去陶姑姑的住處尋不到人後,又招呼了姐妹和小廝們一起找,幾乎將王府翻了個遍也不見人啊。”
果然還是逃了。
喻姝心緒一沉,垂眸盯著桌沿,不吱聲。她默然問自己,如此一來,陶氏的罪名是不是定了?要是什麽都沒做,那陶氏跑什麽?
魏召南今日夜裏依舊沒回來。
不過這次報口信的換了一人,不是弘泰,而是一個她見也沒見過的小廝。又或許她以前可能見過,隻是記不得臉了。
喻姝手捧著粥碗,輕輕哦了聲,但聽那小廝又說,“殿下有句話托小的問您,倘若他日權勢傾軋,汴京天變,他死在萬軍之下,您會怎麽做?”
喻姝正吃著粥,聞言一愣,不可思議地抬起頭。她忽然想起上一次,魏召南也問過類似的話。那時他遭人暗算,受了很重的傷,醒來就問她——要是我死了,你怎麽辦?
她那時當玩笑話聽。她笑說殉情,他說不用。
這一回喻姝倒是認真想了想,想過後也隻有最樸素,但他可能不願意聽的答案,那就是日子該如何過,就如何過。當然,前提還是她能幸運地活下來。
喻姝不敢把這話說給小廝。小廝見她默了好久都不開口,想起殿下早料過會是這樣,於是他又用魏召南給的第二套話問:“那會記得他嗎?”
這個對喻姝而言,倒是好答多了。她點點頭,“會。”
小廝收到了話,抱抱拳,弓腰離去。
這是一個澹然如墨,卻又十分寒冷的雪夜。
喻姝走出屋子,卻無心賞雪,隻是一時放空地望向深夜。它像一頭匍匐的巨獸,暫且溫馴,但遲早有一日會挾著暴風雪走來。
睡到三更天時,喻姝被屋外采兒的聲音驚醒。
臘月寒冬,屋子裏雖燒了暖爐,卻還是很冷。她冷得不想下床,裹在被褥裏悶悶地問,“何事呀?”
“陶姑姑被咱手底下的人抓到了!守衛押著她,要給夫人看呢!”
喻姝連忙下榻,隻順了件毛裘裹在身上,匆匆出屋。沒抓到陶氏前,她心一直是懸的。
此刻見陶氏正被守衛押著跪雪地裏,終於鬆氣,又見天大寒,便讓守衛押著人送堂屋裏審訊。
采兒去耳房,把關押的莊婆子、黃蝶都提來了。
人一到齊,喻姝便看向跪地的陶氏:“我知道你是宮裏出來的,王府上下都敬著你,但你做的事卻實在令人心寒呢。如今她們二人,一個指認你在正房的膳食裏下了藥,一個指認你給莊婆子下砒|霜,蓄意謀殺,你還有什麽可辯解的?”
陶氏的目光轉過黃蝶和莊婆子——不知道他們給黃蝶飯吃了不,怎麽瞧著要瘦一些?那麽厚重的雪襖子在小丫頭身上,也就是裹了一把骨頭。她入宮三十餘載,沒有孩子,但小黃蝶讓她想起了妹妹家的孩子,也是個膽怯、卻討人喜歡的女孩。所以平日在王府時,她就多番照顧這小丫頭。
至於莊婆子,一直欺軟怕硬,眼高手低的,是個愚蠢卻好拿捏之人。她願意拉攏莊婆子,莊婆子見她是宮裏來的體麵人,樂嗬嗬湊上......
想到這兒,陶氏歎了口氣,一磕頭:“她們所言屬實,請夫人定罪。”
陶氏能如此快認罪,屬實在喻姝意料之外。
她不傻,她沒問陶氏居心幾何。
宮裏來的人,要麽替皇後做事,要麽替官家做事。而宮裏派來的女官,即便犯了錯,她也不能自個兒處置了,或是殺了。
屋中無人說話,幾次屋裏伺候的侍女麵麵相覷,卻各懷心思。
屋外風雪窸窣,屋內火爐劈裏,就在這萬籟俱寂之時,莊婆子忽然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陶姑姑,我老婆子向來對你言聽計從,你,你好毒的心,竟然還想取我性命!”
陶氏回頭瞥了眼莊婆子,卻沒理她的話。眼看著莊婆子怒火中燒,就要撲上前,喻姝忙讓人給拉住了。莊婆子見不成,坐地上大哭:“夫人,這毒婦要害您,您怎麽不殺她呀!”
這莊婆子也忒沒規矩。
采兒嘀咕了聲,欲要嗬斥,卻被喻姝抬手攔下。她淡淡地笑:“你對我倒是忠心,可陶氏讓你下藥害我,你怎麽也照聽了呀?”
莊婆子瞪緊雙目,一口氣噎在喉嚨,再無話可說。
喻姝讓人把黃蝶和莊婆子都帶下去,侍女們也都遣走了,屋裏隻留下她。
她起身,盯著跪地五花大綁的陶氏,“明日我就把你送回宮,附上陳情,你的罪自有宮裏去定。”
陶氏挺直的腰板忽而鬆垮,沉默了一會兒,聲音不大:“您不想知曉是誰命老奴做的?”
喻姝愣了下,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
“您不想知曉嗎?”
陶氏又問了一遍。
這回真真切切,她相信自己不是耳鳴。
喻姝搖頭,說不想,不管是誰都不重要,反正她心裏早有了底。她卻反問陶氏:“雖說是你所為,我也信了,有一件事卻很奇怪。你既要殺了莊婆子滅口,卻又讓黃蝶把她引出來,讓貓吃了有毒的菜。除非你不想殺她,否則不必做到這一步。你到底想做什麽呢,陶姑姑?”
她輕聲地問,輕到陶氏幾乎恍惚,恍惚中想起去年的冬雪日,喻姝的衣裳被梅枝的刺穿破了,她有一雙巧手藝,正好替人縫好。那衣裳的刮口在手臂,她的針線一出一進之間,已經繡成了一樹雪梅。喻姝望向她輕輕地笑,“姑姑的手活真好,這樣巧的花樣子,我可想日日刮破衣裳了。”
窗間過馬,這樣的一年過去了,陶氏此刻憶來卻是感慨萬千。或許她事事聽計皇後的時日,對喻姝也有過這些真心。這盛王妃的性情是真好,當年孫女官得知她要來王府侍奉時,也親自誇過。陶氏那時不信——到底是世家的貴女,身上自有淩人氣,哪會真有好性柔婉的?
陶氏想著想著,鼻子倒是一酸:“夫人不必憐惜,您是個明白人,知道老奴打從進王府的開始,便沒安好心。”
聞言,喻姝凝著陶氏須臾,垂下眼眸,卻沒搭方才的話:“你對莊婆子煞費苦心,想救她,到現在她都沒看明白,不會感激,姑姑不後悔麽?”
陶氏搖頭,忽然笑起來:“夫人,人一有自己想做之事,二有明知不可為之事。就像殺人,老奴即便在宮裏待這麽多年,也下不了手。一條無辜的性命,死後在那婆娑烈獄裏審判,都是一宗重罪。”
喻姝沒有多餘的話能和陶氏說了,她從屋外招呼進來兩個守衛,要把陶氏看押起來,明日一早就往禁中送。
臨腳踏出門檻時,陶氏忽然想起一人,回頭苦求她:“那個叫黃蝶的丫頭,下酒菜是老奴讓她送的,她旁的一無所知。老奴知道她是簽了賣身契的奴,主子能殺能打的,但求夫人看在她年小又無欺瞞的份上,饒她一條性命罷!哪怕是趕出王府、發賣了也好......”
陶氏回頭,最後看著喻姝——她確實甚美,容顏陷在屋內昏黃的光影中。頭上那支海棠步搖,曾經自己也親手給她簪過。
陶氏等著她的回答,幾乎是走完這生最後的企盼。最後見喻姝輕輕點頭,一聲知道了。陶氏終於鬆一口氣,走進了滿夜風雪。
......
天下雪時總是陰沉沉的,今年除夕也過得不好,主要還是天愈寒,官家的病疾忽而加重,已經躺在龍榻上昏迷了許久。
魏召南這幾日忙起來不歸府,自然,喻姝也並不知曉他在做什麽。往常日子怎麽過,她也照舊如何做。隻是她有一回赴康家賞雪宴時,竟碰上了一 十分意外之人。
那時她下裳不甚灑了茶,便回屋子更衣。出來正逢上一女子,步子妖嬈,身姿搖曳,一張俏臉嫵媚勾人,不是寐娘又是誰?隻是比以往不同,身上所戴的金銀首飾多了不少。
“夫人不記得奴了嗎?”
寐娘朝她一笑,卻是先行禮。
喻姝的唇似張了張,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寐娘:“是你,你如今......”
寐娘笑道:“盧大將軍回京,便把奴一起捎上了。他很喜歡奴,已經納奴做妾了。”
寐娘說得臉上笑意愈甚。
她見寐娘這一身首飾,便知曉寐娘所言大多不假。她打量著寐娘的笑意,欣喜是真,倒也不像誇耀威風之意。
喻姝想不出別的話來,隻好也莞爾笑道:“如此一來,甚好、甚好。”
曾經兩人是主仆,甚至那時魏召南看重寐娘,寐娘暗中也曾與她耍過威風。
但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喻姝如今想來隻覺得唏噓,其實都付錯了情分。現在她們已不是主仆了,喻姝更不知要跟寐娘說點什麽,正要尋了個差由離開,寐娘卻在身後叫住了她,
“夫人留步!”
喻姝回頭,見寐娘嫋娜上前,笑道:“夫人想知道,那時在兵營外,殿下與奴說了什麽嗎?”
“說了什麽?”
寐娘冷冷笑著,卻又好似極悲:“他到底是那等無情之人,從前奴喜歡什麽,跟他求什麽,他都讓人找來。可後來在兵營,他也親口跟奴說,他已經對奴沒有情分可言了。他還跟奴說,對奴是如此,對其他人亦是如此,並沒有不公之處,問奴明不明白。殿下待夫人好,夫人但看是眼前恩愛如雲,其實都是假的罷了。他會棄下奴,也會棄下於他無用之人......”
喻姝默然聽著,嘴裏說不出一句話。寐娘說的話她何嚐不明白?她早明白了,早在十七火燒營帳,他縱馬離去的那夜就明白了。
她聽過寐娘的話轉身就走了,腳踩在沙沙的雪地裏,好似這兩年的時日匆匆飛過。
除夕這一日,也不知哪兒傳出的消息,說官家病重,咳了半壇子血,要召集所有親貴宗室進宮侍奉。
當宗室親王們夜半從禁中出來,回到各自府邸,麵上皆是難言之色,關上門來又是一通私話。
而魏召南入宮的這兩個時辰,喻姝正好寫了封寄回揚州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