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時局
此物是緣來, 也該由著它散去緣分。喻姝想,往後任長河水走,舟筏漂**, 兩人的際遇也隻會越來越遠。
不久後魏召南醒來, 找帕子找了很久, 連近身伺候的下人也一一問過去,竟沒一人見過那帕子。他心下低罵,定是哪個不識眼色的拿去洗了,見主子惱火, 才生怯不敢認下。
他大病初愈,正臥在床頭看卷宗, 心頭老念著帕子, 一直懨懨沒有好臉色。
直到喻姝端了溫熱的湯藥進屋,二話不說, 親手喂他飲下。他眉間一抹陰鬱又消散了。
他咽了一口藥, 定定凝著她的臉,嘴邊有許多的話想說。譬如問她在宮中好不好, 又譬如, 他沒醒來的時日,她是不是很憂心。
但這些無一不是廢話,他想了想,還是全咽回去, 最後隻問了她,東張樓出了酡顏的新胭脂, 在京中時下流行, 我給你弄些來好不好?
她笑了笑,好。
喻姝容貌本就清甜, 抿唇一笑,眉兒彎彎,更添不少意趣。那麽無意間的笑,仿佛掃去了他病中陰翳。魏召南看愣了,把她手裏的碗放到一邊,抓來她的手貼向腰側和左臂:“我這裏中過箭,倘若箭頭抹了毒,就要死在亂軍陣下了。要是我死了,你怎麽辦?”
她不懂他這麽問有何意義,隻輕聲:“殿下不要胡說,哪有人咒自己的呀?”
喻姝端起藥,還要再喂。他卻不肯張嘴了,直直盯著她:“好夫人,我是真想知道。”
“那麽妾或許會守一輩子墳吧。”
她隨口一說,又說笑道:“要不就是殉情?”
魏召南搖搖頭:“我不用你為我死,你好好活著就行。”他似欲再說,張了張口,卻是罷了,還沒那麽容易死。
他伸手摸她的臉,寬大的手掌有常年做活練武磨出的薄繭。這一陣過得匆忙,忙到他都很少在府中,每每聽到她的動靜,隻能從下人口中。其實這樣病著也挺好,他不用讓人傳話,她都會來親自照料。
喻姝喂他喝完藥,聽他叮囑說,最近不要出王府,汴京正是多事之秋。
“好,妾就待在王府,哪兒不去。”
喻姝見藥盡了,還要吩咐再煎另一幅藥。
等她煎了新藥端來,經過窗邊,便見室內人影晃動。看這背影,依稀分辨出是弘泰。
她並不進去,端碗伺在門口。弘泰的聲音很洪亮,她也正巧聽著一二,“盧賽飛已經抵達秦州地界,不日就能入京。”
喻姝心頭一跳,盧賽飛手握數十萬兵馬,這時節他找來盧賽飛,難道鄯王剛逼宮,他也想宮變?
喻姝沒有進去,在屋外等。漆盤上的藥又涼了,書房外有守衛,不讓下人仆婢靠近,喻姝隻好原路折回,拿回去重煎。
路上碰見陶姑姑,陶氏一訝:“采兒姑娘怎不跟著伺候呢?”
喻姝笑道:“我讓她回去取東西了。”
陶姑姑瞅了瞅四下,仆婢們都幹著各自的活兒。她將喻姝拉到一屋簷角下,小聲道:“老奴說話粗,可全是肺腑出來的,夫人聽了不要嫌怪呢......您瞧瞧,求子藥吃了這麽久,肚子可還沒有動靜,依老奴看呀,子嗣的事兒得抓緊。如今喻家遭了難,他日判個什麽罪誰也不知曉不是?夫人好不容易熬到今日,眼見殿下也寵著,若是家中牽連到一二,要吃的苦頭可不少。”
“哦?”
喻姝笑問:“那姑姑可有什麽法子?”
這陶氏是皇後的人,派來就是管府中雜事,從不過問她的事。今日也不知怎麽,莫名說起這個。
陶氏歎了口氣,道:“上回殿下和您去西北,將寐娘子也帶了去。可憐她命薄,年紀輕輕葬身大火。寐娘子一死,殿下身邊除了您,也沒個體貼伺候的人。殿下公務忙,自然記不得這些,夫人不若替他打點些。王府美人這麽多,老奴瞧著那個叫巧喜的就不錯,夫人抬舉她伺候殿下,等她有福氣生下孩子,您再將孩子抱去自個兒養,也不教膝下空虛。來日要是官家要給喻氏一族定罪,你這名兒底下有個一子半女,也可保得住自己。”
喻姝並不答應。
她隱約覺得陶氏別有所圖,但不知道在圖謀什麽。就在昨日夜裏,采兒把求子藥偷偷端出去倒了,發現花叢中有人影閃過。後來采兒尋著蹤跡追出去,正好碰見陶氏來送賬簿。
依采兒的話說,陶氏最近老把眼睛盯她們身上,十分古怪。
喻姝熱好湯藥,重新給魏召南送回去。弘泰已經走了,她端著藥進來,魏召南正坐床頭,好像等她來一樣。他用不大的聲音問她:“用過午膳了麽?”
“吃了一些。”
魏召南拉過她的手,不知從哪兒弄來一隻羊脂玉鐲,套在她手腕上。這玉鐲上有蓮花紋,他笑著說:“我托人送去南海的送子觀音廟拜過,此鐲在觀音娘娘跟前開過光,最有靈氣。”
喻姝稀奇地打量,“它真好看。”
她並不拒絕,笑起來眼眸彎彎,平平無奇的四字從嘴裏出來,仿佛帶了甜味。今日晴光正好,惠風和暢,魏召南愜意地眯起眼,湊近親她的臉頰。
他本來覺得這是天經地義,一點事都沒有。以為這個時候她肯定臉都紅了,魏召南低頭去瞧,想看見她的窘迫,卻看見她神色輕淡。他忽然神思一頓,手足無措了。
“你......沒有感覺嗎?”
喻姝剛剛被嚇到了,現在才回過神,咬唇拉住他的手:“怎麽會,妾很緊張。”
她的話很快取|悅了他。魏召南心情大好,直接將人拽進懷裏。
一個力度沒把握好,許是他給忘了自己大病初愈,她的頭不聲不響撞在他胸膛,小手不慎撐在他受過傷的側腹上,他疼得暗暗吸氣,卻始終不曾推開,手臂緊箍地環住。
中秋佳節,街上張燈結彩,京城各家酒樓都擺出了新酒。采兒清早剛上集市買了桂花酒,等到月上黃昏,院子擺了長長一桌,放上桂花釀的酒、石榴、螃蟹、棗梨等瓜果。
“官家的病現在都沒好全,咳得經常,幾次都出血了。他病成這樣,琰王也不敢端上鄯王的事,真不知道給這個逆臣定罪還要多久。”
秦汀蘭一邊走,一邊與喻姝說道。
今夜中秋,按往常慣例,宮中都要宴請達官貴人。可皇帝病得太重,太後又說宮裏陽氣本就不多,招來女眷陰氣太重,不利皇帝養病,便隻宣了親王和宗室子入宮。
汀蘭在長桌邊坐下,話裏隱約埋怨。
“不過太後娘娘對崔氏還真厚道,鄯王犯得可是謀逆之罪,她忘記那日囚她和聖人,殺宮妃的是誰了?鄯王都入獄了,竟還允崔氏住在王府,照料孩子。”
“鄯王有罪,可崔氏到底也沒過錯。”
“沒有過錯?”
汀蘭扭頭看她,質問:“我不信鄯王逼宮,她這個鄯王妃會不知曉?且說她知曉,要是瞞著不報,那也是赤.裸裸的謀逆之心!”
汀蘭越說越惱,連聲音也不自覺拔高了。喻姝覺得莫名,方才還好好說著話,怎麽一會兒就生惱了。她倒了盞桂花酒遞給汀蘭,笑道:“消消火,怎麽還氣上了?”
汀蘭不接她的酒,隻直直盯著喻姝:“五弟妹,你再好好說說,她有錯還是沒錯?”
她不喝,喻姝自個兒將酒飲下,臉上帶著笑:“好嫂嫂,我這不是偏幫別人說話,隻是據實而論。崔氏如果真知曉鄯王不臣之心,她若是上報了,鄯王固然要完,官家太後一開始或許會念她有功,可慢慢的,卻會覺得她背棄親信,不會給好果子吃。她何嚐不可憐,她身為女子,出嫁從夫,夫家如何她就得如何。掙脫夫家,旁人便會覺得她一個女人心思太重,不能留活。換我是她,我也會如此做,隻裝作不知。”
“你......”
秦汀蘭聽得目瞪口呆,驚歎這話也忒大膽兒,一頭又不滿喻姝竟這樣駁了她。她想,喻姝在京中本就無多少知己好友,人也不是個湊趣的,若不是她上趕著,誰還會找?偏就這樣不順從,她惱得瞪一眼:“你有理你有理,我與你實在無話可說了!”
秦氏一怒,周圍再沒有人說話了。
喻姝垂眸,手指默默把玩絹兒。她明明不是愛與人爭風的性子,今日也不知怎麽,偏偏與秦汀蘭論上這個。其實明明隻要順著秦氏的話說,便能避免一場爭論的。
以往每每不痛快了,喻姝都會說兩句好話給她聽。她等著喻姝低聲下氣來哄,等了一會兒沒等到,眼一瞟,竟還在低頭玩著手絹兒。
汀蘭一氣之下站起,連共同賞月的心思都沒有,直接招呼著自己的仆婢離去。
兩人不歡而散。
喻姝心裏歎了口氣,她忽然覺得好累,為了不顯露鋒芒,要做的事遠比彰顯還多。她也無心賞月了,隻把這擺瓜果的桌留給小丫頭們,自己回屋,拾枕落睡。
玉盤高照,夜色朦朧。
時辰尚早,她並不太能睡著。隻是身子一躺下,胃裏忽然又泛惡心。喻姝急忙起身,跑到青瓷痰盂前幹嘔,卻沒吐出東西來。
她嘩得一屁股坐在地案上,順了很久的氣。
也不知最近為何老犯惡心,昨日暗地裏也找了兩個大夫來瞧,都沒有喜脈。因此她才寬慰自己,並不是有孕,畢竟她的小腹早就凍壞了,根本懷不了孩子。
那究竟是為何?
她琢磨之際,一股惡心感又泛上心頭,催得人俯頭幹嘔。
......
秋去冬來,喻姝沒想到自己在王府已經熬過一個秋了。這種時日說快也快,聽說官家的身子漸漸好了一些,已經能下榻行走了。隻是還不能太動怒操勞,因此鄯王和呂家的案子一拖再拖,連帶喻潘的罪都暫且擱置了。
依宮中禦醫之說,若是官家聖體能熬過今年冬天,等到來年春回暖,大病也就祛了,到時候便能入朝處置國事。
汴京的局勢如今漸漸穩定許多。喻姝先前想離開之時,一直擔憂琰王不軌。可自皇帝重病,琰王開始著手代理朝事後,變忙了很多,目光很少留在後院上。
今年秋收不好,到了寒冬歲末,京郊多了許多流民,此事更是忙得琰王無暇分心。
喻姝近日一直留心著朝中局勢。
按目前而言,眼下的情形是最安穩的,畢竟官家的身子還能撐一會兒。可若再過些時日,等官家撐不住,各地勢力紛湧而起,汴京的局勢又該動**。
今日冬至,官婦們入宮覲見。
臘月初雪,喻姝一身青羅翟衣,頭簪十二花釵,眉點花鈿。誰也不知華服之下,是一封數月前就寫好的昭罪書。
跟往日的覲見一般無二——她先去拜見聖人,聆聽教導。在眾命婦圍爐聽雪,喝茶談笑時,她一人孤身跪在金鑾殿前,頂著身後風雪。
半柱香後,一公公抱著拂塵從殿內出來,兩眼眯眯:“盛王妃,請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