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殊途
喻姝小步走進金鑾殿, 始終搭著手,垂著眸。走到內殿的書桌前,她雙手奉上罪書, 而後撲通一聲, 跪在繡了團窠紋的地衣上。
官家的目光從她身上流過, 帶著審視。
他身染病氣,神色間皆是疲態,不過苦撐著一副皮囊,日日靠參湯吊著精神。官家攥拳咳了兩聲, 須臾,緩緩展開眼前的奏疏。
喻姝大氣不敢出, 甚至連頭都沒抬過。
她捏著手心的汗, 心下不知官家會如何定她的罪。喻家的事還在風頭上,她又自曝欺君。她想過自己最好的下場, 就是如昭罪書上所求, 貶為庶人,逐出汴京。但她並不確定, 官家是否會因喻家的錯而牽連她。
人總要賭一把, 才能換到想要的。
皇帝瀏覽後,將奏疏拋到桌上,“是該死。”
喻姝低頭不語。
皇帝淩厲的眼風從她身上掃過:“你們喻家簡直膽大包天,連女兒不能生養之事都要瞞著朕, 當朕是什麽了?”
喻姝磕了個頭,“稟聖上, 此事喻家並不知情, 全乃罪妾一人之過。是罪妾貪慕榮華,昏了頭, 才將這天大的事瞞下。”
皇帝默然盯看她幾許,忽然冷笑,笑聲變得渾厚又沙啞:“朕真是高抬你了,當初念你嫁作王婦,不曾因喻家之事降罪牽連於你。你既有心認罪,好,那便依罪書之言,廢去婚事,貶之庶人,逐出汴京。”
喻姝叩拜,深深磕了個頭,大念聖上隆恩。
她沒有想到,一切來的竟是如此容易,容易到好像身在夢中。但下一刻,皇帝便招呼了大太監進來,不知吩咐了什麽,那太監匆匆出去。再回來時,將一碗藥擺在她跟前。
那藥湯是黧褐的,並沒有氣味。反而是太監走近時一身的雪氣,冷得她牙打顫。喻姝盯著藥遲疑,聽到皇帝咳了一聲,輕悠悠道:“喝了它你就能走了。”
喻姝一時愕然,不敢動,又朝皇帝磕了個頭。
皇帝放下奏疏,從龍椅上起身,緩慢卻帶著無上壓迫走到她麵前,居高臨下盯著。
“朕不會殺你,但這藥你今日必須得喝。抗旨不遵,會是死罪。”
喻姝的額頭緊緊貼在地上,不敢抬。她眼下發急,心知那必然不是什麽好東西,卻手足無措,四下茫然。
以前遇難,再難活下去她都能想辦法。可是這回在絕對的威嚴跟前,她意識到所有的掙紮都會徒然無勞。
她害怕地不敢抬頭,更不想喝那碗藥。皇帝等得不耐煩了,揮揮手,大太監便摁住她的腦袋,呼進兩個太監製縛她,迫她抬頭張嘴,硬灌下一碗藥。
喻姝被嗆得重重咳嗽,一晃神之間,雙臂已從兩個太監的束縛中鬆出來,發麻地撐在地上。
她終於抬起頭看皇帝,想問是什麽藥,開口,卻忽然發覺氣息變得這樣虛弱。
皇帝沒出聲,遞了個眼風給大太監,那太監又走了。
喻姝跪在地上,寒冬的天兒,窗外是臘月飛雪。即便殿裏燃了暖爐,她卻覺得周身慢慢變冷。
眼前漸漸糊開,化成清淡的水。她急忙地伸出手,像是想抓住什麽,所有的一切卻融進黑暗,讓她失去了意識。
仙人羽化而登仙,她覺得自己飄飄然,仿佛做了神仙乘雲。
天上有瓊樓玉宇,喻姝不知自己是夢是死,一時茫然,輕飄飄往前走,忽然望見前方有幾個穿銀甲的兵,似在絮絮叨叨說些什麽。
她走近,越被金光折射,不敢太靠前。側耳隻能隱約聽到什麽“救命藥”、“棄兵權”......有個銀甲兵的聲音好熟悉,她一時怔然,似在哪兒聽過,亦或是見過此人?拚命想卻又想不出來。
她正要轉頭離開,再尋回家的路。那銀甲兵中忽然有一人追過來,緊緊拉住她的手腕喚夫人。
喻姝訝然回眸,卻發覺自己如何都看不清他的麵容。她又睜了睜眼,還是看不清,隻好搖頭:“你是不是認錯人了呀?我不是你的夫人。”
那人卻十分堅定,不肯鬆手。
喻姝心想,真是個怪人啊。她剛想張口,忽然刮來一陣猛烈罡風,整個碧霄天旋地轉。她就像一根羽毛似的,又飄啊飄,不知要被卷到哪一處。她害怕極了,伸出手,卻什麽也夠不著。
“姝兒......姝兒......我帶你去河邊捉魚好不好?”
“你不信河邊有魚?哼,小兒還是見識淺,慎哥哥偏給你捉一條來開開眼!”
轉眼間,她又成了六歲小兒身,紮著兩根辮兒,一身青荷色的絨花襖子。
正是江水冰寒時節,她覺得眼前一切好生熟悉......慎哥哥,王為慎......她忽然掙開表兄的手:“不,我不去捉魚!我會掉進河裏的!會凍壞肚子!”
那男童高她半個頭,指著鼻子笑話她:“誰說你會掉進河裏的?你怎能未卜先知呢?噢,我知曉了,你是不是不敢——”
喻姝一愣,她望見快結冰的江河,駁了一句我就是知道,然後頭也不回地跑。表兄在身後追著她,她不停,周圍如走馬觀花——蘆葦**,野鶴飛,這是臘月揚州的江邊碼頭嗎?
她跑著,眼前忽然冒出一座宮殿。
那是一座巍峨高大,卻空寂荒蕪的宮殿,旁邊還種了棵梧桐樹,寒冬臘月,樹葉早掉光了,枝幹光禿禿的。
她不禁駐了足,抬頭盯著上方牌匾的字,竟跟著念了出來:“德陽殿……”
聽到她的念喚,殿門倏地嘎吱敞開——她看見那是個灰暗、不見光的宮殿,有個跟她年歲相仿的孩子形容幹瘦,正在饑餓狼狽地扒碗吃飯。
她一時間愣了神,不記得他是誰,可又總覺得應該認識他。
天下雪了。
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她四顧這白雪皚皚的天地,忽然心下空落落,有種找不到家的感覺。她回頭尋表兄,卻看不見王為慎的影子。
一場夢亦真亦假,夢裏不知身是客。她這一遭走得茫然又失落,嘴裏一直喃喃著阿翁、阿翁。
她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耳邊說,“殿下,夫人並無身孕,脈象中沒有喜脈”,喻姝納罕地想,這是什麽人啊?當然沒有喜脈了,我本來就不會有孕的。
一滴汗滑落頸邊,喻姝猛地從夢中驚醒,竟看見魏召南正坐在床前。
燭燈昏黃,他那樣擔憂又欣喜地望著她,隻是他的臉卻憔悴不少,眼下有青痕,連下巴都冒出青青細小的胡渣,好像很久沒闔過眼的人。
“我,妾......不是在官家身邊的嗎?”
做夢做久了,醒來竟難得有真切之感。她坐起身,眼尾還有濕潤的淚痕,被她攥袖輕輕擦了去。
“嗯。我把你從宮中帶回來了。”
魏召南盯著她的眼角,愣了半晌,不知在想什麽,忽然輕輕拉住她的手,把人攏進懷中,問她夢見了什麽。
他的嗓子很沙啞,明顯可見的疲態,明明灌藥昏過去的是她,好像他更像大病一場的人。
喻姝遲疑了一下,忽然十分困惑不解。
她記得,她把昭罪書呈到官家跟前,官家惱怒,已經廢去她的身份,貶為庶人。她什麽也不是了,不是世家女,不是他的妻,那麽此時此刻,魏召南怎麽還抱著?他是不是還不知曉?
他要是知曉她背叛了他,欺瞞了他。憑男人那顆屈辱的心,定然會恨死她,早把她丟在宮裏不聞不問了,如何還會帶回來呢?
喻姝隻好先順著他,撫著他的胸口,不確定地試探:“殿下,聖上逼妾吃了藥,妾好怕……他是不是想妾死?那是什麽藥啊?殿下又如何把妾帶回來的?”
魏召南卻不回她的話,隻摸摸她的臉頰,笑說:“別怕,你不會死的,他不至於要殺你。”
喻姝哦了聲,仍想知道他到底知不知曉她被廢的事
她還沒開口,魏召南便說:“你做夢一直念叨阿翁,是不是想揚州了?”
他沉吟說:“既然想,我帶你回去看一看罷。等年關過去,我處置掉手頭的事,來年,我帶你回揚州。”
窗外風雪交加,狂風呼呼地吹。她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心下自然是歡喜的。揚州,當然想回揚州,但她並不要魏召南帶她回。
喻姝剛想回絕他,可轉念一想,他送她一趟也未嚐不可,出京的路途本就多險。其實跟她最後自己跑回,也是殊途同歸了吧?
她笑得輕輕點頭,手指從他的胸口摸至下頜。她現在已經明確幾分了,皇帝還不曾跟魏召南提過昭罪書的事,不然這個時候,他也不會和她如此溫存地說話。
皇帝到底想做什麽?
她剛剛試探地問他,他也沒有想說的意思。她摸著摸著,手忽然被他抓住,他還似戲笑地說:“身子還未好全,夫人這樣心急嗎?”
喻姝瞬間縮回了手,“不是,妾隻是太歡喜了。”
魏召南眉峰一揚,捧著她的臉頰啄一口,便鬆開她起身:“我出去一趟,一會兒傳人給你擺膳。”
喻姝不懂他說的出去,是出屋子,還是出王府?她也沒有問,等到魏召南一走,采兒便端了盆清水進屋。她下床淨臉梳洗,忽然抬頭問采兒:“咱們那時在宮中,你在金鑾殿外等著,官家有沒有把你怎麽樣了?”
采兒搖頭,隻說自己被關進一間小屋裏,後來魏召南來,帶走了她。
采兒摸摸下巴,又回憶著說:“那時夫人剛被殿下接回,都還沒有醒來。殿下找了好幾個大夫,都說夫人沒有喜脈……”
喻姝停下手,聽得一頭霧水:“我本就沒有身孕,咱們自個兒私下找的大夫也看過,他怎麽會以為我有……”
采兒也怪道:“是呢,在馬車裏,殿下也一直摸著夫人的肚子。殿下還問我,夫人近日有沒有都喝求子藥,我就說有。”
喻姝想起那個夢,夢中她也聽到有人在耳邊說什麽“並無身孕,沒有喜脈”,原來那時是魏召南找大夫給她診的。
她垂眸琢磨著,前後想到皇帝那番舉動,逼她喝藥後,她便昏了過去。後來魏召南來帶走她,還以為她有身孕了……那藥定然不會是什麽好藥,是皇帝要跟他談條件麽?
她忽然想,他是不是以為她有身孕,才救的她?在知道她沒有喜脈後,才如此疲憊憔悴?
喻姝想起自己最近是時常想吐,從入秋開始,就一直這樣了,起初也查不出什麽。她隻以為是自己胃不好,吃壞了東西。
她有兩次犯惡心都讓魏召南看見了,
難道因為這樣,才會以為她有身孕?
喻姝忽然站起身:“有人下藥……可能有人下藥,采兒,快,快把庖廚裏做事的丫鬟婆子都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