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南柯
喻姝想, 待進宮將罪書一呈,塵埃落定,她是不是就能離開汴京, 幹淨脫身了?
將近落日, 窗邊金光漫天。
她臨窗而坐, 抬眼遙望,隻見霞雲迤邐,雲卷雲舒,就像離開揚州的那日, 也是這樣燦爛的傍晚。
去年六月,還是喻家從揚州接她。如今六月下旬, 原來已經過去一年了。可是她卻覺得這一年過得好久, 比從前每一年都要久。
喻姝在書桌邊靜靜待了會兒,眼下有著將離開的輕鬆, 也有諸事紛雜的麻亂。
她的手指在桌上畫著圈, 一圈又一圈,忽然聽到采兒在屋外說:“夫人, 二姑娘的轎子到王府門前, 欲要求見!”
她一愣,忙將信收入袖中,推門出屋,“梵兒真來了?不是才小產嗎?”
“八個轎夫給抬來的!遞了口信, 說是有要緊事。二姑娘下不了地,現人兒還在王府門外, 坐轎裏呢。”
喻姝心想:梵兒今日不知怎麽便回門, 寧可頂撞喻潘也要求情,顯然是衝我而來......她小產後都要找上門, 可見真有非說不可之事。但她又如何知曉,我今日會去喻家?知曉此事隻有王府的人,是府裏內鬼給她通風報信的?
內鬼...應該是琰王的人。
難道是陶姑姑?
陶姑姑是皇後安插在王府,皇後又與琰王關係甚密。
喻姝草草想了下,出小院,繞過抄手遊廊,一路走到大門外。石獅旁正停著一頂華篷軟轎,婢女見人到,伸手撩起布簾。
見到梵兒的臉,她不免一驚——那是張虛脫慘白,沒有血色的麵孔。梵兒的身子又半癱在轎裏,極像活死人。
“長姐、長姐......”
梵兒見她走至轎邊,掙著要起身,卻被喻姝按回。
“你才小產過,不必見禮。”
梵兒忽然低泣,拿手絹拭著眼角。哭了好一會兒,才喃喃道:“原來長姐還顧念著我......長姐,我悔了,當初我便該聽你的話,琰王府的日子並不好過。”
喻姝看了眼四周退避五步外的侍從,“你才嫁去多久,就覺得日子不好過了?這可是你自己選的路,沒有回頭可走。”
“我知曉。”
梵兒低低望著小腹:“如今我連孩子都流掉,隻恐日後會更難過。”
“可是琰王待你不好?”
梵兒搖頭:“不是,是荀氏恨我。她見琰王對我寵愛有加,心生忌妒......前些日子我偶然聽到她們主仆密談,說要在今夜殺了我。這兩三日琰王出京,她便要趁此時機取我性命。”
說著,梵兒的雙眸又紅了:“長姐......長姐救我!荀氏找了外頭的野漢子,欲設局汙蔑我**|亂之罪!可我隻是他的侍妾,性命是任人去取了!長姐如今還是盛王妃,荀氏的妯娌,與她平起平坐。我喻氏家門清白,豈容他人汙蔑呢?若是長姐來作證,她或許會收斂的......”
將近酉中,天色昏黃,打南邊飄來淡淡炊煙味。喻姝盯了天際的殘雲半晌,最後笑了笑:“好,我陪你回去。”
梵兒大喜過望,親熱去拉她的手。喻姝又說兩人坐轎不便,立馬喚人備了一輛馬車。
馬車載著兩人從盛王府離開,穿過大街小巷。車輿裏焚著香,點了一小盞燈籠,喻姝坐在梵兒身側,先問兩句身子如何。
梵兒邊咳嗽,邊跟長姐訴著侍妾的苦。待馬車走進鬧市,周遭被紛湧的人聲吞沒,一隻匕首忽然抵在梵兒的脖頸邊。
梵兒臉色大變,急忙想將匕首推開。可身子、手臂卻軟綿綿,被喻姝輕鬆製服住。
她笑眯眯盯著梵兒張皇的神色,輕聲道:“車裏的香摻了水菖蒲,嗅了會使人軟弱無力,而我事先服過解藥。隻要你乖乖聽我的,是能活著的。”
“長姐為何要害我......”
喻姝卻輕笑:“是我害妹妹,還是妹妹害我呢?你說荀琅畫欲在今夜設局取你性命,而你這時候出府,她又如何肯呢?”
梵兒的臉色更白了,無力倚著木枕,囁嚅:“長姐誤會我了......”
她被喻姝製服著,能感覺到緊貼脖頸的,是極鋒利的刃。她一開始還會怕,可一想到喻姝畢竟隻是個女子,指不定連隻雞都沒殺過,又沒那麽怕了。
喻姝輕輕哼了聲,手一用力,刀鋒已經割開細皮,滲出細細的血珠。梵兒身上無多少力氣,驚呼瞬時被集市人聲覆蓋。
她急呼長姐,直冒淚珠,聽見喻姝淡淡言:“我不是沒用這把刀殺過人,當時患難,我險些就死在西北了。妹妹想成為我刀下亡魂嗎?反正你說荀氏要殺你,回去也活不成,不如我送荀琅畫一個人情?”
不、不、不......梵兒無聲低泣,連連搖頭:“我沒害你,沒有......”
“那你誘我去王府作何?”
她冷冷笑:“反正我隨你去也是一死,倒不如在這了結你......”
“不是我!是琰王!”
梵兒忽然劇烈掙紮,奈何吸了香,沒什麽力氣。她絕望地任喻姝挾著:“是他要我拿小產誘你來,他貪你美色已久......我被逼無奈,我若辦不到,他會殺了我的。長姐!你我雖有嫡庶之別,從小不在一塊長大,卻到底是喻家同根......長姐救救我,救救我......”
喻姝看了眼她的小腹,蹙眉。刀刃往血肉中又進一寸,卻逼問道:“你真有孩子了?”
梵兒隻覺脖頸發涼刺痛,似乎是血珠一滴滴淌落。她嚇破了膽,真覺自己要死在喻姝刀下,隻得一五一十又說了出來。原來孕事是假,大夫是假,一切都是琰王為了得到她而設。
喻姝想起當初在秦汀蘭那遇到的歹人,被琰王射殺的死士,還有他望過來時,那雙灰暗貪婪的目光。
她突然想,如今她還是魏召南的妻子,還是琰王名義上的弟妹,他都有如此心思。那麽她一旦貶為庶人黎民,是不是就任他擷取?先奸後殺?
琰王如此重清名,到手後定然不會留她性命的。
喻姝越想越怕,已收了抵在梵兒頸邊的匕首。她大呼一聲,從馬車裏下來,吩咐人仔細送梵兒回去,自個兒帶著侍從們原路折回。
天色一點點暗下,集上的小販陸續收了攤。
她往回走,腳步並不快,可能回去,她也不是那麽心切。
喻姝想,她還不能這麽快離開。一旦出京,失去庇護,她有可能成為別人刀砧上的魚肉。雖說魏召南也不可依托,可總比她獨自一人回去安全。
難道她要繼續誘哄著,讓他送回揚州嗎?
伴著一陣猛烈清風,馬蹄呼嘯,從後而來。她轉過身,隻見鮮衣烈馬,塵土滾滾,下一刻,她被攔腰截起,轉眼之間已側坐於馬背上。
魏召南結實的手臂穿過她腰側,緊握韁繩,笑道:“我聽小廝說你隨妹去琰王府邸,一路追來,沒想到夫人自己先回來了。我就說夫人一向聰慧,又覺琰王不好,怎會傻傻被人騙了去。”
喻姝沒回他的話,默默盯著黯淡的天際。
這汴京城,說大不大,在大周國土裏隻是極小的一點。說小不小,這裏有大周最惹眼的皇城,集風雨於一身。
她想,他還是一貫輕鬆模樣,與她隻有表麵的功夫。可他已經明明決定,要在私鹽案中棄之喻家,不是嗎?
——她隻與喻潘、林如蔲有恨,可與旁人,與一家上下無辜的家丁仆婢沒有恨,甚至她初到汴京,在府邸住過一些時日,有些伶俐的小丫鬟,她還能喚的出名兒......
魏召南見她一路上悶悶不語,心下納罕,以為是緣出庶妹。
回到府邸的馬廄,他放她下馬。
魏召南正要拾些糧草,袖子倏地被她拉住。
喻姝靜靜望他,再一次問:“殿下,妾近日讀九國通史,滎陽的趙氏,因一人之禍而全族滅。後有世人來談,任他水漲船高,榮華消亡,不過是高位者的棋盤,魯國君主與人博弈之棋,殿下以為如何?”
魏召南愣了下,倒也沉著思量,好一會兒沒說話。喂完馬後,他拉她的手往內宅走。
“世人所評無錯,魯國那樣的亂世,又有哪家安穩度日?魯國兩個王子相爭,高門氏族皆為腳下泥石,於我有用者,從我者,拔擢之。逆我者、貳心於我者,詬言滅之。起起落落,不過成王敗寇,南柯一夢。”
他說完看她,眼神再從容真切不過。
這麽多年的泥石逆流,他的心早被磨成一塊石頭,沉入江底。喻姝默默想,那顆心還是冷硬灰暗的,怎麽可能會有同理心。
其實她也不算是個心善的菩薩,她隻不過是想試圖一拉萍水逢過的人。即便喻姝退而求其次,到最後,都不知曉能不能保得住自己一條命。
三日之後,喻潘按她的要求,將王氏十萬陪嫁送出汴京。
七月十五,喻潘在揚州銅山,自宮於王氏墳前。半身的血,慘烈駭人。
七月末尾,魏召南上書,陳呂家販鹽牟利、結黨謀私、栽贓嫁禍等五大罪,連喬、黃、喻三家,夥同轉運賣鹽、賣官牟利之罪。
風雲驟起,數位官員鋃鐺入獄。皇城司的人紛至遝來,一夕之間,封府的封府,抄家的抄家,罪名還未定的官員及其家屬,等候發落。
喻家被查抄了,全府的仆婢女眷都收押在一處,隻有罪名還沒有定。
喻姝收到抄家聖旨之時,還在院裏曬草藥。
那麽毒那麽大的日頭,原先她那麽恨喻潘,在喻家大廈傾頹之時,並未覺得大仇報了,隻有悵然與迷惘。